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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一片喧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披着被子、只着内衣的学生,也有刚刚闻讯而来的校保卫处干事。透过人群,能看见孟凡哲的寝室里灯火通明,不时有不耐烦的警察告诫围观者躲远点。
313的门牌已经被取走当做物证,那个警察推推门,锁住了,就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喊道:“313寝室的人呢?开门!”杜宇也在看热闹,听到呼喊赶快跑回来,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警察一把把方木推进寝室,“别再乱跑了。”他指指方木对杜宇说:“看着他点。”说完,重重地拉上了门。方木垂着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床,一头栽倒在上面。
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方木,小心地问:“你要不要喝点水?”方木没有回答,慢慢地摇了摇头。
突然,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门,直奔孟凡哲的寝室而去。挤过人群,方木来到寝室门前,一把掀起警戒线就往里冲。寝室里有好几个警察正在进行现场勘验,刚刚送方木回来的那个警察也在帮忙,他看见方木冲进来,急忙阻止道:“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方木急切地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正在勘验的警察面面相觑。
那个警察急了,扳住他的肩膀往后推,“快走,这没你的事,有发现邰伟会跟你说的。”
方木用力扒拉着他的手,跳着脚冲寝室里喊:“你们到底发现什么了?”
“方木!”那个警察大喊一声,同时从腰上“唰”的一声掏出手铐,“你在妨碍公务!别让我为难!”
杜宇挤进来,用力把方木拉出去,边拉边小声劝他:“哥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余怒未消的警察对身边的一个保卫干部大吼:“让所有的学生都回寝室,别妨碍我们工作!”
方木被杜宇连拉带拽地带回了寝室,他站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突然打开柜子,拿出几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从里面抽出几大摞打印纸,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杜宇站得远远的,小心地张望着,能隐约看见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还能听见方木的嘴里在小声嘟哝着:
“不可能,不是他,不可能……”
我这是在哪儿?
头好疼,像要炸开一样……
我做了什么?
……
“你有幸运数字么?”
“没有,我也不太信这个。老师,我这次来,是因为……”
“呵呵,别急。你知道大多数人喜欢什么数字么?”
“不知道。可能是……8?”
“呵呵,只有中国人才会那么想。而且多是那些暴发户、土财主什么的。你看,你笑了。我跟你说过了,别紧张。”
“我没紧张,我只是觉得有点……有点退步。因为我这几天上课的时候,又开始害怕点名了。”
“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上次我们见面以后。”
“别担心,这很正常。有些事情需要反复强化,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老师,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好的,只是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懂了么?”
“嗯。”
……
我的天,我想起来了……
方木,他死了么……
……
“我怎么办?老师,我怎么办?”
“你别急,让我想想。”
“今天我好丢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是说不出那个‘到’。”
“也许我们该换个方法了,不过这种方式可能会比较残酷一点,你确定你能承受么?”
“我……”
“如果能成功的话,你将会永远摆脱这个心病。”
“……”
“如果你觉得你是个脆弱的人的话,那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
“我,我愿意试试。”
“很好。现在你躺到那张椅子上。放松点,让我们开始。”
……
“你现在在课堂上,能感觉到么,周围都是你的同学,人很多……老师拿出点名册,开始一个个点名……孟凡哲!”
“……”
“孟凡哲!”
无意识地扭动,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啊——”
……
好冷啊……
手脚都动不了,想抱住肩膀都不行……
帮帮我,帮帮我……
……
“你怕死么?”
“嗯,当然,谁不怕死?”
“呵呵,其实,死并不可怕。你觉得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嗯,玩玩游戏,或者闷头睡上一大觉。”
“呵呵,是啊。其实死亡就是一段更长的睡眠而已,可以把所有的麻烦事统统抛掉。很多人都宁可去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你知道海明威么?”
“知道。《老人与海》。”
“他面对绝症的时候,为了保全最后的自尊,就选择了自杀。呵呵,说实话,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他呢。”
“……”
……
我该怎么办?
我杀了人么?
我完了……
……
“7是个很有意思的数字,你发现了么?”
“哦,是么?”
“你看,一周有7天,颜色分7色,音乐有7声。所以,7意味着圆满。”
“哦,是这样。”
“一旦圆满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是么?”
……
我是个杀人犯……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杀人犯……
我的妈妈会因此蒙上一辈子的耻辱……
我24岁……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
“把这个带上,回到寝室去。在你的周围,找到7,你会完成所有的心愿……”
……
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
……
快到凌晨4点的时候,方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手指很疼,纱布外能看见已经干硬的血迹。可能是昨晚的纠缠中,伤口又迸开了。方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他今天必须要见到孟凡哲,从所有的线索来看,孟凡哲都不可能是那个凶手。一切谜题的答案,只能从孟凡哲那里得到。
一拉开门,却和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是邰伟。
“你来得正好。带我去见孟凡哲。”方木不由分说,一把拉住邰伟就往外走。
邰伟却没动,“不用去了。”
“嗯?”方木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盯着邰伟。
“孟凡哲死了。”邰伟轻声说。
方木盯着邰伟足足有半分钟,直到邰伟把他拉进寝室,“进去说吧。”
方木呆呆地站在寝室中央,面对着窗户,既不转身,也不说话。
“今天凌晨……”
方木突然举起一只手,阻止邰伟继续说下去,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把头顶在膝盖上,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邰伟等他稍微平静了些,慢慢把他扶坐到床上,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燃。吸完一支烟,方木声音粗哑地问道:“怎么死的?”
“撞墙。颅脑损伤。”邰伟简单地说。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方木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我们已经做了必要的预防措施。把他关在留置室的时候,手脚都铐在了椅子上。最初,值班人员听见他在哭,后来就听见“砰砰”的声音,冲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手脚都铐住了,那怎么会……”
邰伟苦笑了一下,“你恐怕不会相信。孟凡哲硬是把自己的手和脚都从手铐和脚镣里抽出来了。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摇摇头,“手、脚的表皮都撕脱了,双手第一掌骨骨折。”他比划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他居然会有这么坚定的求死决心。”
又沉默了半晌,方木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什么结论?”
邰伟犹豫了一下,“初步结论是畏罪自杀。”
“理由呢?总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就认定他是凶手吧?”
邰伟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方木,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不会没有证据就随便怀疑一个人的。孟凡哲昨晚虽然没有开口,可是我们在他的寝室里发现了这些东西。”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摞材料,递给方木。
“这是一块黑色的布。我们把它和金巧被杀一案中那盘录像带里的黑布进行了比对,感觉很像,而且在上面发现了怀疑是血迹的物质,物证科正在化验,估计下午就能出结果。这是一把锤子。刘建军被打伤之后,我们曾就伤口的形状进行了分析,大致推断出凶器的形状,这把锤子和我们的推测十分吻合。还有这个,你看,”他指指一张照片,上面是十几本书,“这些也都是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的,全部都是关于人体解剖学、西方犯罪史和连环杀人犯的书。你还记得我们在图书馆里查找的那些资料么,全都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了。我们正派人去图书馆查找孟凡哲借书的记录。还有这个,这是在孟凡哲的一件衣服里发现的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残留了少量粉末,经化验,是海洛因……”
方木打断邰伟的话,“车辆呢?凶手应该有一辆车来帮助犯罪,孟凡哲有么?还有,孟凡哲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寝室里杀死金巧,也不会在自己的寝室里剥掉辛婷婷的皮吧?”
“租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再说,孟凡哲完全有可能在校外租一间民房来完成犯罪啊。”
“租一间房子?那他有必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寝室里么?放在租的房子里岂不是更保险?”
邰伟一时语塞。这时,门被推开了,邓琳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跟着杜宇,手里还端着一个饭盆。
邓琳玥看见邰伟,愣了一下,顾不上和他打招呼,就问方木:“你怎么样?没事吧?”
看到方木手指上的纱布,她惊呼一声,扑过来拿起方木的手:“天哪!你受伤了,怎么还在流血,去医院吧。”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上下打量着方木,“别的地方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听到消息,我来晚了。”
邓琳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是方木却甩开她的手,仍然紧盯着邰伟,似乎还要他解释刚才的问题。邰伟没有理会方木质问的目光,而是把材料翻到那张锤子的照片上。
“你来得正好。”他对邓琳玥说,“你看看,这是不是那天晚上凶手手里拎的那把?”
邓琳玥看了看那张图片,“好像……是吧,有点像,”她看看方木可怕的脸色,连忙改口道:“我也不知道,锤子不都是一个样么?哎呀,我不知道不知道!”
邰伟恼怒地瞪了方木一眼,“啪”的一声把材料合上,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你这几天别乱跑,开着手机,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说完,就拎起皮包,转身走了出去。
寝室里一下子静下来,杜宇看看邓琳玥,又看看方木,指指桌上的饭盆:“方木,吃点东西吧,我帮你买了早饭。”
方木没有说话,邓琳玥对杜宇抱歉地笑笑:“谢谢你,杜宇。”
“那,我先出去了,”杜宇拎起书包,小声对邓琳玥说:“你多陪陪他。”杜宇走后,寝室里陷入了更加难以忍受的沉默中。邓琳玥陪方木坐了一会儿,见他不做声,就端起饭盆,递过去说:“吃点东西吧。”
见方木不接,她就用勺子舀起粥,送到方木嘴边。
方木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吃,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邓琳玥无奈,把饭盆放到桌子上,小声对方木说:“我陪陪你。”
方木摇摇头,“不用,你先回去吧。”
邓琳玥咬着嘴唇,忍不住大声说:“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方木看看邓琳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不过,你帮不了我。”
“我帮不了你?这种时候,我能离开你么,难道你不需要我么?”邓琳玥一下子站起来,“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虽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想安慰你,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么?”
“不能!”方木的声音也一下子大起来,“你很了解我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会承担什么?你做不到!”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那么危险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方木不想跟邓琳玥争论下去了,他拉开门,“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邓琳玥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站在原地看了方木几秒钟,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天后,邰伟告诉方木,黑布上的血迹经证实是金巧留下的。而在学校图书馆的调查也得知孟凡哲是在2002年5月份在图书馆借阅了那些书,与这一系列案件的作案时间吻合。就在同一天,孟凡哲的亲人来到了学校。
孟凡哲自幼丧父,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妈妈。在校长室里,她已经因为心脏病昏厥过去两次。当天下午,方木看到了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两个警察的陪同下去孟凡哲的寝室拿他的遗物。她一看到寝室门口横拉着的警戒线,就开始哽咽起来。
十几个法学院的学生,包括方木都围在寝室门口,看着孟凡哲的妈妈颤巍巍地走进寝室。一进门,她就四处张望着,好像还指望能在某个地方看到孟凡哲对她说“妈,你来了”。扫视一圈后,她趴在孟凡哲的床上,揪起孟凡哲的被子在鼻子底下使劲嗅着,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后来在警察的提醒下,才慢慢整理孟凡哲的遗物。
孟凡哲的绝大多数东西都被警方带走当做物证了,所以他的遗物只有区区一个旅行袋那么多。孟凡哲的妈妈提着自己的儿子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痕迹离开寝室后,突然对警察说:“我能不能见见那个小伙子,就是你们说我儿子要杀的那个。我始终不相信我儿子会杀人。”
警察的视线飞快地在方木脸上停留了一下,简短地说:“不能。”
其他人的目光却一下子都集中在方木身上。方木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他只是久久地看着孟凡哲的妈妈,直到她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邹团结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走过来问道:“方木,孟凡哲为什么要杀你?”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我不知道。”
方木的确不知道。这两天,他反复回忆了自己与孟凡哲的每一次交往,却找不到孟凡哲要杀死自己的任何动机。而且,孟凡哲和他设想的那个凶手的形象实在是差别太大了,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画像肯定会与犯罪嫌疑人之间存在误差,可是这个误差未免也太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