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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喜不喜欢,期不期待,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高三它迟早要来。高三是什么,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夜路,是大雨降临前最让人窒息的沉闷,是你期待跳过去但是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一道坎。
分班后,原本不同班级学生重新组合,桔年和陈洁洁居然又在新的文科二班里遇见,理科成绩相对较好的韩述居然也选择了文科,不过他被分在文一班。
陈洁洁依然是桔年的同桌,她跟班主任说,自己成绩不太好,跟谢桔年同桌,可以在学习上得到帮助。桔年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任何的看法,她并没有别的优等生那种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捍卫,写好的作业、练习从来都是放在课桌上,每天有数不清的同学拿去“借鉴”,熟悉的,不熟悉的,谁都可以,只要借完之后记得归还,或者最后一个出借的人顺手帮她把作业交上,这已经成为了她们班上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其他的好学生写完作业之后,也习惯在下课或者自习的时候翻一翻桔年的本子,看看答案跟自己的是否一样,这种时候,桔年通常是不闻不问地低着头看她的武侠,每天几个章节,是她平淡生活里唯一的天马行空。
可是陈洁洁在学习上求助于桔年的地方并不多,她这样漂亮而家境优越的女生,并不需要在成绩上费太多的心思,她更经常的是喜欢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桔年漫无边际地闲聊,聊她喜爱的电影,还有心情。桔年大多数时候通常是听众,为了不扫兴,偶尔笑一笑。桔年学习或者沉迷于武侠小说时,陈洁洁就静静地看着她的张爱玲,她是个看上去端庄而具闺秀气质的女孩,喜欢的却总是一切冷清而决绝的东西,无论是她钟情的文字和电影,均是如此。
陈洁洁还有一个特殊的喜好,那就是指甲油。对于朴素而戒条严格的高中生来说,指上丹蔻还是一个小众的行为。陈洁洁就埋首在书本垒起的城墙下自己给自己涂,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经常每一个手指的色彩都不一样,她偷偷藏在书包里的那些瓶瓶罐罐,总是艳丽而诡异的颜色。涂好了之后,自己细细端详一遍,又拿出洗甲水逐一地清除掉所有指甲油的痕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指甲油的气味刺鼻,不管是在自习课还是课余时间涂,整个教室都可以嗅到那股气息,这时,男孩子就情不自禁地朝那个方位张望,女生大多露出厌恶而不以为然地表情,只有桔年,她视而不见照看她的书,虽然那股气味就在身边,她的嗅觉也许比别人钝一些。
陈洁洁涂毕之后,桔年通常是唯一的观众,她偷偷地在课桌下摊开手指给桔年看,“桔年,你喜欢那一个?”桔年总是说“都挺好的”。其实陈洁洁涂上大红的指甲油最是好看,细白纤长如水葱一般的手指,尖端血一般的殷红,触目惊心的凄艳。陈洁洁总在她长得最完美的右手中指涂上这个颜色,十指连心,那就像心尖的一滴血。
有一次她说:“巫雨也喜欢。”
桔年知道,巫雨对于陈洁洁来说,已经不再是同学的朋友,很多次,她是从陈洁洁嘴里才得知巫雨一些不为她所知的细节,巫雨喜欢最艳丽的指甲油,巫雨喜欢乌黑而长直的头发,巫雨听不好笑的笑话笑得最开心……仿佛陈洁洁认识的巫雨和桔年的小和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同样,陈洁洁和巫雨和世界,还有桔年和小和尚的世界,也像是隶属于不同的空间。桔年小心翼翼不去碰触,不想窥探,可她知道,另一个巫雨和另一个空间一样,是真实存在的,这个认知让她无奈而悲哀。
渐渐地,桔年不再参与陈洁洁他们周末打球,韩述挑衅她,“你怕输给我?”她充耳不闻。就连独自偷偷地去找巫雨的次数也少了。如果等待的那个人只是在门外徘徊,那桔年宁愿闭着门思念,相对于一个无法确认的背影,至少思念是完整无缺的。
那天,桔年从数学老师办公室抱着高高的一叠练习试卷走回自己的教室,这本是班上学习委员的职责,可学习委员偷懒,正好桔年到老师那有点事,就索性让她代劳。桔年也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是归途中不幸遇上同去老师那领试卷的韩述。韩述是文一班的学习委员。
韩述多管闲事地问:“怎么你们班学委换届了?”
“我帮忙而已。”
“人家在走廊上聊天,你当什么苦力?你这么好心,干嘛不帮帮我的忙?”他不由分说地试图把自己手上的试卷也叠放到桔年怀里,桔年不想跟他纠缠,于是抱着与自己头顶齐平的试卷颤颤巍巍地走,好容易走到文一班教室的门口,看不见台阶,险先踏空,韩述扯了她一把,拿回自己的东西,还不领情,“别人叫你做你就做,活该!”
桔年不理他,走回与文一班相邻的自己的教室,没想到身后被人冷不防一撞,差点儿整个人向前倾倒,脚下勉强站稳,怀里的试卷却有一半掉落在地。她回过头,一个女生一脸无辜地站在身后说:“对不起,是她们推我的!”
撞人的女生和推人的女生桔年叫不出名字却很面熟,都是韩述班上的同学,桔年知道她们看不惯自己“变着法子拍韩述的马屁”,只得认命,弯着腰一份一份地捡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不一会,另一双手也加入到捡试卷的行列之中来,桔年认得那双手,还带着刚清洗掉的指甲油的气味。
重新把试卷码整齐之后,桔年站起来,紧紧抱住怀里的东西。
“谢谢你,陈洁洁同学。”
她的口吻是那么客气,陈洁洁在这种礼貌的疏远之下沉默了。
回到位置上,陈洁洁玩了一会自己的指甲,忽然问:“桔年,你讨厌我是吗?”
桔年看着陈洁洁,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她多么希望自己讨厌陈洁洁,甚至希望陈洁洁有更多让人讨厌的理由,就像很多坏女孩一样。可是,桔年做了陈洁洁那么长时间的同桌,竟然找不到一个让自己足够讨厌这个女孩的地方,陈洁洁美丽、明朗,即使有一些小小的怪脾气,仍然不掩她的有趣和善良。桔年想,假如自己是巫雨,对这样一个女孩有好感一点也奇怪。
桔年并不讨厌陈洁洁,她只是没有办法和陈洁洁做朋友,并且坚持自己心底的这一点阴暗,也许她是嫉妒陈洁洁的,她也有一头黑而直的长发,可是巫雨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
假如一定要迁怒,一定要将心中的难过归咎于人,桔年更多地是悄悄地埋怨着小和尚,如果小和尚真的属于她,那么不管别人多么美好,都只是别人的事情。可是谁说过巫雨是属于她的?除了她自己。
陈洁洁过了一会又问,“那么,你喜欢巫雨吗?”
桔年并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表露心迹,她对巫雨的依恋,是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她没有做好准备和人分享。
“桔年,你不回答?”
“巫雨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重要,而且唯一。
陈洁洁说,“我好像松了口气,我刚才很怕听到你说‘是’。因为我喜欢巫雨,如果你也一样地喜欢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赢了你。”
其实,陈洁洁喜欢巫雨,对桔年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意外的事,可是陈洁洁那么直截了当地挑破,还是让她心中一震。对方越是光明磊落,就越显出了桔年她自己的犹疑和怯懦,她从没有理直气壮地得到一样东西,所以远比不上陈洁洁勇敢。
“你觉得你和巫雨之间最大的障碍是我?恐怕你错了。”桔年低声说,刚发到手的数学练习试卷在她手上翻来翻去,但是一题也看不懂。
陈洁洁双手托腮,“我不知道。你没在我家里那种环境长大,你也不知道那多令人发疯,到现在我爸妈都要有人接送我上学放学,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回家让人不放心,我不能关着房门睡觉,没有上锁的抽屉,电话经过他们过滤,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必须得到他们的准许,打球也必须在指定的场地。我经常想,有一天,我要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彻底消失,让他们再也找不着了,我天天这么想,天天想,可是我不知道一个人要去哪里……第一次见到巫雨的时候,他拉着你在马路上跑,那么不顾一切,他撞倒了我,那个时候我羡慕你,我希望我才是他手里拉着的那个人。”
“他不能带你去哪里的。”
“你怎么知道不能?只要他愿意,哪里我都跟他去。我知道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他,就像我命定的罗密欧,带着我走。”
桔年无声地垂下了眼帘,多熟悉告白,她连心事都不是独有的。巫雨只有一双手,他带不了两个人走,更何况他没有翅膀,能飞到哪里?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是傻话,我也不怕你笑。喜欢就是喜欢,你让我给理由,一个也没有,我不在乎巫雨是什么人的儿子,只知道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快乐,路边摊也是他第一个带我去的,我为什么不能吃那个?他不说话,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很安静,全世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从来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你。别人都不懂,可是你应该清楚,他是一个多好的人。”
桔年笑笑,她希望自己从来不懂。
老师走进了教室,陈洁洁放下托腮的手。“不说这个了,下个周末是我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对我很重要,我邀请了一些朋友到我家,桔年,我真心希望你也能来。”
陈洁洁一定也邀请了韩述,因为她说过,韩述的爸爸是陈家敬重的朋友,韩述也成了少数能跟她来往的男孩。
周四,桔年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又与韩述不期而遇。
韩述问:“你想好要送什么礼物没有?”
桔年确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也没想好,要不干脆节约时间,我和你凑个分子,随便送个什么东西就好。”
“啊?我和你?这样不好吧?”
“大不了我出得多一点,你爱出多少出多少。”
“不,不是这个问题?”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不说话就这么定了啊!”
“呃……”桔年接下来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韩述的车子已经溜进了另一条岔道。
经他这么一提醒,桔年才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要去,就不能空着手前往啊,她的零花钱少的可怜,但是陈洁洁又能缺什么呢?
桔年为这个问题困扰着,到了家门口,巫雨在巷子口的电线杆后面叫了几声她才听见。这还是巫雨头一回上这儿来找她,桔年又惊又喜,正想发问,巫雨顺手接过她的车骑了上去,回头暗示她也上车。
“走,我们别在这说话。”
桔年当然会意,爸妈不会喜欢这样的一个访客,她也管不了是不是按时回家,想也不想跳上破自行车尾座,让巫雨载着她离开,也不问去哪里。
他们离开桔年家所处的小巷,驶进人少的道路,巫雨扭头问她:“为什么你都没来找我?”
桔年说:“我以为你没时间。”
“我总会休息啊。”
“你休息的时候陈洁洁不用去找你?”
巫雨静静地骑着单车,就在桔年后悔牵出这件事的时候,他说:“她也不是经常可以出来的,再说,她和你是两码事啊。”
“是一码事。”
她的声音太轻了,巫雨没有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让我上车干什么?”
“说话呗,让谢大师给我算算卦,总不能在你家门口说吧,你又不能回得太晚,难道把你带去我平时去的那些地方?”
“有什么不可以?”
“那些地方太乱了,我不能让你去。”
自行车驶进了一条老旧的街道,四周的店铺尽是一些香烛供品,也许是心理作用,大白天也觉得阴森森的,桔年想,他们怎么就逛到这来了。
一条老而瘦的黑猫鬼鬼祟祟地从一个店面里窜出来,差点撞上了巫雨的车轮,巫雨扭了扭车把,还摇响了自行车的铃铛。桔年骑着车有两年多,居然从来不知道那破铃铛还能发声,何况一只老猫能听懂铃声?她噗哧一笑。
“你要算什么?”
“嗯,不知道……”巫雨也在前面没头没脑地笑。
“要不算算我的名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巫雨巫雨,不就是巫山上的一滴雨吗?”桔年信口胡诌。
巫雨笑道:“你也这么说?”
桔年一愣,“还有谁这么说?”
巫雨没有回答。
桔年心中疑惑,这才发现他裤子口袋里,一张叠好的纸条露出一角。她伸手去抽取,巫雨没有拒绝。
那是张精致的紫色便签,上面有浅浅的蝴蝶状暗纹,还没展开,桔年已经嗅到上面淡淡的清芬。
打开来,纸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美丽的信纸在桔年的指尖有了微微的皱痕,它就像一块烧红的铁,让你痛了,却扔不掉,焦伤了,粘在皮肤上,留下丑陋的痕迹。
这个字迹桔年是认得的。
“她给你的?”车子前行,划破空气,微微的风声掩盖了桔年声音里不易察觉的异样。
好久,桔年才等到巫雨的一句话。
“是啊,我很喜欢,连带着觉得我的名字也有意义了。桔年,你觉得呢?”
桔年,你觉得呢?
桔年垂下头,有一滴眼泪打在了交叠的手背上。
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