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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进山后的第二天,路没走出多远,然而遇到了好几拨巡逻兵——他看见了兵,兵可没看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会那么地不起眼。有一次他和几名士兵几乎走了个顶头碰,可是静悄悄地往一棵老树后面一站,士兵们从老树旁边走过去,竟然硬是没有发觉他。
人和土是一个颜色,土和树皮是一个颜色,小武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连个野猫野狗都不招惹他。
他也听见炮声了,这么密集的炮声,他从军十年,第一次听。
从此地到陈文德的驻军之处,如果让他敞开了走,走个一天半夜也就到了,但他现在不敢“敞开了走”,他须得走一步瞧三瞧,并且不能走大路,只能钻小道。小道上除了野兽,还遍布着捕捉野兽的机关陷阱,凭着这么个走法走回去,要走多久?
小武自己也不知道。
将最后一口馒头硬填进嘴里,他默然起身,思想和表情似乎都被早春寒风冻住了,像个冷漠的鬼一样,他又上了路,心中只有微微的一点火星在闪烁放热,是他对陈文德的亲情,和对茉喜的爱情。
亲爱的两个人啊!
天很快就黑了。
在天黑之前,陈文德披挂整齐地露了面。小兵们拼死拼活地打了几天几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没死,也全糊涂了。一个个的红着眼睛,因为听闻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疯狂,是拼着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陈文德就是要他们疯狂。
他站在人前,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茉喜躲在窝棚里,却是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除了军装之外,她双手各拎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极其重,包着金条与英镑,另一个包袱也不算轻,是两身便装和两双好鞋。她早就和陈文德商量好了,等到晚上大战一开,陈文德一回来,他们立刻就往外跑。趁着夜色进了山,他们马上改头换面,无需旁人接应,陈文德这些年走南闯北,没有他走不通的道路。只要离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们就安全了。找一列南下的火车一坐,南边的大码头有的是,凭着手里的黄金英镑,先过他几天好日子再说!
平心而论,这个前景绝不算糟,但前提是他们得活着逃出这一片大山。茉喜竖起两只耳朵,静静倾听着外界的动静。炮声又响起来了,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打的,因为陈文德把大部队集合到了村庄周围,那一千多死剩下的小兵,是他给敌人预备的活靶子——一千多人,够山上的炮兵轰一阵子的了,等这一千多人死绝,他陈某人应该是早带着媳妇跑得无影无踪了。
果然,山间那一片村庄谷地很快被大炮轰炸成了一片火海,而在一侧高高的山脊上,万嘉桂站在炮兵身后,举着望远镜往战场眺望,越是望,他的手越哆嗦!
他想那火海里也许就有茉喜一个!
他不爱茉喜,或者说,他不是那么地爱茉喜。但不爱归不爱,他不能杀茉喜!旁人的队伍,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一团人马,总能乖乖听他的话。
单方面停战是不行的,他知道自己这个团里安插着孟师长的眼线,他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擅作主张,事后孟师长绝对饶不了他。不能公然停战,明目张胆地打马虎眼也不行,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他非得动脑子不可。
于是慢慢地放下望远镜,他把脸一板把眉毛一拧,在隆隆巨响之中忽然做了狮子吼:“混账东西!炮是这么打的吗?”
近处的炮兵们吓了一跳,登时停手立正望向了他。
万嘉桂面目狰狞地猛然抬手向远方暗处一指,“是谁把你们训练出来的?瞄准都不懂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打,你们当这是在逛庙会吗?去!掉转炮口,十点钟方向,还有你们——给我瞄准正前方!让陈文德的人无法往山上冲!”
十点钟方向,在炮兵眼中,是一片漆黑,根本连个火把的光点都没有,是不值得浪费炮弹的;至于正前方,远远地立着一面陡峭山坡,则是友团的地盘,直通通地把炮弹发出去,很有可能轰了友团的炮兵。不过下令的人乃是团座,他们也就没有质疑的胆量和道理。炮筒子缓缓地转动了,一名最伶俐的小兵将炮弹填入炮膛,然后恶狠狠地一扯绳子,开出了第一炮!
这一发炮弹一路尖啸着飞成了一颗火流星,下一秒,它落在了茉喜所在的窝棚之前。在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之中,滚烫气浪劈面而至,冲得茉喜向后一飞,重重地撞上了坚硬石壁。
五脏六腑和地面一起震动了,茉喜落地之后咬紧牙关,瞪着眼睛半晌不动,双手手指紧紧攥了,她还没有放开手中的包袱。如此熬了片刻之后,她忽然喘息着张嘴呼出了一口气,随着热气一起出来的,是一口甜腥的鲜血。
抬起袖子一抹口鼻,茉喜只感觉自己的心和肺像被震碎了似的,胸腹之内翻江倒海地痛。紧接着重新抓紧了两只包袱,她摇晃着站起身,东倒西歪地想要往外跑。可她刚刚迈出了一步,距离窝棚门口不远,又落了一枚炸弹。
窝棚经了方才的气浪冲击,已经是个半坍塌的状态,如今再一次受了震动,茉喜只听嘎巴一声大响,竟是一根梁柱从中间折断,带着半片棚顶缓缓地倾了下来。慌忙把迈出的那一步收了回去,茉喜没经过这样的惊险,忽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样走了!
而在第二枚炸弹爆炸之后,几里地外的陈文德留意到了窝棚附近骤然腾起的火光。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一言不发地向后退了几步,随即也不理会旁人,撒开两条长腿就向窝棚方向跑了过去。
然而他跑出没有几步,便有军官斜刺里冲出来拦住了他,“司令,枪炮无眼,您一个人要往哪里去?”
陈文德立时收住了脚步,看面前的军官气色不善,是冤无头债无主的厉鬼模样——大家都要被敌人捂在这山谷里一锅端了,他这个总司令不陪着大家一起死,还打算往哪里跑?
心思飞快地一转,陈文德不敢和这帮死到临头的家伙硬碰硬,于是拔出手枪对着前方一挥,他扯着大嗓门吼道:“这地方打得太狠了,让队伍往指挥部撤,能撤多少撤多少!”
说完这话,他一闪身绕过部下军官,疯了一般地继续向前狂奔。这一刻,速度就是他和茉喜的命,他须得赶在第三发炮弹落下来之前,见到活的茉喜!
至于部下的尾随,至于他的计划,他暂时全顾不得了!
陈文德跑,后方的军官跟着他,也跑。士兵们见长官们忽然不声不响地要撤退,出于本能地,也跟着他们跑。于是陈文德甩着一条大尾巴,从炮火纷飞的主战场一路狂奔向了指挥部。
陈文德见惯了枪林弹雨,所以这个时候他是怕而不惊——本来他那一颗心像石头蛋子似的又冷又硬,连怕都不大会的,可因为知道窝棚里还藏着个茉喜,他便不由得不怕了。
他怕茉喜死。
他本无怜惜人命的软心肠,可茉喜与众不同。没有茉喜,他一个光棍逃到天边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平安无事地活到八十岁了,又有什么趣味?他之所以绞尽脑汁地想要扔了军队走,完全是因为茉喜的诱惑——茉喜会给他一个家,又有女人又有孩子的家。他这些年什么都有过了,唯独没有过家。
所以茉喜太重要了,茉喜无论如何不能死!
甩开大步猫了腰,他在夜色之中不看路也不看人,凭着直觉在崎岖的山石路上跳跃腾挪。今晚他没穿马靴也没穿皮鞋,因为预谋着半夜逃跑,穿着布鞋更利落。腿上有劲,脚上轻松,他一路跑得比风还快,炮弹几次三番地在他身边落地开花,然而他一门心思地向前冲,冲过一团又一团的火光硝烟,居然始终是毫发无伤!
很快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环境,在满天炮弹划出的金色光影之中,他看清了窝棚的位置。
充作指挥所的窝棚已经坍塌得没了门窗,然而最粗的一根梁柱还没有倒,依然能够撑起半片芦席。芦席成片地连缀着,本是用来苫盖棚顶的,如今被炮弹碎片削成了七零八落,唯有梁柱挑着的那大半片还算完整,旗子一样在气浪与烟火之中飘动。陈文德把心提到了喉咙口,一边跑,一边大声吼道:“茉喜!我来了!”
窝棚废墟之中伸出了个小脑袋,正是茉喜。茉喜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放她那两个包袱。陈文德的心提着,她的心一直也提着,如今见陈文德大步流星地奔过来了,她竟是惊喜得哭叫了一声。随即连滚带爬地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她一手拎着一个包袱,尖锥锥地锐声回应道:“老陈,我在这儿呢!”
她刚一露头,陈文德就看清了她。这个时候就顾不得旁人的耳目了,他且跑且伸出了手,想要过去把茉喜拽出来,然后直接往远了逃。横竖现在队伍已经彻底乱了,他穿得简便,也正是个士兵的装束。黑灯瞎火的人挤人,谁知道他是谁?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尖啸般的巨响,吱溜溜地破空而来,直奔了茉喜的方向去。脚步滞涩了一秒钟,随即他呐喊一声,疯了一样冲向茉喜,一边冲,他一边撕心裂肺地狂喊:“跑!炮弹来了!快跑!”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茉喜怔怔地望着陈文德,看见他在对自己疯狂地奔跑呼喊打手势,可是一时间像怔住了似的,她竟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仿佛是在一刹那间,陈文德跑着跑着忽然向她纵身一跃。从天而降一般,他和那枚炮弹一起扑向了茉喜。
茉喜张着嘴,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陈文德严严实实地压到了身下。与此同时,炮弹打在了窝棚依靠着的山崖石壁上,巨响之中火光与碎石轰然迸发,茉喜只感觉身下狠狠地一震,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茉喜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晕头转向地跟着陈文德上了路,两人一人拎着一个包袱,另外空着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茉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陈文德走,明明是连道路都看不清楚,然而不知为何,竟会是特别地心安,仿佛是漂泊多年,如今终于终身有靠。紧紧握着陈文德的大手,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哎,这回走了,你可得带我多去几个地方,让我见见世面开开眼。北边容不下你了,咱们这回肯定得去南方吧?上海怎么样?还有苏杭二州,苏杭是不是专出好绸缎?”
陈文德回了头,夜很黑,然而茉喜能够看清他的面孔。对着茉喜咧嘴一笑,他吊儿郎当地开了口,“真跟着我啊?”
茉喜不假思索地对着他一瞪眼睛,“屁话!不跟着你,我这是干吗呢?我有在荒山野岭里乱跑的瘾啊?”然后她快走几步跟上了陈文德,“老陈,你少跟我挤眉弄眼的,最烦你有事没事总胡闹了。咱们还没彻底安全呢,你闹什么闹!”
陈文德转向前方,郑重其事地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茉喜跟着他继续快走,心中有种新奇的得意,因为她要去新地方了,她有自己的男人了,再进一步讲,她有家了。她的娘没有家,但是她有。将来和陈文德再生几个结结实实的好孩子,她不但能当娘,她的孩子们还会有个没正经不着调的老爹——多好啊!多齐全啊!
可在这时,陈文德忽然停了脚步。
转身站到了茉喜面前,他弯下腰,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包袱。居高临下地垂了眼帘,他微微躬身,含笑凝视着茉喜,又抬起茉喜的手,低头在那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个冰凉的吻,干燥而又柔软。吻过之后抬起头,他看着茉喜又是一笑,笑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
“小姑娘,真漂亮。”他轻声说话,“今年多大了?”
茉喜怔怔地盯着他,着了魔一般,同时心中涌出一股子热辣辣的酸楚情绪,逼得她想流泪,“十七了。”
陈文德点了点头,目光缠绵地向她微笑,“好,十七好,刚十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然后他就这样笑微微地,缓缓松开了茉喜的手。
茉喜睁大眼睛看着他,看他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隐于夜色之中,猛然间回过了神,她慌忙对着他狠抓了一把,“老陈!你干什么去?”
可是,她这一把抓了个空。
她真急了,丢了包袱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在极度的悲恐之中,她哭着喊了一声:“老陈!”
一声过后,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她并未看见光明。不光明,然而也不黑暗,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穿过交叉层叠着的尸体,射入她的眼中。鼻子和嘴被冷硬的肩膀压住了,眼角余光扫到隐约的灰白短发,她知道这是陈文德的肩膀,陈文德保持着她记忆中最后的姿势,用他的身体盖住了她。
茉喜想要动,然而手脚腰背全是麻木的,口鼻也被干血糊了住。陈文德微微地偏了脸,一侧面颊紧贴了她的额角。陈文德身上还有人,是死人,死得张牙舞爪,和周遭残缺不全的尸首连成了片。尸山血海,是无边无际的一片。
“老陈。”茉喜轻轻地呼唤出声,希冀着身上的陈文德可以呻吟一声,骂一句。
等了片刻之后,她面无表情地闭了眼睛,挤出了眼角一滴泪。
没有回应,完全没有回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此时的陈文德特别的冷,特别的重,没有心脏跳,没有呼吸声。他的力量,他的心术,他的志向,他的生命,到此为止。
茉喜只流了一滴泪,一滴泪流过之后,眼睛便干了。
眼睛干巴巴地涩,心干巴巴地疼。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地爱陈文德,她和陈文德好,似乎一直都只是没办法,都只是凑合,都只是别无选择。可在此时此刻,她心疼,比吃了堕胎药时还要疼,比生小赖子时还要疼。没有血,也没有泪,就只有疼,活活地,要疼死她了!
在满口满鼻的血腥味中呼出了一口热气,她想抬手去抱一抱陈文德,可是手脚依然麻木着,忍痛复活了的,似乎只有她的眼睛与心灵。她怀疑自己其实也已经死了,只不过是死不瞑目、借尸还魂,留恋着要再看一看人间模样。
死了,也没关系。她是最怕死的人,是再生不如死也要生的人,然而此刻忽然感觉自己的死活已经无所谓。十七岁,只有十七岁,可是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已经是一只苍老的孤鸟,兜兜转转,无枝可依。
所以,如果能够这样躺下去,一直躺到死,也好。
灵魂出窍了一样,茉喜半闭着眼睛,在陈文德的身下一动不动。先前苫盖棚顶的一片席子垫在了她的身下,让她的细骨头嫩肉不至于被碎石瓦砾硌伤。然而她的确还是受伤了,伤在哪里,她暂时还不知道,她只感觉自己一阵一阵地发飘,仿佛马上就要神魂出窍。这是失血过多的滋味,她尝过,她知道。
但是她也不动心,如果还有鲜血在往外流,那么,由它流吧!
可是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凤瑶的声音!
觅声斜过眼睛望出去,目光通过几条破烂小腿的缝隙,茉喜看见了凤瑶的身影。
凤瑶穿着一身青衣黑裙子,苍白脸蛋是脏的,齐耳短发是乱的。怀里抱着个厚厚实实的小襁褓,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喊得抖抖颤颤。
眼里含着一点泪光,她哭一样地呼唤:“茉喜!茉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