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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仿佛过得很慢。父亲走后,纪南开始间歇性失眠,总觉得夜特别长。再次回到累积如山的工作中,他常常忘记过到了星期几。以前的人和事,都渐渐不在他的生活里。除了生意上来往的那些人,他再无兴趣去打理新的人脉,从前那样六朝金粉般的生活,像是已经隔世了。但他现在觉得安心。
简银河的出现,像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温暖转机,让他在最无助的时候还能找到依赖。他现在每天加班到深夜才回家,走到她房门口,心里就传来一阵暖流,这里像个家了。简银河一贯清淡简明,他也不去追问她对他的情感。他只是确定她对他有“爱”,但是不知道那“爱”的程度——倘若她的生命里没有钟溪文,他是不是可以完全闯进去?
然而到了现在,他心里的占有欲和征服感都褪了色,剩下的只是希望她好。这叫迟来的成熟吗?长到三十几岁,还需要抛弃狭隘和偏见,还需要更加成熟,他简直怀疑自己以前太缺乏天赋。而那样年轻的简银河,内心已经超越了他多少年?
自从纪南父亲去世,他们纵使在同个屋檐下,见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不是他在加班应酬,就是她在挑灯夜战。纪南有时候在夜里回到家,看到简银河房间里透出来的光亮,他就敲敲她的门,问她有没有吃饭。她来开门的时候,一脸疲惫却明朗的笑,“我不饿。”他知道她习惯了饿着肚子加班,于是总带夜宵回来给她。
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接了个大项目,时间很紧。”
“不用这么拼命的。”他其实想说,我来养你吧。但他同时明白,他们之间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况且她更加不是那种愿意被养在家里的女人。
半个月以后,纪南才有了答案。那天简银河回来,交给他一张银行卡。他很诧异,问她:“这是干什么?”
简银河说:“这里面有一笔钱,数目不多。”
纪南顿时明白了,同时感到心头一阵凉。原来她一早就在准备还他的钱,她从没放弃过这个念头,而他竟然以为她已经开始爱他,虽然没有那么爱。他把那张卡放回她手里,“银河,不需要这样。”
“纪南……”简银河笑笑,“这只是一点点,况且我本来就欠你那么多。”
“但我从没想过要你还。”
“纪南……”
“银河,我还以为你已经默认接受了我。”他忽然脱口而出。
简银河微微一怔,她把卡放在茶几上,看着他,“我还你的钱,跟接不接受你没有关系。”
纪南没有说话,他抬眼看看窗外,站起来走到阳台边。他一手撑在玻璃窗上,一手拿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现在仿佛脆弱了许多。即便现在若即若离的相处方式在感情上是一种虚幻,他也愿意活在这种虚幻当中,他怕万一走了出来,她就离开了。
他感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气息,转过身来,就看见走过来的简银河。
“纪南。”她叫他一声,“我很清楚你不愿意要我还钱。”
“你明明知道。”
“但是你帮我付的那笔赔偿金,让你的公司出了些麻烦,而且你向来不肯跟人示弱。”
纪南只觉得心头一阵悲凉,他低低地说:“那些事情,我都可以解决。”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负担那么多。”
“你一定要跟我这么见外吗?”
“我有手有脚,何必要让你一个人背负那么多?”
“你是在要你的自尊吗?还是根本觉得在这里一分钟都不愿意待下去?”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失风度。
简银河被纪南问得愣住了,她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那我呢?我更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他的语气软下来。他怎么能那么低估简银河呢?他居然还不如她大气。
简银河又笑,“我又不是金丝雀……”
她还没说完,他已经把她扯进怀里,“不用说了……”他嗫嚅道,“我明白。”
简银河没有再说话,这样被他拥在怀里,她觉得很安心。两个人之间,她维持她的原则,平等和独立。她向来不把自己当作小鸟,她有肩膀,也可以承担。
谢谢你。纪南在心里说。他伸手轻轻抚摩她散下来的长发,这样亲密的贴近,她好像真的已经接受了他。他终于大胆地说:“银河,就这样一直跟我在一起吧。”
简银河心里一颤,她当然明白他的潜台词,接下来的一步他会对她说,嫁给我吧。一种类似电流又类似羽毛的东西从她心里浅浅荡过去,让她发痒。她一下子愣了。
纪南有点儿落寞地笑,等着她的答案。
简银河仍旧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也没有再问她,只是说:“不早了,先休息吧。”他转身朝楼上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对她说:“刚才我的话你不用多想。”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刚才那阵温热的痒,是所谓的被电到了吗?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你像一根羽毛,挠到了我灵魂的痒处。怎么到现在才发觉呢,她觉得自己真驽钝。
夜里,简银河把自己摊在床上,天花板上映着落地灯暖黄的光,让她疲倦,但并无睡意。周身还有纪南怀中的衣衫气息,混合了淡淡古龙水味道的深邃清朗。她忽然想起他强迫她的那晚,那时候她还恨着他。后来她发觉误解了他,对他的感情就开始变得复杂,再后来,从哪个时间节点爱上了他,她是始终都算不清楚了。
“银河,睡了吗?”纪南在外面敲了敲门。
简银河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整理好睡衣去开门。
他在门口递给她一个购物袋。
“这是?”
“今天在商场偶然间看到的睡衣,顺便买了下来。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穿。”他刻意强调“偶然”和“顺便”。其实是他专门跑去买来的。
简银河接过来,“谢谢。”
纪南淡淡一笑,“好好休息。”
“你也是。”她心头一阵暖意。
纪南走后,简银河把包装打开,里面是缎面丝绒的睡衣,浅咖啡色,是纪南式的审美。她拿出睡衣,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件,同样的色泽和面料,是男款的。他竟然这样大意,两件当一件买了?她笑笑,拿着那件男款睡衣去找他。
房门是虚掩的,简银河在门口叫了声“纪南”,没有人回应。她推门进去,听见浴室里的动静,是他在洗澡。她把睡衣放在他床上就准备回房,走到门口,听见旁边浴室门开了,他叫了一声“银河”。
她回过头看见他,立刻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预感。他裸露着上身,身体线条毕露,她忽然感到一阵浓郁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心跳似漏了半拍。
“银河,什么事?”纪南却一脸轻松。
“我……你给我买的睡衣,是一套的,男女都有。我把那套男士的拿过来放在你床上了。”简银河差点口齿不清,是没见过男色还是怎么的?
“哦。”
“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银河。”他又叫住她,“睡衣还合身吗?”
“挺好的。”
“你……”他朝她靠近一点儿,“最近黑眼圈好重。”
他的气息逼得她几乎有点儿呼吸不畅,她吞吞吐吐地说:“最近没休息好……你也是。”
简银河一抬眼,看见纪南正凝视着自己,一阵从身体深处传来的燥热和酥麻击中了她。暧昧的发生是一瞬间的事,纪南又叫了声“银河”,然后毫无前奏地吻住了她。他辗转缠绵的气息进入她每个毛孔,那是他长期以来积压的身体欲望,一旦找到一个发泄的时机和出口,就再也无处可藏。
简银河在毫无防备的眩晕里,感到四肢酥软轻飘,她开始下意识地回应他。他的吻渐渐来到她的耳垂和脖颈,女人最知痛痒的一带,他的吻急促又像在拼命抑制,彼此越来越剧烈的喘息,终于彻底点燃了他们之间的空气。他伸手探进她的睡衣里,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他感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到床上,褪下她的睡衣。
凌晨的夜色稀薄,简银河觉得整个过程像一场梦。一切的发生都是水到渠成的,没有伏笔,没有悬念。她平躺在床上,心跳始终没法平静。黑暗中,纪南握住她的手,彼此手心手背都渗出一层汗。
“银河。”他叫她。
她微微侧过一点儿头。
“刚才,”他顿了顿,“为什么关灯?”
简银河莫名有些窘,一阵燥热蹿上脸颊,幸好没有开灯,他看不见自己脸红。
纪南了然地笑了笑,“不用讲,我都知道。”
她更加窘了。
他又说:“不用这么害羞,都已经坦然相对了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她觉得他真是够坦然。
他转过身来仔细地看着她,“银河,我是认真的。”
昏暗的光线里,简银河看见纪南眼中有光亮闪烁像星子。的确,他是认真的,当她发现他开始认真的那一刻,他就让她措手不及。然而刚才发生的事,却十分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因为身体不会说谎,当你爱上谁,身体上的反应和渴望,是最天然、最纯粹的。
“纪南,谢谢你。”简银河突然想说这句。
“谢什么?”
“很多。”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能不能……”纪南想要说“跟我结婚”,却又忍住了,“没什么。”他恨自己太胆怯。
“不早了,要不要早点儿休息?”简银河没有追问。
“那就睡吧。”
他们各自躺回去,彼此都有点儿局促,都积累了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气氛变得安静,只听得见两个人呼吸的节奏。
纪南了无睡意,他侧过身去对着窗户。外面群宅林立,一些窗口亮着昏黄的灯火,隔着窗帘也能看清。那是一个个的“家”。这个晚上,他更加深刻地有了“家”的感觉。身旁是她温和宁静的气息,他觉得很难得,这个夜晚曾经是他一度奢望的。
夜色渐浓,纪南几乎失眠了。这几乎是他三十几年来最美好的一个夜晚。他起身拉开窗帘,面对窗口站着。外面月光和灯火的光线淡淡地照进来,他转头看到朦胧光线罩着她的身体轮廓,竟不像是真实的,他想到一个词,温润如玉。他们之间的大起大落,现在回头看去,真像是一场梦。
纪南回到床边,坐在床头沙发里,仔细地看着简银河,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嫁给我吧。”说得很轻,像自言自语。而他刚说完,她却像被什么惊到了似的,一下子睁开眼。四目相对,在黑暗中都能感到灼热的火星。
“银河……”他支吾道,“吵醒你了?”
“没有。”她本来也没睡着。
“那你的答案呢?”他干脆问到底。
“什么?”
“嫁给我!”
简银河感到心口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堵住了,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应答。她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向她求婚,而且满怀诚意满心认真,即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也能在他略带畏缩的语气里,听到一个男人最认真的请求。
“银河?”他看她不说话,就笑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他说完又去吻她的脸。很奇怪,像是怎么都吻不够似的。就在他要坐回去的时候,她却伸手钩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地吻了上去。他一阵头晕,立刻又意识到——她真的默认了。
天光还微暗,简银河就起床了。顾不上双眼的水肿,简银河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清晨的空气清澈又带点儿凉气,简银河裹上大披肩来到阳台边。远处的山脚有一层轻薄的雾气,附近都是安静的,这个时间人人都在沉睡。
阳台上的那盆西洋鹃正开到鼎盛的花期,简银河想到了潘奕夫。他是活在特定环境中的人,精神上自给自足,潇洒地面对人生诸多缺憾。从困惑到潇洒,想必也磨平了半副皮囊。她真觉得自己幸运,到了对世界失去期待的时候,还可以重新去爱,重新被爱。从不幸到幸运,一步之遥,她走得虽然百转千回,却也圆满。
晚上下班后,简银河去了“海秋花圃”。看到简银河进来,潘奕夫有些惊喜。
“银河,很久没见到你了。”
“是好久不见。”
“最近你好像又瘦了,”潘奕夫看到简银河的黑眼圈,还有微微凹下去的脸颊,“是不是常加班?”
简银河笑道:“五斗米都不是那么好吃的。最近事情多,加班也多。”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他近两年才把自己从工作中解脱出来,再回去看二十几岁的简银河,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积极,目标坚定以及永不服输。“你真像我年轻的时候。”他说。
“哦?”
“潜意识里总有一股拼劲,不用完不罢休。”
“那可未必。我向来中庸。”简银河嘴硬。她心里其实承认潘奕夫的话。
潘奕夫笑了,“好吧,中庸小姐,你今天来是要买花还是喝茶?”
简银河想了想,“都要。”
潘奕夫倒来茶送到简银河手上,看见她眼中有一点儿失神,嘴角却淡淡含笑。他于是问:“今天心情不错?”
简银河这才意识到连潘奕夫都看出来了。“是还不错。”她说。
“看来有好事啊。”
“我恋爱了。”简银河很坦诚。
潘奕夫先是一愣,即刻又说:“那恭喜了!”
简银河一笑,低头去喝茶。刚才他发怔的一瞬间,她很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在此之前,他还一度以为她是某个有钱男人金屋里的“阿娇”,住在这郊区的世外桃源。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对她敞开心扉,也许在他看来,她是特别的一个。简银河一直感激他。
潘奕夫说:“所以,你打算买花送给他?哪有女孩子送花的道理。”
“不,我是给自己买的。”
“因为心情好?”
简银河不置可否。不是因为心情好,而是因为重新开始。
潘奕夫又说:“选一束吧,我送给你。”
“谢谢,不用了。你要总是送我,恐怕我下次不敢来了。”
“哈哈,那随便你挑,我给你打折。”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