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2 佳期如梦拾锦 (4)

匪我思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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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没能去医院,下班回家后刚进家门,就觉得有点不对。一路走到卧室,只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虽然没开灯,但她已经发现床上竟然睡着一个人。她又惊又怒:“叶慎宽,你怎么回事?”

    他睡得正香,被她吵醒了还是睡眼惺忪:“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他竟然挺委屈的样子:“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也不能上我家里来睡。”她都被气得糊涂了,“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他像是在争辩什么:“没人知道,我自己开的车,在街上兜了半天,最后把车停在商场停车场,又拦出租车来的。”

    她把灯打开:“有你这样的人吗?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其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想配她的钥匙,简直是易如反掌。大概是灯光太刺眼,他用手遮着眼睛,忽然叹了口气:“今天开会,我讲错话了。”

    她心里一沉,知道在这关头什么事都能要命,背后那千丝万缕,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她不由得问:“你说错什么了?”

    问了又觉得后悔,因为不应该问,他也不能告诉她。

    结果他顿了一下,慢慢道:“我当时说,联通归电信,移动合并网通。旁边人给我使眼色我也没觉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说错了。”

    她这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恼羞成怒。

    他突然揽住她,就吻在她耳垂上:“小九……”他的呼吸全喷在她的耳畔,拂动鬓发,仿佛有一种遥远而亲切的酥麻,从耳畔一直麻到颈中,麻到胸口。他的怀抱那样暖,暖得令她觉得心里发酸,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又一次支离破碎。

    她一下子挣开他的怀抱:“你儿子快一岁了吧?”

    他定在那里,仿佛这句话是一句咒语,然后就让人动弹不得。

    她说:“你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他穿上外套,似乎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九江只觉得心乱如麻,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包,她把包放下,想想又把手机关了,就去洗了拖把来拖地。

    做家务的时候她的心仿佛才能静下来,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手里忙着。她拖了地,然后换了床单枕套,统统塞到洗衣机里去,仿佛床单上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点烟味,他身上的。

    枕套上还有一根短短的头发,很硬。从小他的头发就很硬,少年时代更是像刺猬一样。那时候她就爱用手摩挲他的额发,像小刷子,刷得她掌心痒痒的。她把那根头发拈下来,发根都灰了,也许他真的有白头发了。

    他的日子不是好过的,他说他睡不着,她想象得出来。上次见着他就像是熬了很久的样子,因为他坐在她旁边,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她还记得在香港的日子,每一个晨曦,在枕上看到他沉睡的样子,那时候他眉宇舒展,从来不曾有疲惫的眼神。

    她给自己沏了杯茶,只不愿意再想什么,如果说要忘记过去的一切,其实她根本办不到,可是最后的理智她总还是有的。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座机响起来,她只是懒得起身去接,任凭它响着,一直响一直响,最后终于重归寂静。

    洗澡的时候有人敲门,她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隔着防盗门一看,竟然是陈卓尔。她吓了一跳,连忙把门打开:“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没出院吗?”

    “医院太闷了,溜出来透透气。”他大摇大摆颐指气使,“快点,我晚饭都没吃,煮点面条。”

    她只好去给他煮面条,他还跑到厨房凑热闹,本来厨房就小,添了他简直转不过身来,她一边忙一边数落:“你那胃,就是让你自己给糟蹋的,住院还跑出来,到现在了连晚饭都还没吃。”

    他没好气:“还说呢,昨天你不是答应给我煮面条吗?我在医院眼巴巴等着,结果你都没去。”

    她昨天答应过吗?她都忘了。

    叶慎宽一来,就把她搅得心神不宁的。

    他吃了一大碗面条,似乎是真饿了,吃完后还问:“要不我洗碗?”

    她连声说不用,又对他笑了笑,问:“你自己开车来的,还是司机送你来的?”

    他闷闷不乐:“这才几点,你就想赶我走?”

    她说:“早点回医院去,病早点好了,可以早点出院。”

    他这才似乎高兴了点。

    她在阳台上看他走出楼洞,他是自己开车来的,倒车的时候差点又撞在电线杆上。这种老式小区的路太窄了,她都觉得提着一口气,他还满不在乎地把手伸出车窗来朝她挥了挥,示意告别。

    过了几天九江看到新闻,镜头一晃,扫过叶慎宽,一身黑色的西装,似乎又瘦了,神色悲戚而克制。身旁站着同样穿黑衣面目姣好的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

    一瞬间她想到许许多多的事,小时候过家家,每次她都是叶慎宽的新娘,每次小朋友们搭了轿子,总是让她坐上去,嫁给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拿起那张支票,仔细地看着他的签名,铁钩银划,几乎要透过了纸背。曾经那样的伤痛,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可以渐渐平复,哪怕结痂的伤口底下仍是不可触碰的溃疡,可是她不会再让自己伤第二次。

    没过几天传媒集团人事变动,从上到下几乎都换了一套班底。新任的领导特意找她谈话,要把她调到日报去当记者。

    她婉转地想拒绝:“我怕自己没办法胜任,那岗位太重要了。”

    “这也是锻炼嘛。”领导非常笃定的语气,“年轻人应该多锻炼自己,就这样吧。”

    事情并不多,也不算累。她是记者又不是编辑,不用担什么太大的责任,好处是工资大涨,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都有通稿可以用,就是天天有会议要跑。那天她去会场,结果正好遇见陈卓尔,他见了她还挺惊讶:“你到这儿来干吗?”

    “我现在干记者了。”她把记者证在他面前晃了晃。出院后她还没见过他,他简直是一脸黑线的样子:“好好的你干什么记者?”

    她还以为是他暗地里使了手段呢,现在才知道猜错了,她隐约想到什么,没有做声。

    下午有新闻发布会,她是新人不免手忙脚乱,结束后才发现自己资料没拿齐。周围的同行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发愁的时候就想给陈卓尔打电话,一想到自己什么事都要找他,也太无能了,不禁觉得泄气。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厅座椅中发怔,直到有人走近也没有注意。

    那人却在她身旁停住,问:“韩记者?”

    她抬起头,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还以为是工作人员,于是赧然问:“请问资料还有没有多的?我差了一份关于工信部的。”

    那人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人送过来一整套资料。他将资料递到她手中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这就是那天送自己和叶慎宽上车的那人。看来并不是叶慎宽的秘书,但肯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打车就可以了。”

    那人微笑:“还是送送比较方便。”

    她觉得自己像是只飞虫,怎么也挣不开那天罗地网,越是挣扎却越有更多的羁绊缚上来,只是动弹不得。司机仍旧把她送到那个院子里,叶慎宽站在树下等她。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他就站在那一地金黄中央,看着她从车上下来。

    她想起自己家的院子里,原来也有这样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每到深秋的时候,叶子缓缓地飘落,隔窗看去,绚烂似电影镜头。有时候他过来找她,并不走正路,而是从后院翻墙过来,那个带铁艺栅栏的矮墙很好翻。她总是在二楼的窗前担心地看着他,哗哗地满天飞落着金色的小扇子,少年的身影亦轻快似一只飞鸟,跃进她的视线里。今时今日,仿佛那影子竟能撞进她胸口,隐隐生疼。

    偌大的屋子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亲自给她拿了一双拖鞋:“换上吧,不然脚踝会肿。”

    因为去参加发布会,她要穿得正式些,所以穿了高跟鞋。他还记得她不能穿太久高跟鞋,不然脚踝会肿。她看着他就那样弯下腰去,把拖鞋放在她面前。他低头时露出后颈的发梢,中间夹着一根银色,她眼尖看到了,只觉得心里一酸。

    他果然有白头发了。

    他很少在人前低头,看见他如此模样的人应该不会多吧。她几乎想要流眼泪,她爱了这么久的男人啊,才不过三十多岁,就有白头发了。

    他直起身子,伸出双臂抱住她,她没有动,他似乎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想他,看电视的时候都会觉得心里抽痛,远远见到相似的影子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她恨过他,怨过他,却没有法子停止爱他。

    她终于还是掉了眼泪:“让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固执地不说话,也不动,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是眼泪一阵阵涌出来,浸透了他肩上的衣服。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他弄断了她心爱的玉坠。她哭到他手足无措,终于只能答应她。在这世上他那样能干,只是拿她毫无办法。

    同事对她的三级跳都觉得意外,尤其是她突然被派驻外。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最后不知道是谁传出来,说她和陈卓尔是旧相识。所有的同事都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她的眼神也有所不同。她还能沉住气,交接工作,然后准备赴职。

    走的那天陈卓尔去机场送她,似乎有些惆怅:“以后要吃你做的面条,可真是难了。”

    他倒是一副浑若不知的模样,她明白自己的歉疚,可是却力不从心,只能笑着说:“就隔一个太平洋,十来个钟头的飞机,你这样的人,天天飞来飞去的,有空过去玩,我给你接风。”

    上了飞机,头等舱里几乎还没有什么人。她坐靠窗的位置,抬头从舷窗里看到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孤零零地停着一部黑色轿车,看那情形似乎是在等着接什么人的飞机。那轿车的车窗都贴了反光纸,又隔得远,什么都看不到。

    车牌也不认识,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从来这样谨慎,可到底还是冒险来送她。她在心里想,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她总可以少爱一点点,忘得快一点点。

    夏日里的春天

    “跳!跳个头啊!”

    夏绾不由得在心里喃喃咒骂,从早晨起来,她的右眼皮一直跳,跳得她心惊肉跳,结果就在上班路上,一部违章超车的沃尔沃V8把她的车给刮了,蹭掉她车大灯旁一长条漆。她还没来得及心疼,谁知对方下车来,扫了一眼她那部半新不旧的奥迪A4,连保险公司的电话都懒得打,就塞给她五百块钱,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上车扬长而去,弄得她哭笑不得无限感慨,这世上开沃尔沃V8的果然全是混蛋!

    本来以为今天的霉运已经走完了,结果眼皮仍旧跳得没完没了,跳得她心里七上八下,不会还有什么祸事吧?

    今天是设计院的大日子,据说资方高管今天要来与大家见面,上上下下忙了许久,就为了这隆重其事的一天,幸好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等闲人。饶是如此,还没到中午,周珊珊就打来内线,激动地与她分享八卦:“哇!好帅哦!绾绾你没有看到,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好年轻,又好帅,笑起来竟然还有酒窝……”

    从电话里夏绾就可以想象周珊珊双眼冒红心的样子。再帅也就是一给洋鬼子打工的假洋鬼子,她颇不以为然,还有酒窝……靠!她生平最恨男人有酒窝!

    中午去食堂吃饭,老远看到人头攒动,简直是多年未遇之盛况,定睛一看,竟然各路领导都在,平常除了召开新春员工大会,她就没在单位见过这么齐全的场面。他们每人面前一份餐盘有说有笑,一派安定祥和的气氛,一堆领导中间还夹杂着几个陌生面孔,想必就是那堆劳师动众的资方代表们……话说资本家不是应该去酒楼吃鲍翅参肚吗?竟然会到员工食堂来与民同乐,真是诡异啊诡异。

    食堂的王师傅看到她眯眯笑:“今天还吃小炒牛肉啊?”

    食堂做的小炒牛肉最好吃了,当然要吃!

    刚刚端着堆着香喷喷的小炒牛肉和小菜的餐盘转过身来,忽然发觉那堆领导中有张面孔有点眼熟……

    呃!

    看错了!

    一定是看错了!

    她腾出一只手来使劲揉了一下正在狂跳的右眼皮,果然是看错了……

    才怪!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转过脸来,好死不死,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仿佛是奇迹,她的右眼突然不跳了,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越跳越急,越跳越快,仿佛是害怕。

    害怕?她凭什么害怕?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气势大盛,近乎恶狠狠地瞪回去。

    结果他只微微一笑。虽然隔得这么远,但也可以想象得到他嘴角那酒窝一定是忽隐忽现,笑得她火冒三丈。

    靠!

    这辈子她最讨厌男人有酒窝,就是因为江越有酒窝。

    她讨厌江越,最后升级为讨厌江越的一切,从他的酒窝到他的笑容,从他的目光到他的动作,从他说话的腔调到他穿衣服的样式,总之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没等她用冷凝的目光杀死他,他忽然转过脸去,对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

    大事不妙,她突然悟过来,他身旁那人正是她的最高领导——设计院的一把手汪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