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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小蝉的家,只隔着一条街。但这窄窄的街道,却是让他们彼此,疏离了许多年。
年少的时候,他在楼前的小巷里,抱书走过,淡淡地抬头,总能看到小蝉在后窗的阳台上,边咝咝地啜着一杯温软甜香的牛奶,边百无聊赖地扶栏看着楼下穿街而过的小孩。偶尔,与他的视线相触,即刻便散漫地游移开了。他知道小蝉的父母,是这一带有名的商人,所以她能够读学费昂贵的贵族学校,且神态里满是逸致闲情,也并不奇怪。但他还是有一点不甚明白,为何小蝉如此喜欢这楼后破败的小巷。他每日从这坑洼的路上走过,看到那小狗随意拉下的粪便,或是隔壁收捡破烂的陈三,叮叮当当地带着一股怪味,满载而归时,总是觉得厌恶;似乎自己,也沾染上深浸其中的一种污秽和肮脏。若是遇到雨天,这条街,被水一冲,更现出那积蓄多年的晦暗落魄来。他在这样的小巷里一路走着,无意中抬头看到衣衫华美的小蝉,气定神闲地喝一杯草莓的奶昔,心情常愈加地惨淡;冥冥中总感觉,是命运故意派了这样一个优越的女孩,来将他本就脏乱的生活,衬托得愈发阴郁黯淡。
所以他不喜欢小蝉。骨子里的自卑,让他羡慕小蝉的出身,亦不屑她的孤傲。他的成绩,是学校里数得着的,尤其是英文,几乎是天生地一点就通。据说小蝉从小就是跟了英语家教学习的,所以口语也是流利到无人能敌。从初中时,参加市里的英语竞赛,他总能遇到小蝉。两个人常一前一后地坐在同一个考场里,名次,也是紧紧地挨着。上台去领奖,在下面的掌声里,他略略紧张,余光里看到小蝉的从容和自如,突然地便恨自己,连带地觉得那奖,都比小蝉的要卑微;尽管,其实小蝉只有一次领先于他。
17岁之前,他们彼此只说过一句话。是一天他急匆匆地赶回家,打算做好了饭给在医院的母亲送去,慌忙之间,就将一本书丢在地上。然后便听到小蝉在楼上朝他喊:嗨,你的书!他猛地停下来,没有回头,却是扬脸向三楼上的小蝉看过去。第一次,他注意到,笑起来的小蝉,竟是有几分调皮。他记得那天小蝉穿了淡紫色的棉布裙子,配了温润的一块翡翠,腕间,有雕花的银镯在叮当作响,黑亮的眼睛里,溢着一抹温柔。他呆愣了片刻,才在后边一个人催促让路的铃声里,朝小蝉点头一笑,捡起书本,就跑开了。
此后他们依然是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直到高中最后一年,小蝉转到他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且不偏不倚地,插入他们班里。
小蝉的到来,使班里的高考气氛,在紧张中带了些许的清爽。班里的女孩子,皆裹在肥大素淡的校服里,日日行色匆匆地早出晚归。本应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却像一株秋日霜打的鸡冠花,那红,带了灰暗和慵懒,益发地没了生机。而小蝉,却是隔几日,便有惊喜带给他们这些眼睛倦怠的男生。一枚橙黄的发夹,一串碧绿的手链,一件妖冶的衣裙,甚至只是裙角的一丝点缀,都让人在看到的时候,会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连带地清香洁净起来。所以男生们喜欢在课间时,改掉先前俯桌而睡的习惯,有意无意地在狭窄的走道里,穿来梭去。他在后排的座位上,看到小蝉周围说笑打闹的男生,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微微地难过。有几次,他很想走过去,将那些恶俗的男生,赶走;就像,赶走一群嗡嗡叫着的苍蝇一样。
他和小蝉,都是走读。只是他骑了破旧的自行车,一路赶回家去吃饭;小蝉,却是有专车来接。有时候,他的自行车,会与高傲的轿车,擦肩而过。常常是他听见后面的鸣笛声,自动地让开,而后车里的小蝉,将手按在玻璃上,用目光向他问好。这样的一份情谊,他从来不愿意领。尽管他知道小蝉的示好,是单纯善意的,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一种猝然而至的差距。
但还是结伴同行过几次。是小蝉父母没有时间来接,小蝉便在最后一节课上,写纸条给他,问能否载她回家?他微红着脸,颤抖着写下一个“好”字;而后便胡乱地记着笔记,写着写着,才发现,满张纸上,竟全是“好”字。小蝉是个有些瘦弱的女孩,所以每次她轻巧地跳上后车座,他都要迟疑地回头看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坐在后面,这才放下心来蹬车前行。这样的担心,让他有次竟是做梦,梦见自己骑车载着小蝉欢欣行驶,穿越了许多个城市后,才颓然发现,他没有来得及等小蝉跳上去,就欣喜地驶远了;他以为可以载着她飞越千山万水,却是在那起点处,便将她丢掉。
这样一份同行的情谊,在现实里,真的是没有维系太久,便嘎然而止。那时高考刚刚结束,在等待成绩的烦躁里,小蝉约他到家里来玩,为了排遣不安,所以没有思索,他就径直去了。
这一去,他才知道错了。小蝉的父母,并不怎样地欢迎他。看他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先就把他看轻了。又听小蝉介绍说家住小巷的对面,神情更是淡漠。他看墙上贴的一张张小蝉在贵族学校里,与许多家境阔绰的同学的合影,还有在家里给小蝉庆祝生日时的照片,终于明白小蝉父母的冷漠。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安静地随着小蝉,来到她常伫立的阳台上。
推门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尖锐地疼痛起来。他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家中的一切,都在这个三楼的阳台上,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院子里晾晒的湿漉漉的衣服,年久失修的一道围墙,一只瘦弱孤单的小猫,晾台上堆积的白菜,父亲帮人拉货的三轮,每一件东西,在这样居高临下的注视里,都像一件穿了许多年的农人的棉袄,只是轻轻一扯,便瞬间现出它们尴尬破损的内里。而小蝉,就在这时,无意地插入一句,说:好多年前,我就站在这里,开始注意你了。他当下便冷冷回道:哦,我从不知道,原来你还有窥视别人伤痛的癖好。
他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来了。而小蝉的眼里,是忧伤还是歉意,他,也早已不再在乎。不在乎,那么同报北京的大学,便也没有了意义。他就这样,怀着深深的忧怨,离开了故乡,也离开了小蝉,去了与北京相距很远的厦门。
这一去,便是四年。为了节省路费,他只回过家两次,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甚至走过小巷时,连抬头看一眼的习惯,都淡忘掉了。所读的经济学,让他的思维,也变得数字般简单直接。四年的时光,他除了想着努力赚钱供自己读书,便是四处实习,积累经验,以备毕业的时候,可以找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而那些繁花似锦的爱恋,则是于他,毫无价值的事情。至于那个曾在年少记忆里,痕迹浓重的小蝉,则也不过是一朵标本,鲜亮倒是鲜亮,但,终归是死去了的。
但小蝉,却是间或地给他写信来,并不奢望他能够回复,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偶尔简短地回复,语气里满是带了距离的客气,像给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留的轻描淡写的字条。却有一次,是例外的。
那时即将毕业,小蝉在沉寂了几个月后,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我明天就去你的城市。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便挂断了,而且关机,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去网上寻她,头像亦是灰的。他只好怀了侥幸,打开信箱,试图做最后一次的阻挡。那封2千字的信,是他所给过小蝉的文字里,最长的。他絮叨地讲起自己年少时所受的苦痛,讲起作为长子,应当担负的责任和付出的牺牲,讲起一个人在城市里打工,历经的诸种嘲弄与鄙薄。而关于小蝉,他只提到一句话,说,北京比之于厦门,当是对你,更合适的吧。
这封信,发出去后,他的心,便在一阵尖利的疼痛中,缓缓地,靠了岸。
小蝉的回信,出乎意料地淡定,说,何必那么紧张,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散心罢了;现在,心情已经大好,不必挂虑。这样的一句,却是不知为何,让他落了泪。他与小蝉,在时间的流里,终究,是长大的人了。
他很快地在厦门找到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此后一心一意地赚钱,像许多外地人一样,渴盼着能够买一个房子,将自己的父母接过来,而后再娶一个温柔的妻子,将那根,坚实地扎进水泥地里去。而小蝉,则听说,放弃了做口语翻译的外企,回了家乡的城市,在他们一起就读过的中学里,做一名普通的英语老师。
一年后他回家,走过那条熟悉的小巷,下意识地抬头,向三楼上看去。竟是空无一人,不知谁在栏杆上寄了一串风铃,在风里,叮叮当当地响着,似乎叩击着一扇记忆的门扉。他怅惘了片刻,便低头继续前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扭头去看时,便呆住了。他看到小蝉,像年少时那样,握着一杯牛奶,浅淡啜饮的声音,如一只小兽,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草丛。依然是那样散漫不经的表情,依然是斜倚在栏杆上,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那一瞬间,时光迅速地倒流,回到多年前他们视线频繁相遇的午后。
他颤抖着,唤道:小蝉。而后他看到小蝉送往唇边的手,倏忽定住了。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隔着千重万重的光阴。然后,小蝉的背后,探出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在她忧伤的脸颊,习惯性地,印上一个浅浅的吻。那一刻,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里,挣扎着碎掉了。他终于艰难地扭头,走开去。
也只有走开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捡拾这段踉跄结束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