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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泽坐定后开口道:“楚先生,几日不见,您气色好了很多。”楚卓良颔首,意有所指道:“儿女有福,我当然同享。”沈清泽自然听出弦外之音,气宇轩昂道:“如此一来,楚先生,晚辈便开门见山了。”楚卓良意料到他要说什么,默许一般微微笑着看向他。林子钧闻言,似有预感地将端着的瓷杯放下来,烙得茶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双眼却紧盯着地面。沈清泽望了一眼身旁垂首将脸隐进长发的幽芷,转过眼来时声音很坚定:“楚先生,希望您能如早前所应的一样,将幽芷许配于我。”楚卓良含笑凝视着自己的二女儿,略带着一丝揶揄道:“那,你得问问芷儿的意思。”
全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一时间,书房里俱静,沈清泽注视着幽芷,更是屏息。幽芷红透了脸,抬起头来,方欲开口说什么,忽听得一声响亮:“不行!伯父,伯母刚去,芷儿现在怎么可以……”众人顺着声源望去,原来是林子钧。他苍白着脸,嘴角有些蠕动。
书房里刹那有些错愕。静芸眼儿一转,随即在一旁笑起来道:“这不妨碍。伯母虽去,幽芷若现在立即嫁了,还是可以的。要不然,可得等到三年守孝之后呢!”又转向幽芷欢切道:“芷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平日里一个劲儿的‘三少长,三少短’的,这关键当儿怎么羞得不出声来?”幽芷早已粉透了颈子,在那白皙的肌肤上宛若盛开了一朵娇艳的花儿。她从林子钧那头转过脸,瞥了一眼沈清泽,又匆匆看了看父亲,双眼盯着地面,手中的帕子早就揉皱得不成样子。
她模模糊糊地似乎说了句什么,旁人却都没听清楚,连靠得最近的沈清泽也不曾。幽兰是真真希望妹妹能嫁给沈清泽,她看得出来三少是真心护着妹妹的,而妹妹也并非对三少无意,便急切道:“芷儿,你倒是快回个话儿啊!别慢慢吞吞的!”幽芷仍然模模糊糊不出声,沈清泽也依旧微微笑,毫不催促,然而细看才发现,他额上竟早已沁出密密的汗来。
有如陌上花开缓缓归一般,幽芷终于再次抬首,手紧紧地直绞帕子,轻轻点了点头。
书房里刹那爆发出一阵欢呼。
幽兰依然是快言快语:“芷儿,你早就该应了,看得我都一阵揪心呢!”静芸接过话去:“就是就是!这下可好了,你成了沈家三少奶奶,可登对着呢!”幽芷再忍不住了,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们……胡说什么呢,真是……”声音却渐渐小下去,余光飞快地瞥了一下沈清泽,见他正含笑地望着自己,倏地又埋下头去。
楚卓良点了点头,亦是面露喜色,道:“如此这般,等过了年,就把喜事给办了吧。”屋子里又是一阵欢喜。沈清泽终于舒缓了一口气,喜上眉梢笑得动容,原先在衣角紧捏的手也渐渐松开,似乎想拥抱住幽芷,却又碍于楚卓良在不大好伸出手臂。楚卓良像是瞧出来了什么,忽然开口朗声道:“怎么,这天大的喜事,随我出去倒些酒来庆贺庆贺!”众人一听皆是应和,跟着楚卓良鱼贯而出书房。静芸走的很慢,故意落在林子钧后头。
林子钧从先前起就没再出声过,双唇紧抿,脸色惨白得吓人,如同一张破碎的白纸。静芸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忙上前扶住他,笑意盈盈地关切道:“林大哥,你怎么了?”林子钧见是静芸,因为已经有些熟络,更因为,前几天他已向她袒露了他对幽芷的情意,便不曾抽走手臂,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一群人鱼贯而出,整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了幽芷与沈清泽。
沈清泽的手慢慢抚上幽芷的颊,她也没有闪躲,但仍旧羞得将头埋得很低。肌肤贴着肌肤,他才感觉到手中的温度竟是那般滚烫,烙着他的手;她才发现,原来他并不像方才表现的那样镇定,他的手掌心早已是汗湿的一片,沁的全是因为紧张而流的冷汗。
他捧起她的脸,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眸子,此刻笑意满漾熠熠生辉的眸子,那眸子里的夺目异彩,让她怎么也移不开眼来。
他是那样一个镇定自若的人,戎马江山繁杂公务都胸有成竹神定气度。而此刻,他的声音里竟带着几丝颤意:“芷儿,芷儿……”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然而那股由衷的喜悦还是让他的面容泄露了激动。他凝视着她,竟有些呆呆愣愣地傻笑。她瞧着他的开怀模样,不禁也露齿笑出声来,整颗心如同水晶般透明得要耀出光,暖暖围绕的,都是他的爱。
她忽然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鼻头,小声道:“你看你,真像个呆子。”他佯装对她瞪眼道:“你竟敢取笑我?”随即也学她点点她挺秀的鼻头,“那你就是个呆子的妻。”两人互相比划瞪眼,攀着使劲,最后瞪着瞪着忍俊不禁都大声地笑了。他与她额头紧贴着额头,笑声一直在书房里萦绕。盘旋盘旋,最后都绕进了他与她的心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唤了声:“芷儿。”幽芷不明所以地抬眼应道:“嗯?”沈清泽破天荒的露出笑嘻嘻的表情:“你、真的如静芸说的那样么,成天把我念叨在嘴边?”幽芷脸一红,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向上冲,含含糊糊反驳:“才没有……净胡说……”沈清泽却笑得一脸得意,抵到她跟前追问:“真的没有?真的?”幽芷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却是羞得捶了他好几下。沈清泽的表情更得意了,哈哈大笑。
他忽然一凑,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她的脸又倏地腾出了更高的温度。
他伸出臂膀抱住了她,她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右耳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么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强劲有力,却有些加速。
他紧紧靠着她的耳畔,热热的呼吸喷洒着,有些痒。
他俯在她左耳边清晰道:“我爱你。芷儿,我爱你。”
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伸出手臂,慢慢地,也紧环住了他。
她喜笑颜开。这么一下,连心低都幸福得痒起来。
他的笑容,亦是久久不曾散褪去。
从楚家出来时已是五六点钟的光景。
冬天,暮色垂得早,四野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楚卓良本来留了一同用晚膳,但林子钧怎么会答应,他怎么忍心让自己心里再多受煎熬、再多看幽芷与沈清泽那般情深意浓的模样。于是他推辞了一番,草草告辞。楚卓良其实看得出来林子钧心里头的苦,打小便看着林子钧一点一点长大,在自己心中,也算得上是半子了,他的心思楚卓良怎会不晓得。但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也只能对不住他了。楚卓良知道,林子钧是个好孩子,他同样希望将来林子钧会过得好,这样他才能安心。
林子钧刚要离开,静芸也站起来说今天家里头有些杂事,母亲叮嘱过要早些回去。幽芷虽然觉得有点惋惜,但毕竟是欢喜得紧,眼里的世界只容得下沈清泽,便没有再三挽留。静芸于是就和林子钧前脚后脚地离开了。
走在大街上,正值回家的时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林子钧一直双唇紧抿,眼望着前方,不发一言。静芸在一旁偷偷用余光瞥着他,他那样瘦,那样高,原先的仪表堂堂在此刻却变成了无限的苍白与凄凉。静芸是懂得林子钧心里的感受的,因为这正如她自己,何尝不是与他相同的绝望和苦楚。她不明白,幽芷究竟有哪里胜出自己,为何作为幽芷的闺友这么久,与他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他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在自己身上。难道是因为出身么,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拥有共同的十九年时光?可若是这样,为何却抵不过幽芷与沈清泽的短短半年多时间?
她心里头不是没有怨恨的。她怨幽芷的夺目,怨时光的不公平,也怨林子钧的痴。她甚至想直截了当地大声问出来,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对幽芷死心,为什么不愿意对他自己好过一点,为什么不愿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丝丝她对他的一腔感情?
哪怕他只响应她付出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她也甘之如饴。
她根本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满眼的繁华,都抵不过,他一个眼神的凝视。
所以,当林子钧回过头来说他想去一个小酒馆里喝酒,问她是否高兴一同去时,她丝毫都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能与他在一起共度的分分秒秒。
江山与美人,对于沈清泽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都要。
如今身担要职,又终于被应允抱得美人归,沈清泽自然如同喝了琼浆仙露一般的开怀,连步伐都比往日要轻快得多。来楚家之前,沈清泽是同父母提起过楚幽芷的。沈太太那日雪后中午见过她一回,虽说距离隔得远远的,但就那么几眼沈太太便中意了,不曾有什么异议。沈广鸿起初面色微沉,但到底有沈太太、素心和沈清瑜的一个劲的夸说,沈清泽又拿来了一张幽芷的相片。沈广鸿乍一看幽芷的相片愣了一愣,随后终于松口道,说是改日带来瞧瞧吧。一伙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沈清泽来时是何云山开车的,但因何云山还有事情要去办,便离开了。此刻,沈清泽一人走在人影绰绰的街上,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平常普普通通的街景在这回看来都是心旷神怡。他没有让何云山来接,过往的好几辆黄包车他也没有叫住,他这会儿只想一个人走回去。或许,也只有踏着大地的走路才能一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芷儿是真的答应了。他不是在做梦。
他从来不曾料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的爱上一个女子。只在第一眼的时候,心就被这么网住了,毫无预警。
沈清泽还陷在他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前头的一个身影。直到走得近了,一声娇唤打断了他。
“呀,三少!”
沈清泽从思绪中被愣生生唤回来,但刚刚听到这声音便晓得前头是谁。头立即痛起来,见那道身影已经横在跟前,他只好驻足。
正是陆曼,她亦是一个人。寒冬腊月,她却也不觉得冷,穿了件金缕丝橘红色露臂旗袍,外头披了件流苏短罩衫,乌长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嘴巴依旧涂得红艳艳的。她手里提了只牛皮小手袋,双臂横抱在胸前,柳眉一挑,笑吟吟地望着沈清泽。
沈清泽的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欢愉,沉声道:“陆小姐,这么晚了你不回家还在街上做什么?”
陆曼倒似一点也瞧不见他的不快,照样笑得眼儿俏:“清泽,还那么生疏唤‘陆小姐’么?你瞧,我这不是在等你嘛!”
沈清泽眯了眯眼,冷笑道:“我与你有约么?况且,上回我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陆曼爱出风头兴风作浪,我沈清泽可不想让人误会!”
陆曼眼波流转,向前跨了几步,脸挨着沈清泽,伸手把玩他衣襟的纽扣,抬眼笑道:“误会?就是那楚家二小姐么?”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颊,“她有我美么?”沈清泽冷眼看着她,也不曾动,想看看她到底玩什么把戏。
天色昏暗,黑漆漆的,看不清沈清泽的表情,陆曼却以为他是默许,手指更加大胆地滑上沈清泽的脸,贴近道:“三少,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曼儿的心么?三少,你让我跟了你吧,我可以不要什么名分,不和楚幽芷争……”说着便欲凑上沈清泽的唇。
沈清泽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她的手,厉声道:“陆曼,你还真以为你是万人迷么?你不要得寸进尺!”
原本陆曼还在心中暗暗窃喜,以为鱼儿就要上钩了,哪知沈清泽会这么厉声呵斥,不禁一阵错愕。转瞬她又赶忙娇声委屈道:“呀!三少,你捏疼我了……”沈清泽冷冷道:“捏疼你?哼,你记住,不要再来纠缠不清!尤其不许去找幽芷搬弄是非!你听见没有?!”
陆曼这才晓得他是真的动怒了,忙应道:“不会了不会了。三少,你快松开我……疼……”陆曼只觉得手骨头像要被碾碎一般,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清泽“哼”了一声,刚欲放开,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草丛里的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有什么正在闪光。他心下一惊,大怒吼道:“好你个陆曼,你是有备而来?!竟然还带报社的人来拍照?!”他眸光骤然更冷,那神情似乎要将她活剥吞了,煞得陆曼脸色刷白,手骨更是痛得她眼泪直流。她带着哭腔哀求道:“我不敢了……求求你快松开我……”
沈清泽大步流星一下子跨到那拍照人的面前,那人还不曾完全反应过来,便见跟前兀地一大片阴影。沈清泽一把夺过相机,使劲向地上一摔,相机瞬间四分五裂。那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沈清泽还在气头上,又用力地踩了好几脚。
他喘着粗气,转过身来,似一头发怒的狮子,厉声吼道:“我再警告你陆曼,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许去招惹幽芷!否则,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说罢,沈清泽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陆曼还站在原地,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眼中有爱,有怨,也有恨。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她想攀附上沈清泽确实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原因,她不甘命运,不甘做一个周旋在男人中间的花瓶,等到红颜色摧再独自梦啼妆泪红阑干。她只是一个戏子,说的好听叫作“电影明星”,其实不就是过去的戏子么,一样的卑微,一样的如同世间的一粒尘埃。
她也不想每天都这么戴着面具假假地笑,妩媚地笑。看似风华无限,然而个中滋味又有谁知。可是她必须这样做,为了生计,她必须这样。
她其实多么想有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
陆曼望着沈清泽已经远去模糊的身影,暗暗恨道,不会认输。
不会认输。
已经是半夜三更,小酒馆早就该打烊了,只不过碍于林子钧先前给的一大把现大洋,店主还在硬撑着。
静芸再次看了一眼桌子上摊成一排的酒瓶子,忧心忡忡。但林子钧举起新启的一瓶又要猛地朝嘴里灌,酒水沿着嘴角细细涓涓地向下淌。静芸一直在劝他不要再喝,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瓶接着一瓶地灌。
静芸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林子钧手中的酒瓶子,“砰”地往桌子上一端,使劲地摇着林子钧的肩膀:“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已经是半夜了!”林子钧的双眼已然布满通红的血丝,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上下都是猪肝一般的红,手上青筋暴起。他什么也听不进,说话间喷出的都是酒气:“酒……我要喝酒……喝酒……”静芸不放弃地想要将他摇清醒些,焦急道:“你已经喝了太多了,不能再喝了!走,回家吧!”说话间便吃力地欲抬起他。林子钧手臂却胡乱地挥了几挥,口齿也不清楚,嚷声道:“我要酒!……酒!”这么闹着,静芸根本没办法搭他站起来。
心疼混合着心酸,静芸忽然一下子火了。她用力地甩下林子钧的胳膊,扬手就响亮地打了他一巴掌,那声响清脆得连静芸自己都愣住了。林子钧刹那间安静下来了,呆呆地惘然地看着她。那样的神情,绝望无助的神情,茫然无措的神情,深深受伤的神情,让静芸的心霎那间又软了下来,软得令她自己想哭。
但她忍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柔声道:“林大哥,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去。”林子钧仍旧是这副表情,也不说话,手臂却不再乱挥舞了,顺从地让静芸搀着站起来。静芸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搀扶他,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向林子钧家的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黑暗夜幕的深处。
静芸有一段日子天天往事务所里跑,自然也是去过林子钧家一两回的。林子钧在外头有一间房,有时不凑巧便去那里住一晚。静芸这会儿便是将林子钧送去那间屋子。
千辛万苦终于跌跌撞撞地到了门口,静芸从他身上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屋。林子钧跌坐到沙发上,静芸才终于舒了口气。替他擦过脸后,静芸又将林子钧扶到床边,帮他脱下鞋子,林子钧这才躺到了床上。头一沾枕头,林子钧的眼睛就闭上了。因为方才喝了太多的酒,呼吸中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