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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再四谢过,却见守在殿外的一排小太监里,似是少了个人,便问道:“一向伺候皇上写字的小权儿上哪里去了?这两日竟没见过他。”
皇帝的脸色瞬即一冷,若无其事道:“他伺候朕不当心,把许多不该他看见不该他留心的东西传了出去。这样毛手毛脚,不配在朕身边伺候。”
嬿婉暗暗心惊,脸上却是一丝不露,只道:“也是。在皇上身边伺候,怎能没点儿眼色,倒叫主子还迁就着他!”
皇帝慢慢喝下一碗红枣银耳,和声道:“你怀着身孕,别想这些。这几日你额娘快进宫了吧?朕叫人备了些金玉首饰,给你额娘妆点吧。”
嬿婉喜不自胜地谢过,眼看着天色不早,方才送了皇帝离去。那明黄的身影在细雨蒙蒙中越来越远,终于成了细微一点,融进了雨丝中再不见踪影。嬿婉倚靠在镂刻繁丽的酸枝红木门边,看着一格一格填金洒朱的“玉堂富贵”花样,玉兰和海棠簇拥着盛开的富丽牡丹,是永生永世开不败的花叶长春。
那么好的意头,看得久了,她心里不自禁地生出一点儿软弱和惧怕,那样的富贵不败到底的死物,她拼尽了力气抓住了一时,却抓不住一世。
这样的念头才转了一转,嬿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春婵忙取了云锦累珠披风披在她肩上,道:“小主,仔细雨丝扑着了您受凉。”
嬿婉死死地捏着披风领结上垂下的一粒粒珍珠水晶流苏,那是上好的南珠,因着皇帝的爱宠,亦可轻易取来点缀。那珠子光润,却质地精密,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那疼是再清醒不过的呼唤,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才使得如懿和皇帝疏远,如何再能轻纵了过去。
就好比富贵云烟,虽然容易烟消云散,但能握住一时,便也是多一时就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早已远去,桌上残冷的膳食也一并收拾了干净。小宫女半跪在阁子里的红木脚榻上,细细铺好软茸茸的锦毯,防着她足下生滑。澜翠端了一碗安胎汤药上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低声道:“安胎药好了,小主快喝吧。”
那乌沉沉的汤汁,冒着热腾腾的氤氲,泛着苦辛的气味,熏得她眼睛发酸。她银牙暗咬,拿水杏色绢子掩了口鼻,厌道:“一股子药味儿,闻着就叫本宫想起从前那些坐胎药的气味,胃里就犯恶心。”
澜翠笑色生生,道:“从前咱们吃了旁人的暗亏,自然恶心难受,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如今这安胎药,却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保佑着小主安安稳稳生下龙子,扬眉吐气呢。”
嬿婉被她勾得掌不住一笑,啐道:“胡说些什么?龙子还是丫头,谁知道呢?”
澜翠笑道:“小主福泽深厚,上天必然赐下皇子。哪怕是个公主,先开花后结果,也一定会带来个小阿哥的。”
嬿婉骄傲地抚着肚腹,莞尔道:“你说得也是。来日方长,只要会生,还怕没有皇子么。”她微一蹙眉,那笑容便冻在唇角,“只是过两日额娘进宫,怕又要絮叨,要本宫这一胎定得是个皇子。”她说着便更烦心,支着腮不肯言语。
澜翠思忖着道:“小主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多留意皇上。方才早膳时,奴婢可瞧着皇上似乎又有些惦记着皇后娘娘了呢。”
嬿婉轻哼一声,拨弄着凤仙花染过的指甲,滟生生地映着她绯红饱满的脸颊:“有那首诗在,皇上纵然不以为意,但皇后心里会过得去么?是个女人都过不去的呢。只可惜了小权儿,才用了他一回,便这么没了。”
澜翠替她吹了吹安胎药的热气,道:“皇上不是好欺瞒的人,有小权儿顶上去也不坏。奴婢会按着先前的约定,替他料理好家人的。”
嬿婉微微颔首,接过安胎药喝下:“那便好。你替本宫多留心着便是。”她想了想,又嘱咐道,“额娘喜欢奢华阔气,她住的偏殿,你仔细打理着吧。”
这一日苍苔露冷,如懿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棠色春装,隐隐的花纹绣得疏落有致,看不出绣的是什么花,只有风拂过时微见花纹起伏的微澜。她静静坐在窗下,连续数日的阴霾天气已经过去,渐而转蓝的晴空如一方澄净的琉璃,叫人心上略略宽舒,好过疾风骤雨,凄凄折花。
水晶珠帘微动,进来的人却是惢心。她的腿脚不好,走路便格外慢,见了如懿,眼中一热,插烛似的跪了下来,哽咽道:“奴婢恭请皇后娘娘万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一怔,不觉意外而欣喜,忙扶住了她的手道:“惢心,你怎么来了?”
惢心如何肯起来,禁不住泪流满面道:“奴婢自从知道娘娘和十三阿哥的事,日夜焦心不安,偏偏不能进宫来向娘娘请安,只得嘱咐了奴婢的丈夫必得好好伺候娘娘。今日是好容易才通融了内务府进来的。”
如懿忙拉了她起来,容珮见了惢心,亦是十分欢喜,忙张罗着端了茶点进来,又叫三宝搬了小杌子请惢心坐下。惢心反反复复只盯着如懿看个不够,抽泣着道:“奴婢早就有心进宫来看望娘娘,一则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七病八痛的,不敢带了晦气进宫;二则江与彬反复告知奴婢,娘娘身在是非里,只怕奴婢来再添乱。如今时气好些,奴婢也赶紧进宫来给娘娘请安。”
如懿拉着她的手道:“自你嫁人出宫,再要进来也不如从前方便。”她打量着惢心道,“你轻易不进宫来,这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惢心神色一滞,看了看旁处,掩饰着喝了口茶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惦记着娘娘,总得来看一看才好。”
如懿与惢心相处多年,彼此心性相知,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指了指四周道:“如今我这里最冷清不过,容珮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惢心听得如懿这般,眼看着四下里冷清,便不假思索道:“凌大人得娘娘嘱托,不敢怠慢,竭尽全力彻查了田氏之事,才发觉原来在娘娘怀着十三阿哥时,田氏的独子田俊曾经下狱,罪名便是宵禁后酒醉闹事,被打了四十大板,扔进了牢里。”
如懿疑道:“宵禁后除婚丧疾病,皆不得出行。田俊酒醉闹事,打过也罢了,怎么还关进了牢里?”
惢心道:“若是平日也罢了,凭着田氏在宫里的资历,费点儿银子也能把人捞出来。偏那一日是皇上的万寿节,可不是犯了忌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容珮听着,一时忍不住插嘴道:“既然难救,难不成眼下还在牢里?”
惢心摇头道:“凌大人也是多番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田俊被关了几个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放了出来。”
容珮握紧双拳,焦灼道:“这么蹊跷?”
惢心点头道:“凌大人就是怕中间有什么关节,便找机会与田俊混熟了。两人喝了几次酒后田俊便发牢骚,说自己和他老娘倒霉,便是得罪了人才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凌大人故意灌醉了他再问,才知道当日田俊闹事,是和几个狐朋狗友在一块儿人家故意灌的他。其中灌他最厉害的一个,便有远房亲眷在宫里为妃为嫔。他与他老娘,便是斗不过那个女人,才中了暗算。”
如懿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提了起来,冲口问道:“为妃为嫔?是谁?”
惢心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苦涩,屏息片刻,重重吐出:“田俊所言,是愉妃!”她顿一顿,咽了口口水,又道,“别说皇后娘娘不信,奴婢也不信。但凌大人细细问过那日与田俊喝酒的人的姓名,其中为首的扎齐,果然是珂里叶特氏的族人,愉妃小主的远房侄子。”
海兰?!
有那么一刹,如懿的脑中全然是一片空白,仿佛下着茫茫的大雪,雪珠夹着冰雹密密匝匝地砸了下来,每一下都那么结实,打得她生生地疼,疼得一阵阵发麻。是谁她都不会震惊,不会有这般刺心之痛!为什么,偏偏是海兰?
如懿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的声音,只是一味嘶哑了声音喃喃:“海兰?怎么会是海兰?”
容珮瞪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旁人便算了,若说是愉妃小主,奴婢也不敢信啊!”
惢心为难地道:“凌大人查出了这些,又去关田俊的牢房打听,才知道扎齐不仅灌醉了田俊,而且在田俊入狱后特意关照过衙门,若是轻纵了田俊这般不尊圣上罔顾君臣的人,他便要找他的姑母愉妃小主好好数落数落罪状,所以衙门里才看管得格外严厉,田俊也吃了不少苦头。但到了后来,通融了官府放出田俊的,竟也是扎齐。这一关一放很是古怪,难不成是田氏答应了什么,她儿子才能平安无事了?因为连田俊自己也说过,他出狱后他母亲总是惴惴不安,问她也不说,问急了便只会哭,说一切都是为了他才被宫中的人胁迫。田俊再问,田氏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惢心看着如懿逐渐发白的面容,不觉有些后怕:“皇后娘娘,您别这样。凌大人查知了这些,也知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告诉娘娘,只得与奴婢商议了,托了奴婢进宫细说。”
如懿只觉得牙齿“咯咯”地发颤,她拼命摇头:“不会!海兰若真这么做,于她有什么好处?”
容珮应声道:“皇后娘娘说得不错,愉妃小主一直和皇后娘娘交好,皇后娘娘又那么疼五阿哥。情分可比不得旁人!”
惢心沉吟片刻,与容珮对视一眼,艰难地道:“熟识扎齐之人曾多次听他扬言,若有皇后娘娘的嫡子在一日,五阿哥便难有登基之望。如果扎齐所言是真,那么愉妃小主也并非没有要害娘娘的理由。”她迟疑片刻,“皇后娘娘看纯贵妃便知道了,她那么胆小没主意的一个人,当日为了三阿哥的前程,不是也对娘娘生了嫌隙么?如今三阿哥、四阿哥不得宠,论年长论得皇上器重,都该是五阿哥了。可若有娘娘的嫡子在……”她看了如懿一眼,实在不敢再说下去。
如懿满心满肺的混乱,像是谁塞了一把乱丝在她喉舌里,又痒又烦闷。正忧烦扰心,却听外头的小宫女菱枝忙忙乱乱地进来道:“皇后娘娘,宫里可出大事了呢!”
容珮横了菱枝一眼,呵斥道:“你不是去内务府领夏季的衣料了么?这般沉不住气,像什么样子?”她停一停,威严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菱枝忙道:“奴婢才从内务府出来,经过延禧宫,谁知延禧宫已经被围了起来,说愉妃小主被皇上禁足了。连伺候愉妃小主的宫人都被带去了慎刑司拷问,说是跟咱们十三阿哥的事有关呢。”
如懿神色一凛,忙定住心神看向惢心:“是不是凌云彻沉不住气,告诉了皇上?”
惢心忙摆手道:“皇后娘娘,凌大人就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托了奴婢进宫细细回禀。若他要告诉皇上,便不是今日了。”
无数个念头在如懿心中纷转如电,她疑惑道:“你才刚入宫,连我也是刚刚知晓这件事,怎的皇上那儿就知道了?实在是蹊跷!”如懿看一眼容珮:“你且让三宝仔细去打听。”
容珮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如懿想了想,又叮嘱道:“惢心,今日你入宫,旁人怎么问都得说是只来给我请安的。旁的一字都不许提,免得麻烦。”
惢心连忙答应了,担心地看着如懿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前日日陪着您倒也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如今在宫外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回头来看,真觉得娘娘辛苦。娘娘憔悴了那么多……唉,若在寻常人家,孩子没了这种事,哪有夫君不陪着好好安慰的。可在这里,一扯上天象国运,连娘娘的丧子之痛也成了莫须有的罪名。奴婢实在是……”她说不下去,转过头悄悄拭去泪水,又道,“奴婢不能常入宫陪伴娘娘,但求娘娘自己宽心,无论如何,都要自己保重。奴婢会日日在宫外为娘娘祈福的。”
惢心不能在宫中久留,只得忍着泪依依不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