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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中大约是供着数瓮新起出来的冰雕,将暑意都隔在了外头,只余下一个清凉自在天地来。
云彻见四下无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许令嫔娘娘一时远离,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他正要转身离开,只觉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驻在了肩头。他侧过脸,只见绡纱之后伸出一只皓白的柔荑来,虽然上方掩盖着明紫绡纱方绢,亦可看清那柔软无骨宛若削葱的纤细手指。隔着一挂水晶珠帘,有透澈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仿佛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云彻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么?”云彻脑中一蒙,只得镇声道:“微臣凌云彻,拜见令嫔娘娘。”嬿婉的笑声轻柔得如攀上枝头的紫藤软蔓:“云彻哥哥,你也太不诚心了。连头也不转过来,怎么拜见呢?”她的手指微微一动,像水蛇般绕上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云彻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攀附上自己的那双手指尖冷若寒冰,却柔软如绵,所经之处,便似点燃了小小的火苗,一点一点舔着他的皮肤,让他无端地生出一种原始的渴望来。
嬿婉的气息温柔地拂在他耳边,轻轻道:“云彻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那样蛊惑的声音,让他渴望又心生畏惧。记忆中的嬿婉并没有这样柔媚至死的声音,他真的很怕一回头,见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张传说中诡魅的狐狸面孔。可他不能不转过头去,嬿婉的手已经抚摸到了他的嘴唇,温柔地逡巡着。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体,唤道:“令嫔娘娘……”他的目光在一瞬间看到了嬿婉洁白而裸露的肩头和手臂,像是新剥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冻,却散发着温暖的热气。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块薄得近乎透明的红绡紧紧围住,勾勒出美好而诱人的曲线。可她的身体,怎美得过她此刻微漾的星眸、丰润的红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嬿婉。从来没有。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痛,咬得用力,连血液都沁了出来。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脖子,欲去吻他唇边新沁出的鲜红的血。
疼痛在一瞬间清醒了他的头脑。一定是哪里不对!一定是!
他趁着那一分清醒霍然推开她,挣扎着道:“令嫔娘娘请自重。”“令嫔娘娘?”嬿婉轻嗤,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哪个娘娘会这样来见你。”她伸出染成粉红色的指尖在云彻掌心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着,所到之处,便引起肌肤的一阵麻栗,她的身体越发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嬿婉?”他艰难地抗拒,“嬿婉不会如此。”她的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透着薄薄的衣衫,那种酥痒是会蔓延的。嬿婉显然是新沐浴过,梨花淡妆,兰麝逸香,浑身都散发着新浴后温热的气息,在这清凉的小世界里格外酥软而蓬勃。嬿婉的身体贴上了他的身体,哪怕隔着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珑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团野火,让他无法克制从喉间漫逸而出一缕近乎渴望的呻吟。嬿婉轻声道:“我如果嫁的是你,我们夜夜都会如此。”她轻吻他的耳垂,“云彻哥哥,我是这样思念你,你感受到了么?”云彻挣扎着挪动身体,他的挪动显然无力而迟缓,弥漫的香气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控得无处可逃。他的脑海里如同浮絮般轻绵而无处着力,声音亦是如此微弱:“不,不……”“为何要说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几欲吻住他的唇,“难道除我之外,你心里喜欢上了别人?”嬿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如此笃定而漫不经心。她认定了的,他心里只有她,再无旁人。可于云彻,却恍然有惊雷贯顶,他没有答案,可那一瞬间,是一张颇为肖似却神情迥异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约是殿阁中太清凉,大约是气氛太暧昧,大约是他昏了头脑,在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仿佛有冰水湃入头脑的缝隙,彻骨寒凉。他霍然站起身来,推开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对我做了什么?”嬿婉微微诧异,面颊酲红,唇若施朱,呼吸犹含浅淡柔香:“我能对你做什么?云彻哥哥,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想的么,我只如你所愿罢了。”“不!那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他盯着嬿婉,目光清冽如数九寒冰,“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嬿婉苦笑,“若不是因为没有孩子,我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云彻哥哥,我过得并不好。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欺凌,为什么这样难?”有清泪从她长而密的睫毛间滑落,“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让我后半生有个依靠而已。云彻哥哥,我只希望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你。”“是我?”云彻愕然而恼怒,“你用这样的方式选择是我?”他别过头,见案几上有一壶茶水,立刻举起倒入口干舌燥的喉舌,以此唤来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选择的是皇上,不是我!”“那有什么要紧?”嬿婉红了双眼,“只要你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恼怒还是羞辱,她用这种方式,来贬低自己,贬低她。他终于道:“你有皇上!”嬿婉有些急切:“皇上与我,或许没有子嗣的缘分!而且皇上老了,并不能让我顺利有孕。我已经喝了那么多坐胎药,我……我只想要个孩子!你比皇上年轻,强壮,你……”云彻摇头:“不!如果你有了孩子,会怎么对我?借种生子之后,我便会被你杀人灭口,不留任何痕迹。你要除去我,太简单了。”嬿婉惊诧地看着她,柔弱而无助:“云彻哥哥,我们多年的情分,你居然这样想我?”“断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余地,是你一贯的处世之道。”云彻的眼里有一点因愤恨和失望而生的泪光,转瞬干涸,“你找我,不过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奋力支撑起身体,“令嫔娘娘,但愿你能留住一点我对您最后的善意想象。”他起身,跌跌撞撞离去。
嬿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颓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泪光渐渐锋利,成了割人心脉的利刃。春婵惊惶地闯入:“小主,凌大人怎么走了?他会不会说出去?”嬿婉疲累地摇头:“本宫不知!”春婵慌不择言:“可借种的事……按着咱们原定的想法,只要日后成功,一定得除去凌大人灭口。可现在……”嬿婉的面色苍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残喘,在松弛的尽头散发着无力的气息:“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后不必本宫来杀他了。”春婵的手按在嬿婉的肩头,像是扶持,亦是强逼自己的安慰。可她还是害怕,从骨子里冒出的寒气让她手指发颤。她自言自语道:“他不会,也不敢。对不对?小主。奴婢看得出来,他是在乎您的,他对您有情有义。其实他是个挺好的人,真的!”嬿婉支着明亮的额头,低眉避过春婵惊惧的面容,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掉下来的清亮泪珠:“他当然是个好人,可以依托终身的人。可春婵,本宫和你不一样。本宫也曾经是好人家的格格,却入宫做了奴才,还是不甚体面的奴才。本宫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负。本宫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找这个好人,也只能去欺负一个过得不如本宫的好人!”春婵甚少见她这般感伤而无助,她吓得一个激灵,全然清醒过来,跪下道:“小主,您别这么说……你是有福气的……”“春婵,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着本宫,本宫不会让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奴才。一定不会!”嬿婉静静说完,面上的颓废哀色旋即逝去,她咬着唇狠狠道,“没别人可以帮本宫,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着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个孩子来固宠,那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恢复了如常的冷静,看了春婵一眼,“那炉香原来那么没用,去倒掉吧。”云彻走了好一段路,寻到庑房里换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气灌了许多茶水,才渐渐恢复清明的神志。同住在庑房里的侍卫们都睡熟了,浊重的呼吸混着闷热的空气叫人生出无限腻烦。他透着气,慢慢摸着墙根走到外头。甬道里半温半凉的空气让他心生安全,他靠在墙边,由着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缓缓地喘着气,以此来抵御方才暧昧而不堪的记忆。印象中嬿婉美好纯然的脸庞全然破碎,成了无数飞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满情欲的媚好的眼。他低下头,为此伤感而痛心不已。片刻,他听到响动,抬起头,却见如懿携着惢心并几个宫女从不远处走来。
他心头蓦然一松,起身守候在旁:“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如懿颇为诧异:“这个时辰,凌大人怎么在此?”云彻有些窘迫,很快道:“侍卫巡夜,微臣怕他们惫懒,特意过来查看。夜深,娘娘怎么还在外行走?”惢心笑道:“宫里请了喇嘛大法师在雨花阁诵经,小主刚去雨花阁祈福归来。”云彻道:“娘娘虔诚,一定会心想事成。”如懿示意众人退后几步,低声向他道:“凌大人身体不好?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云彻无奈苦笑:“娘娘,微臣只是见到自己不愿见到的改变。想不通旧时的人,旧时的事,怎会面目全非?”如懿的笑容温暖而沉着:“是人都会变。比起十四岁初入潜邸时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所以不要执念于你过去的所见所闻,能接受的变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她说罢,扶过惢心的手,带着温静神色,缓步离开。
云彻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与嬿婉眉眼间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这个正当韶华盛放的女子,有着不同于任何女子的沉稳笃定。或许这是她在深宫中失去的,亦是收获的。他望着她,保持着静默的姿态,目送他离开,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脸。
那,才是对于他自己,最撼动心肺的变化。
皇帝的万寿节是八月十三。自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来自密宗的大法师安吉波桑便领着一众弟子入紫禁城,暂住在雨花阁中修行祝祷,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宫中难得的盛事。因为宝华殿主供释迦牟尼佛,而雨花阁则是藏传佛教的佛堂。藏传佛教盛行于川藏,又与和清朝皇室紧密联结的蒙古息息相关,所以宫中笃信藏传佛教之人众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虔诚膜拜。
如懿统摄六宫,对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一来孝贤皇后去世后皇帝郁郁寡欢,少与嫔妃亲近。二则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抚司土司官莎罗奔公开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失败,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钟琪分两路进攻大金川,莎罗奔溃败乞降,顶佛经立誓不再叛乱,宫中祈福,也可求国家祥和。三则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体孱弱。大约是怀着身孕时为孝贤皇后的丧礼操持劳碌,有许多不可避免的礼仪劳顿,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个月了,总是多病多痛,连哭声也比同龄的孩子微弱许多。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只养不大的老鼠,一点响动都会惊起他不安的哭声。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医贴身守护。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 檀君教:又名大倧教或桓俭教。这是以檀君为教祖的民族宗教。大倧教以桓雄、桓俭和桓因的三位一体即天神为信仰和崇拜的对象,是一个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色彩浓厚的本土宗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从不进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宝华殿与供奉藏传佛教密宗的雨花阁,也不过问宫中一切佛事。如今她爱子心切,也不太顾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将前一日亲手抄写的经文送来请大师诵读,也常常派贴身的侍女宫婢前来跟着法师们诵经描画经幡。只是自己绝不进雨花阁敬香礼佛的。
如此,法师们便在雨花阁住了下来,每日晨昏敬香,虔诚不已。
这一日如懿从雨花阁回来,收了安吉波桑大师所赠的一把藏香并一个青铜香炉,便吩咐菱枝点了起来。如懿问了三宝几句皇帝万寿节的准备,便也让他退下了。
菱枝点了一把放在窗台下,连连道:“好冲的气味,可比沉水香冲多了。”如懿笑道:“藏香不仅是对上师三宝的供养,并且积聚无量无边的福智二资,对身体、气脉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师有心,才赠了本宫这一小把。”她转头见殿中只有菱枝带着小宫女忙碌,便问,“惢心呢?方才没跟着本宫去雨花阁,此刻人也不在宫里。”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还能去哪里,估摸着到时辰该请平安脉了,亲自去请江太医了。”如懿会心一笑,低头轻嗅那藏香,道:“这香味虽有些冲,但后劲清凉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与太后。”菱枝正答应着,如懿侧首望向窗外,见江与彬与惢心并肩穿过庭院,有风轻柔地卷起他们的衣衫,将袍角卷在一起,江与彬亦从容含笑,体贴地弯下腰身,为惢心拂好裙角。
如懿看着他们,仿佛看见昔年的皇帝与自己,如此两情相依,彼此无猜疑。
二人很快进来,如懿笑着道:“再不许你们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转身站到江与彬身后去了。江与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谢皇贵妃垂爱。”如懿由着江与彬请过了平安脉,江与彬道:“娘娘一切安好。”如懿抚了抚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罢,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江与彬道:“听说皇贵妃近日总在雨花阁祈福,与大法师颇为相熟,娘娘积福积德,一定会有福报的。”如懿笑道:“说来也怪,我与波桑大师素未谋面,却一见如故。法师虽然年未至四十,但佛学精通,总让人有清风拂面,豁然开朗之感。”江与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灵一说,想来大法师便是如此。”如懿略略思忖,抚着榻边一把紫玉多宝如意,慢慢道:“其实你与惢心两情相悦已久,我很该早些把惢心指婚给你。一则是我的私心,身边除了惢心并没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则宫中多事之秋,也离不开惢心,便一直耽误了你们。本宫已经想好,今年还在孝贤皇后的丧期,明年三月过后,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于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江与彬神色激动,跪下道:“有皇贵妃这句话,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十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宫都已经在想,若你们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带来,在本宫身边做半个义子,便算也享了天伦之乐。”惢心含笑带泪,对着江与彬认真道:“我且告诉你,便是小主赐婚了,每日宫门下钥前我都会来侍奉小主,天黑才回家去。你可不许管着我。”如懿笑得撑不住:“瞧瞧,这还没有嫁人呢,便已经这样霸道了。叫人还以为翊坤宫出去的,都被本宫惯得这样坏性子呢。”江与彬的笑意纵容而宠溺:“惢心说什么,微臣都听她的。”如懿微微含笑,仿佛能从江与彬的宠溺与爱意里探知几分往日的时光。但,那终究是往日了。
是夜,如懿便如往常一般在暖阁中沐浴梳洗。诵经祈福之后,便为皇帝万寿节的生辰之礼忙碌了许久。孝贤皇后新丧,皇帝的万寿节既不可过于热闹,也不能失了体面,更是要让嫔妃们崭露头角,安慰皇帝。如懿新摄六宫事,不能不格外用心操持。
如懿沐浴完毕,惢心伺候着用大幅丝绸为她包裹全身吸净水分,来保持身体的光滑柔嫩。孝贤皇后在时最爱惜物力,宫中除了启祥宫是特许,一例不许用丝绸沐浴裹体。然而孝贤皇后才过世,自金玉妍起便是大肆索用丝绸,那一阵绿筠与她亲切,便也不太过问,更喜与玉妍讨教容颜常驻的妙方,也开始享受起来。皇帝素来是喜好奢华,如懿亦有意松一松孝贤皇后在世时六宫节俭之状,便也默许了。由此,宫中沐浴后便大量使用丝绸,再不吝惜。
银朱红纱帷垂地无声,如懿用一把水晶钗子挽起半松的云鬓,身上披着一身退红绛绡薄罗衫子,身影如琼枝玉树,掩映其下。身侧的碧水色琉璃缸里满蕴清水,大蓬的粉红雪白两色晚莲开得如醉如仙。远远有菱歌声和着夜露清亮传来,想是嬿婉宫中,正陪着皇帝取乐。听闻嬿婉新出了主意,命人采来晚开的红莲,又于夜间捕来流萤点点,散于殿阁中,湘簟月华浮,萤傍藕花流,自是合了皇帝一贯雅好风流的心意。
惢心听着那银丝般萦萦不断的曲声,只是笑吟吟向如懿絮絮:“小主今夜披于身上的衫子真好看,红而不娇,想是内务府新制的颜色。”如懿知她不愿自己听着旁人宫中承宠欢笑,便也有一句没一句地道:“半月前皇上读王建的《题所赁宅牡丹花》,其中一句便是‘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只觉那‘退红’二字是极好的,只不知如今能不能制出来,便叫内务府一试。内务府绞尽脑汁只做出这一匹,颜色浓淡相宜,娇而不妖,果然是好的。”那幽幽的一抹退红,是明婉娇嫩的华光潋滟,有晚来微凉的潮湿,是开到了辉煌极处的花朵,将退未退的一点红,娇媚而安静地开着。
惢心撇嘴笑道:“如今小主新摄六宫事,只弄个退红颜色也罢了,便是天水碧那样难的料子,内务府怕也制得欢喜呢。生怕讨好不了小主。” 如懿斜睨她一眼,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笑得翘起的唇:“这小妮子,越发爱胡说了。”如懿任由惢心用轻绵的小扑子将敷身的香粉扑上裸露的肌肤。敷粉本是嫔妃宫女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课,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体,来保持肌肤的柔软白滑,如一块上好的白玉,细腻通透。
如懿轻轻一嗅,道:“这敷体的香粉可换过了么?记得孝贤皇后在时,这些东西都是从简,不过是拿应季的茉莉、素馨与金银花瓣拧的花汁掺在珍珠粉里,如今怎么好像换了气味。”惢心一壁扑粉一壁道:“小主喜欢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与素馨、栀子之类,其实若要肌肤好颜色,用玫瑰与桃花沐浴是最好不过的。不过奴婢这些日子去内务府领这些香粉,才发觉已经不大用这些旧东西了,说是皇上偶尔闻到小主们身上的香气,嫌不够矜贵。所以如今用的都是极好的呢。今日小主用的香粉,是用上好的英粉和着益母草灰用牛乳调制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马珂、白梅肉和云母拿玉锤研磨细了,再兑上珍珠粉用的。这还不是只给咱们宫里的,但凡嫔位以上,都用这个。”如懿出身名门,见惯了这些豪奢手段,然而听得惢心一一说来,也不觉暗暗咋舌:“孝贤皇后在时最节俭不过,连嫔妃们的衣衫首饰都有定例。如今人方走,大家便物极必反,穷奢极欲起来,也没个管束。只那马珂一例,便是深海里极不易得的海贝,几与珊瑚同价。”惢心听得连连吐了舌头道:“听闻嘉贵妃还未出月子,便已经每日用桃花拧了汁子擦拭身体,还催命太医院炮制让身形恢复少女柔嫩的香膏,用的什么苏合香、白胶香、冰片、珊瑚、白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奴婢记也记不住,珍珠更是非南珠不用。只是皇上宠她又生了阿哥,没有不允的。”如懿听得连连蹙眉,片刻方轻笑:“世人总是爱做梦,希望重回少女体态。只是若失了少女身段,还配上一副少女心肠,那便是真真无知了。”惢心道:“她哪里是无知,是太过自信。以为纯贵妃抱病,又失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个靠山。她便仗着自己生了三个皇子,又新封了贵妃协理六宫,便自以为得了意了。”细白的珍珠粉敷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本就雪白的肌理泛起更不真实的白色。如懿怅然道:“嘉贵妃自然得意。其实能像她一般急欲保养也是好的,哪里像我,或许没有生养过的人,终究不显老些。”惢心知如懿一生最痛,便是不能如一个寻常女人般怀孕生子,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听得外头砰一声响,很快有脚步声杂沓纷繁,渐渐有呼号兵器之声,骤然大惊,喝道:“什么事?竟敢惊动小主!”外头是三宝的声音,惊惶呼喝道:“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小主要紧!”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懿本是半裸着肩头,惢心旋即拿一件素白寝衣将她密密裹住。两人正自不安,恍惚听得外头安静了些许,却是三宝执灯挑帘进来,禀报道:“让小主受惊了。”如懿因未曾亲见刺客,倒也渐渐镇定下来:“怎么回事?”三宝道:“方才奴才烧了热水,打算放在暖阁外供娘娘所用。谁知奴才才过院子,却见有一个红袍刺客翻墙进来,奴才吓得摔了脸盆,那人听见动静立刻翻墙走了。谁知便惊动了外头巡守的侍卫,进来查看。”如懿惊怒交加:“翊坤宫竟敢有刺客闯入,实在是笑话!那结果如何?”三宝惴惴道:“刺客跑得快,已经不见了。”“无用!”如懿厉声呵斥,心中忽而有不安的涟漪翻腾而起,“你是说你一发现刺客的行踪喊起来,外头巡守经过的侍卫就听见了?”三宝答了“是”,如懿愈加疑惑:“从来巡守的侍卫经过都有班次,并不该在这个时刻,怎来得这样快?”三宝寻思着道:“或许是因为小主晋封了皇贵妃,他们格外殷勤些也是有的。”如懿心底大为不耐烦,道:“既然殷勤,就不该有刺客闯入。现下又太过殷勤了。”她想了想,“去将今夜之事禀告皇上,再加派宫中人手,彻底搜寻翊坤宫及东西各宫,以免刺客逃窜,惊扰宫中。最要紧的是要护驾。”三宝答应着赶紧去了,如此喧闹一夜,再查不到刺客踪迹,才安静了下来。
次日一早,皇帝便亲自来探视如懿,安慰她受惊之苦,又大大申饬了宫中守卫,但见合宫无事,便也罢了。
到了午后时分,如懿正在盘查翊坤宫的门禁,却听外头李玉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如懿见了他便有些诧异:“这个时候皇上应当在午睡,你怎么过来了?”李玉道:“皇上在启祥宫歇的午觉,也只睡了一会儿,嘉贵妃陪着皇上说了会子话儿。皇上说请娘娘立刻过去呢。至于什么事儿,奴才也不清楚,大约是皇上还在担心娘娘昨夜受惊的事吧。”如懿便道:“那你等等,本宫更衣便去。”
虽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但午后总是格外闷热些,如懿坐在轿辇上一路过来,也不免香汗细细,生了一层黏腻。待走到殿中,便觉清凉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启祥宫也装饰得格外新奇,多以纯白为底,描金绘彩,屏风上所绣的也是李朝一带的山川景色,秀美壮丽。因是在自己宫中,玉妍也是偏于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着浅浅乳白色的绣石榴孔雀平金团寿夏衣,耳上坠着华丽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丝流苏耳饰,头发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红丝带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双头并蒂的丹珠修翅长钗簪住,顺滑垂落于脑后,两边鬓发上佩着金累丝团福镶红绿宝石和田白玉片,微一侧首,上头的镂花串珠金丝便盈盈颤动,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过是一袭水天一色海蓝宝蹙银线繁绣长衣,下着水月色云天水意留仙裙。云鬓上不过是些寻常的细碎珠花,只在侧首簪了一双赤金累丝并蒂海棠花步摇,实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细心雕琢,仪态万千了。
因着畏热,皇帝不过穿着家常的云蓝色银线团福如意纱袍,斜靠在暖阁的榻上。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搁着一碗喝了一半的参鸡汤并一把伽倻琴[ 伽倻琴:为朝鲜族传统弦乐器之首,是民族色彩很浓的弹拨乐器。]。想来如懿来前,皇帝便是听着玉妍弹唱伽倻琴,品着参鸡汤,惬意自在度过午后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问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肃了一肃。如懿便客客气气道:“嘉贵妃昨日才出月子,还是不要劳动的好。”皇帝嘱咐了如懿坐下,脸上犹自挂着淡淡的笑容:“皇贵妃,听说你最近常去雨花阁祈福?”如懿欠身道:“是。安吉波桑大师难得入宫一回,臣妾想要诚心祝祷,祈求康宁。”玉妍伴在皇帝身边,手里轻摇着一叶半透明的玉兰团扇,闲闲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长大,所以每日晨起都会去雨花阁将前一日所抄写的经文请大师诵读,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亲自入内。说来皇贵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诚挚,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诚呢。”她莞尔一笑,瞟了如懿一眼,“其实呢,也不是臣妾对九阿哥用心不够。只是臣妾身为嫔妃,想着入夜后不便,大师虽然出家修行,但终究是男子啊。”皇帝的口吻淡淡的,听不出赞许还是否定:“大师到底是大师,你也别多心。”玉妍眼眸轻扬,娇声笑道:“臣妾哪里敢多心,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说来也到底是皇贵妃合波桑大师的眼缘,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么都是给皇贵妃的。”如懿听得她语气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师刚送了臣妾一把,臣妾闻着气味不错,想留给太后一些。”她向着玉妍笑,“嘉贵妃刚出月子,消息便这般灵通了,倒像是跟着我身后盯着呢。至于手串,我倒是不知了,还请嘉贵妃细细分说才好。”玉妍凤眼流漾,轻声笑道:“皇贵妃真是懂得举重若轻,藏香有什么了不得的,认了便也认了。”她击掌两下,唤上贴身侍女贞淑。贞淑见了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递上一串七宝手串奉于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阁替九阿哥送经文祝祷,但见安吉波桑大师与皇贵妃举止亲密,窃窃私语。随后波桑大师将一盒藏香、一个青铜香炉交到皇贵妃手中,并将这手串亲自戴在皇贵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如懿闻言,遽然变色道:“好个敢擅自窥探主上的奴才,既然亲眼见大师替本宫戴上手串,并未听得言语,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难不成往日宫中法师赐福,赠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么?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为何不在本宫手腕上,却在你手中?”如懿的气质如秋水深潭,若非亲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连声诘问,虽然出语从容,但语中凛冽之气,不觉让贞淑颤颤生畏。
玉妍媚眼如丝,轻妩含笑:“皇贵妃何必这般咄咄逼人,贞淑不过是说出她所见而已。至于手串嘛,是臣妾连着这个东西一起拿到的。”她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儿。
玉妍掌心里是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得极细巧,折成萱草的图案,原是取“同心双合,彼此相通”之意。她将方胜递给皇帝过目,皇帝额上的青筋微微跳突,闭上眼道:“朕已经看过了,你给皇贵妃自己看便是了。”玉妍婉声应答,将方胜递到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与这样东西一起在皇贵妃的翊坤宫外捡到的。宫中巡守的侍卫发觉之后惶恐不已,不敢交给皇贵妃,便径自来交予我了。我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来先请了皇上做主。皇贵妃先自己看一看吧。”如懿抖开方胜,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洒金红梅笺,因她素日喜爱梅花,内务府送入翊坤宫的信笺也以此为多。她心下一凉,只见那洒金红梅笺中间裹着几枚用红丝线穿起的莲子,往下打了一个银线攒红丝的同心结,却见笺上写着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得君手串相赠,已知两下之情。此物凭惢心带与君为证,君若有心,今夜候君于翊坤宫东暖阁,相知相识,如来与卿,愿君两全。”那一个个乌墨的字迹避无可避地烙进如懿眼中。她脑海中轰然一震,前几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对情郎的执着相思,又有莲子和同心结为证。后面的话,本是情僧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句化用,若真是嫔妃与喇嘛私通,倒真是恰当之极。而真正让她五内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几行柔婉的字迹,分明是她自己的笔迹。
皇帝斜倚榻上,缓缓道:“如懿,你自幼家学,通晓满蒙汉三语,所学的书法师从卫夫人簪花小字,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宫中嫔妃通晓诗书的不多,更无其他女子学过卫氏书法,要仿也无从仿起。若是慧贤皇贵妃还在,或许能临摹几许,但慧贤皇贵妃早已乘鹤而去,更无旁人了。”他的声音甫落,玉妍已经接口:“臣妾一眼认出上面是皇贵妃的笔迹,皇上也认出了。至于这手串,白日里收进,黄昏时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应该是奸夫……”玉妍掩口,声音如同薄薄的铁片刺啦作响,“是我失言了,引奸夫入翊坤宫相聚,谁知被人无意中发现惊动,刺客慌不择路逃窜时,落在翊坤宫宫墙之外的。”如懿将洒金红梅笺递到皇帝身前,勉力镇定下来道:“皇上若以为这些字是臣妾写的,那么臣妾也无可辩驳。因为臣妾一见之下,也会以为这些字是出自臣妾手笔。可臣妾的确没有写过这样的字,若有人仿照,却也极可能。”玉妍横了如懿一眼:“若说仿照,除了自己亲手所写,谁能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举了那个人,枉费心机来学皇贵妃的字迹。”如懿如何肯去理会她,只望着皇帝恳切道:“皇上,请您相信臣妾,臣妾并未有做过任何背弃皇上之事。”皇帝别过脸,慢慢摸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花纹,似是无限心事如细密的花纹缭乱:“皇贵妃,刺客到来之时,你在做什么?”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预备安寝,有惢心为证。”皇帝点点头,看着玉妍道:“玉妍,你去问过雨花阁,当时安吉波桑在做什么?”玉妍微微得意:“臣妾问过,安吉波桑自称要静修,将自己闭锁在雨花阁二楼,不许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为,要从二楼跃下,一点也不难。”“这个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张,呼吸略略粗重,“皇贵妃,你沐浴敷粉之后便要安寝,刺客也是算准了时候来的。白日有贞淑见到安吉波桑赠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宫之事。且有侍卫见到刺客穿着红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红色的,加之信笺上的诗句,也实在是太巧了。皇贵妃,你告诉朕,除了巧合之外,朕还能用什么对自己解释这件事?”如懿听得皇帝的口吻虽然平淡,但语中凛然之意,却似薄薄的刀锋贴着皮肉刮过,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如懿望着皇帝,眼中的惊惧与惶然渐渐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么?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侣,那么为何没有叮嘱宫人,先发觉刺客喊起来的,竟是臣妾宫中的掌事太监三宝?”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说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隐秘的。若有无知人喊了起来,也是有的。自从孝贤皇后仙逝,皇上少来六宫走动,皇贵妃便这般热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么!”皇帝盯着那张信笺,眼中直欲喷出火来:“朕什么都不信,只信铁证如山。”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笺上涉及皇贵妃的贴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带去慎刑司审问,以求明白。”如懿神色大变,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罚著称,怎能带惢心去那样的地方?”玉妍笑波流转,望了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万寿节了,原以为皇贵妃出入雨花阁是为皇上的万寿节祝祷,却不晓得祷出这桩奇闻来。皇上这个万寿节收了皇贵妃这么份贺礼,真是堵心了啊!”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并无半丝温情,缓缓吐出一字:“查!”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启祥宫的。外头暑气茫茫,流泻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顶之上,蒸腾起灼热的气息,那暑气仿佛一张黏腻的透明的蛛网,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细密密难以动弹。她本在殿内待了许久,只觉得双膝酸软,手足发凉,满心满肺里都是厌恶烦恼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难过忧惧,一时发作了出来。她兀自难受,陡然被热气一扑,只觉得胸口烦恶不已,立时便要呕吐出来。
凌云彻本守在廊下,一见如懿如此不适,脸色煞白,人也摇摇欲坠,哪里还顾得上规矩,立时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贵妃怎么了?”如懿只觉得浑身发软,金灿灿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晕眩,唯有手臂处,被一股温热的力量牢牢支撑住。她勉强镇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地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谢。”李玉跟着出来,一看这情形,吓得腿也软了,又不敢声张,赶紧上前替过凌云彻扶住了如懿,慌不迭道:“皇贵妃娘娘,您万安。”他低声关切道,“事情才出,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娘娘仔细自己身子要紧。”他悄悄瞥了身后一眼,“否则,有些人可更得意了。”如懿摆摆手,强自撑住身子,按住胸口缓了气息道:“本宫知道。”凌云彻见如懿这般神色,且殿内的争执大声时也不免有两三句落入耳中,便知是出了大事。他本是一介侍卫,许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见如懿如风中坠叶,飘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气,定定道:“无论何事,皇贵妃且先宽心。微臣若能略尽绵力,一定不辞辛苦。”他神色坚毅若山巅磐石,“皇贵妃安心便是。”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忧惧,听得凌云彻这样言语,虽知他人微言轻,但此时此刻自己这般狼狈,却能听到如此慰心之语,满腔抑郁也稍稍弥散,却也无言相对,只是深深望他一眼,从他沉静眼底攫取一点安定的力量。只是,她仍忍不住凄然想,为什么殿中那人,却不能对自己说出这般言语呢?
李玉看了凌云彻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样。”他见如懿虚弱,便道,“娘娘脸色不好,奴才着人去请太医吧?”李玉刚要唤人,如懿忙拦下,轻声道:“这个时候说本宫不适,谁都会以为本宫乔张做致。罢了,先送本宫回去吧。”如懿回到宫中时,三宝还带人候在宫门外,只是再不能进殿伺候了。如懿一眼扫去,见人群里头已经不见了惢心,心中便凉了一半。她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得匆匆道:“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会着点。”三宝眼见着皇帝身边的进忠和进保陪着如懿进了内殿,忙点了点头。
如懿仍居翊坤宫,由四名慎刑司拨来的精奇嬷嬷陪伴,一律饮食起居,都由她们照顾,更不许翊坤宫中原本的宫人入内伺候,形同软禁。这般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仓皇,人人自顾不暇,倒让她想起了当年入冷宫前的情形,也是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担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况,越发睡不安稳。一早起来,一双眼睛底下便乌青一团,如同附着乌云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的万寿节,便是数月来抱病不出的绿筠亦盛装入席。而如懿自新封皇贵妃之后,理应由她主持万寿节大礼,此时对外也只称皇贵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倒成全了玉妍,着一身水红色金银双花翟凤氅衣,抱着九阿哥陪在皇帝身侧,风光无限。
翊坤宫遇刺之事早已在宫内传得沸沸扬扬,嫔妃们私下里亦有议论。因为同样奇怪的是,早前嫔妃们虔诚礼佛的雨花阁诸位法师,也被闭锁阁中。如此一来,更是流言如沸,让人不自觉地去揣测如懿的突遭冷落与雨花阁法师有关,渐渐地私通之说不胫而走,海兰急得几次要去翊坤宫见如懿,也是不得入内。皇帝那儿更是一面都见不到。连得宠的意欢问起皇贵妃一句,皇帝亦是只字不提。末了,看着万寿节上热热闹闹,皇帝伴着玉妍笑语如常,还是太后说了一句:“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一场,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是夜,皇帝并未留宿任何人宫中,只想独自宿在养心殿。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贤皇后刚去世,你的万寿节陪着谁都不安静,还是静静对着她,留一份念想吧。”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儿子的万寿节,都是孝贤皇后陪在身边,如今她去了,儿子还是希望她魂梦有知,能够入梦相见一回。”太后正了正发髻上的翡翠西池献寿簪,和声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烦心什么。但雨花阁的法师到底是修行之人,许多事没有问出端倪之前,实在不宜大肆惊动,以免扰了礼佛尊敬之心。若真有什么,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为不足,不干所有人的事。”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阁一切供应如旧,只是为防嫌隙,不许嫔妃宫人们再出入了。拘进慎刑司拷问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证据的几个侍卫。”太后微微不悦,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只看着皇帝道:“如今皇帝身边的人越发能干了。哀家和皇帝说话,也敢自己插嘴了。”玉妍当下便有些讪讪的,皇帝忙道:“嘉贵妃出身李朝,许多事不那么拘束,更率性些。”太后淡淡“哦”了一声,眸色平淡无波:“原来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们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类啊。”她不顾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纯贵妃,快带着永瑢上来给哀家瞧瞧。抱在怀里的婴儿总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头虎脑可爱。”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借口说去看自己亲自安排的《流霞舞》,便退到一边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现时,是在灿灿华灯下,她着一身雪白洒红色泼墨流丽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带着一众着五彩衣裙的舞姬腰佩长鼓,风情万种地舞了上来。虽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经纤秾合度,恢复了生产前的柔软。
她堆起的云髻上只簪了金银二色流苏,发髻后系着深红色绣云纹的丝缎飘带。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下流云的影子。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宛如轻飘的雾霭环绕周身。流苏与珠络簌簌颤抖,她的舞姿柔缓,伴随着清脆的鼓声,就像这静好的月色流动到了身边。
宴乐正是到了热闹极处,繁鼓轻歌响在耳畔,是玉妍打着长鼓跳着李朝风情的舞蹈,自然又赢得了雷动般的欢呼。仿佛她还是那一年李朝进贡的芳华少女,以一曲李朝歌舞,轻而易举地映入皇帝年轻的眼眸。
趁着歌舞的空当,海兰哄了永琪往皇帝身前说笑,皇帝亦只是如常,并未介怀永琪是如懿所抚养而冷落。连着绿筠所生的永瑢,皇帝亦抱在膝上逗弄了片刻,还和永璜和永璋嘱咐了几句,仿佛浑然忘却了前几个月父子之间的不愉快。
这样的花好月圆,如懿在与不在,亦成了不要紧的琐碎。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离席,丝竹寥落了下来,歌舞也成了残碎的红影潋滟,甘洌的酒香混合着脂粉的浓醉搅动了近乎于十五月的完满,这样的纸醉金迷,好似一切云谲波诡都未发生过一般。
皇帝是半醉着离开重华宫的,李玉紧紧扶在辇轿旁边,嫔妃们虽然心切,但因皇帝嘱咐了,也不敢跟随,只得眼巴巴看着去了。
玉妍见皇帝去得远了,便媚眼斜斜看着海兰:“恭喜愉妃了,这么多年不侍寝,即便送进养心殿也不过一刻钟工夫便被抬了出来的,仗着皇上舐犊情深,也还能凭着五阿哥和皇上说上几句话。”海兰微微侧首,发髻间的碎玉珠花闪出一点温润的光华烨烨。她谦卑地低首:“贵妃娘娘说得是,皇上顾念旧情,爱子情深,自然是我的造化,也是宫中姐妹的造化。”玉妍伸出手撩拨着永琪的下巴,永琪虽然不喜,也只看了看海兰,不敢露出半分神色。玉妍怜悯地摇摇头,嗤笑道:“可惜了这么一个俊秀孩子,亲娘不受宠,养母又是个淫贱胚子,没个人好好教导着,可怜巴巴的。”永琪的眉心闪过一丝不忿,很快恭谨鞠身:“额娘,即便您不受宠,儿臣也会孝顺您的。”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度,眼睛只看着海兰,却是说与玉妍与众人听见的,“额娘,儿臣的养母皇贵妃娘娘不是淫贱胚子。只要皇阿玛一日没说她是,谁也不能越过了皇阿玛这么说,否则百善孝为先,儿臣的耳朵里听不得这样的话,皇阿玛的耳朵里必也听不得这样的话。”海兰感知于儿子的机敏得体,摸了摸他的额头,赞许地笑了笑。
玉妍笑容一冷,似霜花微凝。她拨了拨耳垂上拇指大的金珠红宝耳坠:“五阿哥的口齿越来越厉害了,难不成皇上冷落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后,五阿哥就自己耐不住要跳到皇上跟前去出挑一回了?”海兰知道玉妍存心挑拨永琪与诸位阿哥的情分,亦是挑起绿筠的不满,正要说什么,永琪已然一脸纯挚地笑道:“嘉娘娘说笑了。儿臣年幼,且上头还有四哥呢,连嘉娘娘都说了,儿臣的额娘不得宠,是万万比不上您的尊荣的,儿臣也更不敢和四哥比肩了。”这话说得极厉害,连温婉如海兰,也不得不暗赞儿子的善于应对。
绿筠在旁看着笑道:“愉妃最安分守时了,哪里教得出这样会说话的孩子。果然是养在娴皇贵妃膝下的好处了。”永琪拱手施礼道:“纯娘娘,大哥和三哥纯孝,只是一时不察,才会受了皇阿玛训斥,否则皇阿玛眼里哪里看得到儿臣和四哥呢。且四哥到底比儿臣年长,更能承欢膝下,讨皇阿玛欢心。”绿筠自养子与亲子失幸于皇帝以来,一直疑心是为人所挑唆,但细细查去,也只能疑心海兰的言语而已。可那日永琪的表现,的确也如海兰所教,并不像是海兰存心挑唆的。如今看来,渔翁得利的玉妍才最像是有心去安排的。如此想着,绿筠看向玉妍的目光亦渐渐不善。玉妍自觉不好,狠狠横了永琪一眼,永琪却是一脸的稚子无辜,只乖巧跟随在海兰身边,并无一丝机心的样子。
玉妍讪讪离开,绿筠亦带着孩子自行回宫。嫔妃们都散尽了。海兰松口气,吩咐了叶心带永琪回去睡觉,又问:“醒酒汤都备下了么?”叶心道:“都备下了。只是皇上醉了,养心殿自然有备下的醒酒汤,咱们会不会多此一举?”海兰微微一笑:“要的就是多此一举。”月瓣似乎将要盛开到了极致,淡银色的光辉从云彩后面流泻而下,偶有轻风吹皱了月影,亦吹皱了行走在月下的人的心思。
海兰带了绿痕缓缓往养心殿走,正见前头转角一个颀长的身影匆忙赶过来,凝神一瞧,竟是江与彬。
海兰忙唤住他道:“江太医怎么从这里来?”几日不见,江与彬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两眼发红,嘴角都起了干皮,脸颊也瘦削了下去,深深地凹陷着,乍一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微臣,微臣……”江与彬话未说完,便有些哽咽。
海兰沉吟片刻,望着他过来的方向:“你去慎刑司了?”
江与彬侧过脸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痕:“微臣根本进不了慎刑司,托了许多关系打听了。只知道惢心一被送进去就开始受刑,嘉贵妃嘱咐了务必要出口供,所以慎刑司上下下手也特别狠。如今……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海兰感伤道:“你担心的,本宫何尝不担心……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罚,真要过一遍下来,只怕人都成了残废。这几日本宫也想让人打听,可皇上不闻不问,慎刑司也严密得水泼不进,本宫根本说不上话。便是娴皇贵妃,本宫虽然见不上她一眼,也知她为了惢心,一定心急如焚呢。”
江与彬连连颔首:“皇贵妃娘娘有心。愉妃娘娘有心。”
海兰满脸担忧:“本宫正想去养心殿看看皇上,若能进言,本宫是一定会力劝的。”
江与彬拱手道:“愉妃娘娘的恩情,微臣铭感于心。”
海兰衔着几分冷冽之意:“记得恩情不要紧,要紧的是记得谁害了你们。”
江与彬沉声道:“是。”
海兰走到养心殿外,却见洁白如霜的月光如浮动的波光粼粼,空落落的台阶下,便有一个纤瘦的身影,跪在那皎洁的粼光里,端正得纹丝不动。
迎上来的小太监进保道:“愉妃娘娘万安。夜都深了,您怎么来了?”
海兰努一努嘴道:“这是……”
进保忙道:“回愉妃娘娘的话,这是令嫔娘娘啊。”
海兰颇为惊异:“她跪在这儿做什么?皇上还醉着么?”
进保忙道:“李公公在里头伺候着皇上醒酒呢,幸好皇上醉得也不是很厉害。皇上回来之前,令嫔娘娘就跪在这儿了。皇上下辇轿的时候看见她还问了一句呢,问怎么跪在这儿。令嫔娘娘眼泪汪汪的,说娴皇贵妃可怜,请求皇上明察。”
海兰虽然狐疑,但还是连忙问:“那皇上怎么说?”
进保道:“皇上有些醉了,还能怎么说,就说旁人的事让令嫔娘娘不要多搭理。令嫔娘娘还是求,皇上便由着她跪在这儿了。这不,都跪了快半个时辰了。”
海兰将醒酒汤递到进保手里:“本宫备下的醒酒汤,不管皇上喝与不喝,都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劳烦你送进去……”
进保勉强接过,有些为难道:“可愉妃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这醒酒汤啊,养心殿有的是。”
海兰温然一笑,悄然将一张银票团入进保手中:“本宫的心意,皇上喝不喝到嘴里都无妨,要紧的是皇上看见就成了。”
进保捏了捏银票,笑容满面道:“好吧。旁的小主没送,愉妃娘娘您独一份送了,皇上不喝也会看一眼的。包在奴才身上吧。”
进保抱着白瓷瓶里的醒酒汤进去。海兰走到嬿婉身边,打量她几眼,轻轻道:“真是难得,你倒有不顾自己,顾着别人的时候。”
嬿婉的神色在清澜似的月光下看起来格外从容而平静:“不为别的,就当我是私心,为着娴皇贵妃有一张和我相似的面孔,可以么?”
海兰轻声道:“你的所作所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要来说服我相信。”她转身盈然离去,侧首见凌云彻笔挺守在殿外,便与他颔首示意。凌云彻懂得,看她走到养心门外,方才悄悄跟了出来,低声道:“愉妃娘娘有什么嘱咐?”
海兰容色沉郁,如被湿漉漉的雾气笼住:“本宫知道皇贵妃的事你帮不上忙,要紧的还是在惢心身上。可眼下慎刑司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本宫也无计可施。凌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只能托您去看看能否有法子了。”
凌云彻正巴不得这一句,当下便一口答应了,又问:“皇贵妃娘娘……”海兰缓缓摇头,那青玉六棱镜面簪上的碎珠攒紫晶璎珞,随着她无奈的动作在夜色中闪出暗沉的星点般的光芒。淡淡的焦灼,从她眼底的悲色中化了开来:“如今翊坤宫只许进不许出,本宫也无能为力。只是姐姐想尽办法要本宫送到皇上手里的东西,本宫也已经送到了,只看皇上吧。”
云彻懂得地颔首,想着这几日用尽办法,也查不出任何端倪,雨花阁也是被关得水泄不通,心下更是愁闷:“微臣留心着,也听李公公说起,皇上今次的确是动了大气,连那些所谓的证物都扔开了不理,一并着人封了,放在了暖阁里。”
海兰眸中骤然一亮,似小小烛火,有了朦胧的光:“证物?就是那串七宝手串与那些诗词书信?”云彻不解其意,便答道:“是。七宝手串乃是藏传佛教的珍物,那些证物是微臣亲手封起,有幸看了几眼,金银自是寻常不说,其中所用的蜜蜡和珊瑚,都是不世之珍宝,极其名贵。”
海兰微眯了眼,目光却含了模糊而闪烁的笑意,沉吟着道:“有件事,七宝,七宝,我曾听姐姐说起过,或许……”她静静不语,旋即转身离去。
云彻躬身目送海兰离开,再转进时,便望见皇帝寝殿的灯火已经暗了下来,李玉出来比了个手势,督促上夜的宫人们守着。云彻走到廊下,低声道:“皇上睡着了?”
李玉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垂头丧气道:“皇上看了会儿孝贤皇后的画像,便有些乏了,一晚上都闷闷的。”他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刚才的醒酒汤是延禧宫送来的?”
云彻道:“愉妃娘娘亲手拿来的。”
李玉抿嘴一笑,比了个大拇指夸赞道:“这便是愉妃娘娘的厉害之处了,难怪这些年不侍寝皇上也没完全冷落她。你瞧着吧,皇上不出明天,至多后天,一定会去一趟翊坤宫的。”
云彻有些糊涂了:“李公公,这是怎么说?难道愉妃娘娘的醒酒汤特别能让人神志清醒?”
李玉笑吟吟道:“醒酒汤还不都是一个样,天仙做的也没别的味儿啊。倒是愉妃娘娘有心,没在汤上用心思,倒用在瓶子上了。青樱花,红荔枝,真是有心了!”他说罢,走到台阶下,对着依旧跪着不起的嬿婉道,“令嫔娘娘,皇上已经睡下了,您再跪着也是自个儿为难自个儿,还是起来吧。左右您的心意皇上知道了就成了。”
嬿婉也不推却,扶着春婵的手吃力地起身:“多谢公公。”嬿婉双腿有些发颤,见凌云彻就在近旁也未上前相扶,心里便恨恨的,却也不愿流露在脸上,半扶半靠着春婵走了。
养心殿前的汉白玉石板尽数雕着如意吉祥的图纹,跪得久了,那些吉祥如意似乎也烙进了皮肉里,走一步都会牵扯着痛。春婵心疼道:“小主,咱们跟娴皇贵妃非亲非故的,素日也少来往,你何必这么点眼地去替她求情,也没个结果,犯不上啊!”
“连你也觉得本宫犯不上么?”嬿婉不着痕迹地含了一缕清寒如雾的微笑,“纯贵妃已然失势,嘉贵妃风头正健,娴皇贵妃本是平步青云,眼看离皇后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冷不丁扯上私通的罪名。你想想,那么她们三人之中,谁还最有机会成为未来的皇后?”
春婵迟疑着道:“小主这么说,自然是嘉贵妃最有希望了。这个节骨眼上您还来替皇贵妃求情,岂不是生生得罪了嘉贵妃么?”
“本宫与她的嫌隙还少么?就算本宫如何委曲求全,嘉贵妃上位,本宫除了受辱便没有其他的路。这么多年了,本宫只是想活得尊贵一点儿,不要再受辱,却总是不能。本来以为要忍辱受气看嘉贵妃一辈子的眼色了,可今日你没瞧见么?太后显然是不待见嘉贵妃的。”
春婵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再不待见,那也不是皇上的亲生额娘啊!她说了顶用么?反而嘉贵妃若知道,更容不下小主了。”
嬿婉弯下腰轻轻揉着膝盖:“嘉贵妃要为了今日本宫为娴皇贵妃求情的事儿责罚,也只是让六宫知道她不能容人的度量。而且,哪怕太后的话不顶用,但至少让本宫知道,嘉贵妃要封后,必有太后的阻力在。”
春婵担心不已:“可太后也不喜欢娴皇贵妃啊!”
嬿婉衔了一缕怨,一缕喜:“那又如何?本宫总要赌一赌的!不为别的,就为着不愿再受嘉贵妃的气。而且,本宫本来是毫无把握的,现下也多了几分把握了,因为皇上看见本宫为娴皇贵妃跪求的时候,没有发怒赶走本宫,这便是一个好兆头了。”
春婵忧心忡忡道:“这是好兆头?”
月光清朗,照在她洁白盈然的面孔上,如同积了一层碎薄的春雪。嬿婉含笑:“是。只要娴皇贵妃有一丝机会沉冤得雪,本宫今日就没有白跪,她会记得本宫这份雪中送炭之情。本宫不赌其他,就赌娴皇贵妃在宫中浸淫这么多年,她不会由着别人把自己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