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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谁?”我瞪大眼,“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是在这里做事的人么?多少也比我熟悉,而且那些跑掉的才是真正会吃人的恶鬼,刚那个骨女你看到了?要是不帮我找到他们,说不定今夜这里的人都会被他们吃光的!”
“这里可是萼楼,鬼本就比人多……”鬼面少年连恐带吓的话,我不是很信。
“那些饿鬼怨魂只顾着做赚钱生意,哪里会管你们这些活人的生死,但只要有我在,那帮家伙才不会撒野。”这话倒是在情在理的感觉,我也渐渐觉得他并不可怕了,“那……?”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灯笼里点的,是蒿里山的皮蜡烛,拿着它走路,便能帮你看清那些幽冥形象……这萼楼就像迷宫一样,外鬼来到这里容易迷路,所以那帮家伙都选在这里脱队并且藏匿起来……你问他们是谁?他们可是天底下最机灵又刁钻的鬼物,我粗略看一下,跑走的有刻牙鬼、骨女、痴鬼……对了,还有个猫鬼,你能把他们都找到,拿这灯照着他,他们就动不了了,然后喊我一声‘阿青快来’,我就会马上过去把他们抓住的。”
我提着皮灯笼走,反复想着那个叫阿青的鬼面少年的话,总觉得自己答应帮忙也着实太轻率,先才只是害怕会被吃掉,所以什么都不敢反驳,但现在想到要独自去找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鬼怪,就觉得真该抽自己嘴巴……
“小月?”
绫雀杵在眼前喊我时,我才惊觉过来,“哎?是绫雀?”
“你跑哪儿了?我就知道你不认得路,所以到厨房迎你,可他们说你已经出来了,害我到处找!”绫雀一叠声抱怨,“今天船上招待的是蒿里来的鬼行官大人,每年一次的执行公务之便才得经过进来坐一晚,是难得的贵客,如何能误得起?”她一边接过我手里的食盒。
“蒿里是什么地方?……吓!”我不经意间把手里的灯笼照到绫雀的面上,她那张粉白玉琢般的小脸顿时羽毛支立起来,说话时鸟喙一动一动的。
“我也没去过,你怎么了?”绫雀摇头笑笑。
“没、没什么……”我不敢再看她,低下头跟在后面走,忽然“哗哗”的水声流进耳朵里,“下雨了?”
“是冥河水。”绫雀纠正我道,“这西湖底下有一条与冥河相连的地水,碧茏夫人凿渠引来一段,‘月船仙’才能来往人间和幽冥啊。”
随着她的话语,眼前黢黑空荡的廊庑陡然急转直下,一段台阶出现在脚前方,台阶直下十几步,便孤零零立着一支挑着两颗绿火的桅杆,杆底没在潮流涌动的暗水里,因此绿火在水面映出波光荧荧的两团,“铛铛”有个佝偻的身形蜷缩在杆下,下半身浑然不怕寒冷地泡在水中,只是俯首在那把手里的铜钱来回数数,“一个、两个、三个……”
绫雀朝下眺望几眼,“诶?引渡的船去哪了?哎!那边待着的是谁,摆渡的船去哪了?”
“嘿嘿嘿,三个,”佝偻的身形发出古怪的窃笑,慢慢抬起头来,“四个、五个……”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但可怖是他凸出的嘴巴,长着一把像倒插葱白似的数寸长牙齿,且一笑起来,那些牙齿就像蛆虫般扭动几下,同时他的两只手掌里来回把玩着许多铜钱,即便看着我们他也不忘继续数着,“六个、七个……摆渡?你们想去哪儿?”
“我们要去‘月船仙’,你新来的么?”绫雀皱眉斜视他,说完又极小声嘀咕,“哪来这么难看的家伙?”我见凌雀不认得这满嘴怪牙的老人鬼,不由得心里十分戒备起来,握紧灯笼跟凌雀走下台阶,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灯光去照,然而很快就被那怪牙鬼发现了,他先是猛一瞪圆眼睛盯着我,接着大喊一声:“呔!你拿着什么?”
“啊?”我和绫雀都一吓并惊叫出声,“什……”话音没出,一股寒风就迎面而来,“喵!”头顶上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猫叫,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去望,身边绫雀就应声倒地,我被她倒下的身子掼得一起跌坐下来,并差一点就失去重心顺着台阶滚下水去,但眼前恍惚白影闪过,就听“喵——”又一声拖长的撕裂猫叫,有个东西似乎被弹飞出去,然后落在远处的暗水里发出“咚”的落水声。
“吓?春阳少爷!”绫雀喊出这句时,我才定睛看清前方半空中飘着的白影子,正是身穿一袭出风毛白鹤氅的春阳,只是背对着我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方才必然是发生什么危险状况了!
“阿猫!那活丫头拿的是皮灯笼,快走!”就听怪牙鬼喊出这句,水里立刻发出连串“咕噜咕噜”好像沸腾开水似的声音,春阳挥袖喝道:“敢来这撒野就别跑!”
水面立刻窜起大片蓝火,只听猫声“喵呜”痛呼,有小团黑色从蓝火里飞起,那怪牙鬼大喝一声“咳”,便化作烟雾跟那黑色融合在一起,然后就在半空迅速不见了。
“是、是猫鬼?”绫雀艰难地撑起身,她神情显得无比恐惧,同时衣裳前襟被撕裂一大块,精致的小脸上也刻下数道深深伤痕,我这时才想起低头看自己,那食盒已完全滚在台阶上,菜肴撒得到处都是,只有皮蜡烛的灯笼杆这时还死死攥在手里,方才那怪牙鬼就是发现我拿着皮灯笼才发难的吧?不禁心里后怕起来,“绫雀,你怎么样了?”
绫雀全身瑟瑟发抖地抱着双肩,“猫、猫鬼混进来了,怎办……春阳少爷,您救救我……”她六神无主地朝春阳哀求起来。
水面的蓝火没有灭,我看到春阳的身影轻飘飘落在火上,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了看我俩,“已经跑了。”
“咕嘟咕嘟”蓝火下面的水里忽然又冒出一串泡泡,接着一具尸体像木板似浮起来,凌雀看到又是一惊,“是船夫?”
春阳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你拿的是什么?”
我拍拍衣服灰尘站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是个脸长得很可怕的鬼……说是他们出来巡行的队伍,经过萼楼却因这里复杂的地形而趁机走脱了好几个不好的家伙,但他也不熟悉路径,所以要我拿着这灯找到走脱的家伙,用灯照见就喊他……”
春阳眯了眯眼,突然昂首扬声道:“青鬼,你出来!”
但四下里除了风声,半晌没有异动,也没哪个鬼影显现,春阳的脸色便不那么好了,按下蓝火他落在台阶上,对绫雀道:“你回去船上待着不要出来,并且跟我姐姐说,蒿里来的百鬼有几个走脱了,现在正不知躲在哪里作祟,我去把他们找出来,你让她布置一下别再出意外。”然后再转向我,想了想才又道:“既然青鬼给你的皮灯笼,那现在我跟你一道去先找到他。”
“是……”绫雀胆战心惊地应诺,挥动手里的银白飘带扬起一阵轻风便急忙飞去,剩下我和春阳面面相觑。
“方才那两个是不是牙鬼和猫鬼?好像还、还有骨女和什么痴鬼……”我讷讷地问,无意识将灯笼略举起一些,灯光映照在春阳身上,他立刻皱眉抬起宽摆长袖遮住半边侧面,我吓得连忙用身挡住灯光,“对不起……”
“行了,这些不必你来操心,现在就去把皮灯笼还给青鬼,凡世的人不该碰幽冥的物件……”春阳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拾阶而上,我也赶紧在他身后跟着去。
春寒逼人的夜里,屋墙上垂挂那些冰凌,发出不易察觉的微微光点,静谧里有数不清依势而生的攀缠藤蔓,这时节还没萌发绿芽,大团虬结的枯枝在那仿佛聚众舞爪的鬼怪。
我小心地掩着灯笼的光,生怕光线漏到身旁的春阳身上。
他一直没有做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偷望他侧面的轮廓,总如冰凌的清冷,突然远方寥寥传来一点吹奏的丝竹乐声,有琴和奏着笛声,莫非是青鬼在那儿?
但越走得近,听得乐声委婉而悲戚,还有人声在其中咏唱:“千寻竹,鹅溪绢,倦笔墨,不复言……”
“是哪位客人在竹林里设宴喝酒吗?这么冷的天……”我奇怪地嘀咕,春阳忽然摆手让我止声,循着路径绕过前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便是那一片不因冬寒而凋零枯落的竹林,此刻望去林子中央,无数碧莹莹的星点荧尘在其中环转漂浮,将茂密的竹叶枝干都附着冰玉银绡般的光色;我揉了揉眼睛,原来那些星点荧尘都来自正飘逸起舞的舞人衣裙,恍惚从发饰来看,他们当中有男有女,皆穿着我从没见过的白色皮毛深衣袍裾,在每一旋转间,他们的衣摆就会散发出光粉,情景美如天仙降临。
“碧云春树笺、粉蜡笺、芦雁笺,苏子作诗如见画,桃红天水碧人间。”
我才看见舞者当中有一位席地而坐、正在抚琴的男人,虽看不到面目,但身姿倜傥朗俊,语声清明,应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方才说的是苏轼和文同因画竹往复的风流韵事,后来说的是苏轼用过的特制书纸名……这只老鬼什么来历?”
我听到春阳这样自言自语,但他说的内容我都不懂,只是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有这么好看的鬼?”
这时男子抚琴一曲完罢,众舞人中有对男女走近他身边,变戏法般手中多了一支箫和一面鼓,先是“叮咚”的鼓点敲响,然后箫声悠扬响起,众舞人再度缓缓行走绕圈,汩汩地吟唱:“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天空中仿似一霎那吹起苔色的雪片,竹枝高低上下,雪影婆娑。
“这是什么?”我虽害怕但仍舍不得移开视线,春阳看见那雪飘来,便伸手接住一点,放到鼻端闻闻,突然抬袖挡住我的口鼻,“小心,那青雪是老鬼千百年来积攒的幽怨所化,凡人吸入恐有性命之忧。”
“吓?”我吓得赶紧抓住春阳的衣袖用力捂住口鼻,却引得他皱眉不耐烦地瞥来一眼,我顾不得那么多,索性躲在他身后,“那、那鬼是你要找的么?”
“嘘——”春阳盯着那竹林深处,“他若是存心走脱,便不会在此大排歌舞了,倒像是在等谁。”
“兴许他就是喜欢歌舞,你和他第一次见,却怎能猜到他的心事?”我更奇怪了。
“蒿里百鬼之中有个痴鬼,据说生前为周时下层贵族,迄今已有两千余岁,擅歌舞而情长,原是地仙鬼物,但他痴寐甚深,束缚于人间执念无从离去,所以只好随他留在蒿里台下,浇淋日月天长,只埋在每年人间焚化后落在蒿里台的字纸里度过时光,鬼界也只等他自生自灭算了,我这样听说过,如今看见他,就估计是他吧。”春阳耸耸下巴,好像又轻轻叹口气。
“噢……你怎么说话像个读书人似的?”我讶异地看着春阳。
“嘘!不想死的就别说话,尽量也别吸气。”春阳突然一把按住我的头,将我往旁边一棵大树背后塞去,就在他做这举动时,头顶上天空划过一道鲜血长虹,紧接着竹林边沿的枯石上,开出一朵数丈高的红光花形,我一边用自己衣袖掩住口鼻张望,那花中现出位低身以红袖掩面的女子,因离着有点远,好半晌才看清那是先前在小屋里见过的骨女,她手里照旧像抱着玩偶似搂着另一个男人,这时男人可能因为被拽着飞行而晃得七荤八素的,好半晌才清醒看看身边的骨女,又看看周边的环境,便吓得大叫:“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
骨女用手点在他的上唇,哄孩子似的道:“姐姐的红果儿还没喂你吃呢。”说时,她那一袭大红的下裙无风而起,像一幕风幡展开然后迅速从头到脚罩住男人,男人顿时发出惊骇无比的惨叫,在红裙里拼命挣扎,但不消半会儿,骨女将裙摆一扬,“呼啦”裙子依旧垂下,男人的踪影也不见了。
“啧啧。”骨女露出满足的表情,从怀里取出一块铜镜对月梳理几下发鬓和仪容,又翘起尾指用细长紫葱色的指甲剔一剔牙,突然眼角朝春阳和我所在的方向一扫,红光陡然大盛,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股凌厉的血红瞬间就逼近眼前,“咣”一声电光火石爆裂,就见春阳徒手攥住三尺大红绦带,骨女站在离他仅三步开外的近处,媚眼如丝正上下端详他道:“何来这如月姣童,绝美姿容?”说时,她缓缓靠近,并伸过手来轻轻碰触春阳的脸颊和下巴。
我躲在树后大气不敢出,看到他俩这情景不由脸热到耳尖,可春阳没闪避也没有动,那骨女的笑靥如花,慢慢将落在春阳手里的红绦一端绕回腕上,“姣童,你叫什么?”
奇怪的是春阳手中缠着绦带,却任由那骨女收短并靠过来,几乎近身贴在一处时,他才淡淡一笑,忽然反手一把抓住骨女那正摸自己脸的手,骨女娇哼一声:“你弄疼我了……”这时她似乎真的因疼痛缩了缩肩,那一侧原就半遮半露的衣襟自然滑落下来,恰好将雪白的肌肤和精致锁骨展现在春阳眼前,“姣童儿,你且轻点。”
春阳的身高与骨女相比略矮大半头,他嘴角仍带着那一抹不知何意的浅笑,此刻竟略微凑近骨女的颈项间轻嗅,另一只手已无声游走到她心口,用食指在她鲜红衣襟边沿掠过,指尖沾染上濡湿的红,他将指头放到唇边舔舐一下,骨女柔声道:“喜欢血的味道?”
夜里无形的风围着他俩打转,春阳的目光与她对视,沾血的手继续摸下她的腰间,我看得面红耳赤,心忖春阳不是来查找这些鬼的吗?怎么却与骨女卿卿我我起来?正想转开之际,春阳的手已经“剐啦”插入骨女的腰间,随着血肉开绽的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中拽出一颗小儿拳头大的红色物件,脸上不动声色还挂着那笑,“若没有这颗上古的血玉髓,你马上就变回一堆白骨了吧?”
我依稀看见那血玉上还拉着的筋膜连肉,骨女顿时面如死白,想要惊呼出声却丝毫不敢动弹,“你、你……”
“他只有情,而你只有欲。”春阳似乎说的是竹林里的痴鬼,但那一幕青雪散漫间,翩翩佳公子依旧吟咏着一段段不知何物的文辞,舞人们奏着各式乐器起舞相和,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林外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