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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把轿帘掀起,菱儿搀着新娘子出来,我想起桃三娘临行前的嘱咐,只要随轿到河边,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这时候有人会给喜赏之物,收了东西就立刻回来,切不可进牌坊到那府里去……我看看小武,他正东张西望看得高兴,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人递给一段大红绸,让新郎新娘一人手里拿着一边,便要往那牌坊里走去,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挥舞着丈高木棒的凶神恶煞——
他一路用棒子撵打,将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吓得四散逃跑,仪仗前头的人也被他几棒子打得东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见他全身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都沾满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吓?水鬼么?”
只见那人并没有朝新郎新娘冲去,而是三步两步冲到牌坊下,不由分说抡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过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还硬的,哪知“嘭”一声巨响,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个子的人站出来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恶煞还不住手,继续高高举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个子便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头,大棒子就朝高个子头上敲下来,高个子头一偏躲开,然后紧接一脚,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这时那根柱子已经崩断开来,一大块落在地上,我仔细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头,也看不见那牌坊了,霎时间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云烟似的消散,只看见一所仅一人多高,十分狭窄破旧的小庙堂立在那里,庙门前有一块镂刻花纹的木头立的字牌,一条直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断掉的。
我认得了,这里似乎是江都人常来拜祭的保扬河神庙,大约一二年前我娘带我去蜀冈上的大明寺烧香时,就曾路过这里,当时还看见过几个老人在摆供果。
那凶神恶煞倒在地上,痛呼起来,看来那一脚很重,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盖头的一角张看,发出一声惊呼:“陈家哥哥?”
“哎?”我这才认出地上那个竟然就是姓陈的男子!
四下里这时都乱了,河面上那些船里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纷纷朝这边看,一直紧紧跟随柳公身边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从哪儿忽然走出来,指挥着周围人:“把这个搅事的捆起来!”
周围那些人立刻一迭声地喊:“把他给我们吃了吧……”
我这才骤然发现,周围那些河里岸上站着走着的人,却都有一副鱼虾的头面,方才踹倒陈姓男子的高个子,现在变得满脸黑鳞,就连那船上穿着华服吹奏乐器的女子,目下也一个个都顶着个厚唇有腮的鲤鱼头,十分吓人!
我差点两条腿都发软站也站不稳,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还好他们虽都是满脸怒容,但相貌没有改变。
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把陈姓男子一脚踏住,让他动弹不得,向柳公问道:“柳公,如何处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决定罢了,他是为你而来。”
周围的鱼虾脸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给我们吃掉吧!给我们吃……”
那男子丝毫不畏惧,只在那儿挣扎地喊骂:“我当你是什么人物,却是强抢民女的鬼怪么?桂姐、桂姐你别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带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间有些凄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是自愿嫁给柳公的……”
“你胡说!必是他强迫的你!”男子挣扎得更加厉害。
“我……”青山桂十分犯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哎?这是怎么了?”四周围观的妖怪们顿时一阵骚动,它们自动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我循声望去,只见手提着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来。
她看着眼前情景,似乎并不惊讶,径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许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来,本以为这时候你们该拜过天地了,怎么还站在这里?”
说完,她又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男子:“你与青姑娘的缘分已尽,为何还胡搅蛮缠?”
男子恨骂道:“不是你告诉我到保扬河来的么?你却说我胡搅蛮缠……我辛辛苦苦只是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们为什么都要来阻止我们?”
桃三娘语重心长地道:“我叫你到保扬河来,是让你来做什么的?”
男子一时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语塞地望着她。
青山桂也一脸错愕地看着桃三娘,但渐渐地,她的脸色阴暗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却并不说话。
桃三娘将手中的食盒举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将这柳芽最后再送给这位么?”
我对桃三娘的举动十分纳闷,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菱儿,却都齐齐变了脸色。菱儿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掀开盒盖,青山桂亲手端出那碟凉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缓缓道:“青姑娘,你已经忘记你为何要摘柳芽么?”
“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着什么:“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
陈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别听她胡说鬼话!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回去,我什么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话猛然醒悟过来似的,看看手里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决绝的神色,她对满脸黑鳞的高个子道:“你放开他。”
高个子依言抬起脚,姓陈的男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着他:“我只记得,从小与你为邻,小时候曾与你做伴玩耍,后来我家遭逢变故,我被辗转卖到闻香阁为倌人……那天你到闻香阁来,我与你碰面,你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我弹琴,你给了赏银。之后没几天官府的人就来闻香阁滋事,其实却是我被那官头看中,想给我‘梳头’却舍不得那么多银子,老鸨跟他谈条件,谈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愿从命,便遭到那人的戏弄,大半夜里让我到这河边来采柳芽……现在想起来,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说到这儿,她看着菱儿:“早春时节,天寒露重,冻得人手脚麻木,也无计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来了……”
男子急切地打断她道:“没错,我找了你很久,听说你被人卖到江都来,正好我爹有同僚在这里的衙门做事,我便托辞找他,实际就是来找你的……我也很后悔当时认出你时,没敢立刻就带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带人去闻香阁寻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乱找时机带你走的,却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这个机会跟老鸨谈成这个条件……”
青山桂摇摇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菱儿却切齿地进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声道:“桂姐,我从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来找你,也是想要带你走的,但是你却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宁愿青姑娘死了,也不愿她被别人夺去。”菱儿愤恨地接话道,她的眉心紧拧,面色比平素更加苍白,双目好似一对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绝不会丢下我在闻香阁不管,自己一个人跟你逃走的……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发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个孤魂野鬼吧!”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辩解道,他惊慌得双手乱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说你要走也得回闻香阁找菱儿,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厮侮辱,你不愿跟我走,那时又有人过来了,我、我以为是派来带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后来我一直在水里找,可怎么也找不见你……”
青山桂看着手中这碟柳芽:“我总在想为何要采这柳芽,现在记起,原是那天晚间那人跟老鸨谈妥了条件后,老鸨为他摆花酒,让他把识得的人都请来,他却说你是读书人,爱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饮食,见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来采这……我与你的恩怨,也该在入这门前了结的。”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损的牌坊,平静地道:“这柳芽,就该是给你吃的。吃过它,你我便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说着,青山桂双手将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着就要过来拉她,立刻又被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按住肩膀,他挣脱不得,便回头去疯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个子对他的击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将男子拎了起来,朝柳公道:“柳公,现当如何处置?”
“乓当”一声,盛满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将盖头蒙上,菱儿扶着她回到柳公身边,顿时四下里鼓乐齐奏,我的眼前霎时又恢复了方才那高耸的石牌坊和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一人高声喊道:“前面开路,新郎新娘进府!”
柳公和青山桂为首,看着那一行人鱼贯走入那牌坊里,我完全傻在那儿了,沿岸以及水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河面上似乎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模样。直到小武弹了我一个栗暴:“嗨!笨丫头醒醒!”我才醒悟过来,捂住额头:“干吗弹我?好疼的!”
姓陈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着青山桂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高个子的手,高个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脚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远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头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是何居心?我与你素不相识……”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纠缠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帮你们了断。”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从中来:“桂姐没死,桂姐嫁给那个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骗的她!”
“你怎么死了还这么顽固?”桃三娘语重心长地叹了叹气:“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尸骨已经葬在水底,你难道忘了?菱儿知道青姑娘死后,也来投的河,而你,几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后也没上来。”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记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后水里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会走远,就在整个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么记不起来……”
桃三娘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虫子:“你也忘记秦家为何会家破人亡了吧?就因为秦桂姐的爹将她许配了别人,你气愤不过,便买通人到她那未过门的夫家,夜里勒死一个丫鬟,便讹说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将人杀害的,闹得官司很大。你以为这样秦家就能断了这门亲,可没想到秦家本是书香门第,秦老爷是个秀才,虽无官无职,却很重信义,他绝不相信那公子是这样歹人,所以不惜散尽了银钱帮其打场官司,后来你趁机又着人去秦家提亲,秦老爷不允,你怀恨在心,便将他家马车轮轴锯坏,秦老爷一日出门途中便坠车一命归天了。”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说出,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心狠手毒之人,但这男子面上无论怎么看来,也只是苦苦追着青山桂,只嚷嚷着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怜男人罢了……我头发里都感到一阵发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这时也唏嘘地摇摇头,放开这男人,问桃三娘道:“该如何处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进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这儿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河面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将他交给我吧……”
“吓!”那声音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气,我登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宽远的河对面,黑暗里仿佛有个细高约数尺的长影子,只是河面的雾气很重,灯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桃三娘朗声答道:“原来是黑摄魂使,怎么恰好路过?”
对方半晌没有回声,只听见一阵阵异样的风“簌簌”刮过,猛地半空中一声“叮叮当当”的铁链子脆响,我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见一个东西迅速地在陈姓男子身上一卷,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见了。
回到欢香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诉我,这身陪嫁时的衣服不是凡间之物,是要还的,还有说起方才河对岸那用铁链锁走陈姓男子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专收恶鬼和迷路亡魂的黑无常,他不似白无常那般笑脸迎人,而总是阴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职任。
我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想来,若按桃三娘说的,这男子即使做了鬼,还是一如生前那般固执,苦苦追着青山桂不放,却不知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场婚嫁,却真是办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对生前死后的事全都忆起来了,还自己盖上红盖头,自然是愿意嫁给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晓得我没回来,连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无意间一摸枕头底下,竟摸出一只用银线刺绣着水纹的锦囊。打开来看时,里面有一颗拇指大白色喷香的丸子,后来问桃三娘,她告诉说这是河神府上给我的谢礼,让我好生带在身上,以后必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