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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脑筋……跟现在怎么一样,那时我是防着他,我觉得他俩性格不合适。不过起云确实是个好孩子,这点你没有看错。他来咱们家……一家人,我们总是要老的……”
即使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司徒玦也想象得出爸爸摇头的样子。
“你就不想想别人的感受?他是个人,不是咱们家的棋子,再说他现在和那姓谭的女孩处得挺好,你不要去搅和了。”
两人争执了起来,语速变得更快,只能依稀分辨出只字片语。
“……不是亲生的……待他不薄……久安堂……公司……只要他愿意,到时都可以交给他。”
“你不要拿这些去逼他,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妈妈大概也急了,声调不由自主地略扬。司徒玦将耳朵紧贴着门,接下来的那句话,她总算听得真真切切了。
“我和起云谈过了,他没有反对!”
她直起腰,转身靠在门边的那道墙上,墙面的温度透过她的背,浸进了心肺里。
那真是一种冰冷的依靠。
司徒玦不需要知道隔着一扇门的这场争执的结果,因为她已经听到了结果。
姚起云会娶她的。
她曾经做梦都想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然而谁会料到,到头来他的“没有反对”会让她痛彻心扉。
就像个踌躇满志的勇士,蒙着眼,做好了披荆斩棘的准备,谁知一跤摔得太狠,头破血流地爬起来,才发觉自己误打误撞地滚到了终点。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一生啊。
曲小婉死后,一直没有露面的邹晋给司徒玦打过一次电话,问她有没有想过离开。只要司徒玦点头,他愿意耗尽他所有的人脉,倾尽他所有的努力把她送到国外去,远离是非,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司徒玦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别说她从未做过独自远走异国他乡的打算,就算有,签证、护照什么都没有,说走就走谈何容易?虽然邹晋如果要帮她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如果她这时走了,就等于彻底承认自己输了,那不叫“走”,那是“落荒而逃”。
她不想去死,也不想逃,就是要留下来等着水落石出的那天。
她熬过了爸爸愤怒的耳光和妈妈的眼泪,熬过了朋友的唾弃,熬过了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死去,熬到了最后一秒,才发现自己要等的人再也不回来的孤单。
谭少城在她家门口笑着说“起云太粗心,银行卡落在我那里都不知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输。
姚姑姑知她如今没了底气,整日冷嘲热讽,还变本加厉地在她面前把姚起云要带着谭少城回乡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说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输。
可是,当他为报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为了迟早属于他的久安堂答应去娶一个他看不起的、声名狼藉的女人时,她忽然觉得她早就输了,含着那口气撑在原地,只是自欺欺人。
没有所谓的水落石出,真相早已盖棺论定。
司徒玦想,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也许她早就该走了。
司徒玦次日就找到了邹晋,告诉他,她想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邹晋当场把自己能为她办到的,和接下来她有可能面临的苦,都摆在了她面前。
“你想好了吗?”
司徒玦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可以相信并托付的,竟然只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知道,如今这个人为了赎罪,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
邹晋当天就带着她辗转了好几个地点,为她的决定去做准备。
黄昏的时候,邹晋的车停在距离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面雨下得很大,但也只能送她到这里。
邹晋说:“接下来的事我会替你安排好,那边会有人接应你,钱的事你不用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当然,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司徒玦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车前的玻璃上聚拢的水流被雨刮反复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爸妈,他们一辈子都活得堂堂正正,只为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最可怜的是,就算认定了她的堕落,到了最后,还是苦苦为这个女儿的未来打算。她舍不得他们,甚至一度想过,都承认了吧,就当自己迷途知返,什么都听他们的,再不让他们伤心失望。
可是,单单闭上眼想想,她都觉得不寒而栗,一生那么长……他们迟早会在爱的名义下把彼此逼疯。
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去看了邹晋一眼,不过是短短的数月没见,他整个人仿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了下去,虽然还是那副眉眼,头上也没有新添的白发,可早先的意气风发、倜傥自如已经彻底地消沉颓败了,老年人的暮气初现端倪。她没敢细看玻璃上倒映出的那个模糊的影子,疑心着自己早晚也会如此。
她最后一次给了邹晋回答。
“我等着你的消息。”
飞快地推门下车,司徒玦最后也说不出“谢”字。也许邹晋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为活着的司徒玦,也为死去了的人。
司徒玦冒雨冲到家门口,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还没等她掏出钥匙,门开了,姚起云正好走出来,一副出门的打扮,手上拿着两把雨伞。
司徒玦捋着湿漉漉的刘海,低头挤进门去。似乎怕被她一身的水蹭湿,姚起云侧身避让,当她进屋后,听到了身后关门的声音,姚起云似乎也放弃了出去的打算。
妈妈起身迎了上来,并不是为了给司徒玦递一块干毛巾。她一开口就问道:“你去哪儿了?”
司徒玦没有马上回答,姚姑姑正从她侄子的房间拿出换洗的衣服,是今早他出门时穿在身上的,看起来也湿了大半。当然,他手里的其中一把伞还在时不时地往下滴着水。
司徒玦没有做声。
“我问你话呢,你去哪儿了?”薛少萍没有放弃追问,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平静。
一秒,两秒……沉默难挨,如临刑前的等待。司徒玦发现,家里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爸爸也没有了面对不听话的女儿时特有的暴怒,眼神里只有最后一点难以置信,好像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他已经不再认识的人。
司徒玦舔了舔干得发疼的嘴唇。
“想不到我的行踪还有这么多人关注,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薛少萍说:“你从哪里回来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是,我是去找邹晋了,你们满意了?还要问我什么?问我在他那里干了些什么?有人想知道吗?我可以……”
又是一记耳光。耳光的滋味大同小异,区别只在于今天挥出来的是妈妈的手。
过去的二十几年,没有人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别人都说她是司徒家的掌上明珠——现在当然也是,要不她怎么会逐一把每个人巴掌的滋味都尝了个遍?
堕落者,人尽可掴之。
“我对你的容忍还不够?你爸爸是对的,我宠坏了你,你没得救了!”薛少萍弯下腰,掩面痛哭,“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去找他,你找他干什么?全世界那么多的男人,缺了他就不行,你就这么贱?”
“你们想得到有多贱,我就有多贱。”司徒玦扭头去找姚起云,他却仓皇地别开脸去。
她站直了,指着他的方向,手却不听话地发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这个破烂也轮不到他捡!”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你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医生都说可能没办法了,我应该让他放弃的。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宁愿你那时就死了。”
司徒玦以为自己豁出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这样也不错,少了牵挂,她会更轻松。可临到这个关口,还是觉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将血肉连着筋撕剥开来。她荒诞地想到了割肉剔骨还父母的哪吒,世上还有没有姜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后赐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说不定谭少城是对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学。就在昨天,谭少城对她的手下败将司徒玦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非说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实我没有那么做,那时我真没有想过要把你怎么样,又能把你怎么样,是你给我上了一堂课。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不妨把自我安慰的经验拿出来和你分享分享——你现在觉得痛吗?这没什么,小时候我妈让我去买醋,我怕她等,跑得飞快,结果摔了一跤,脚上都是血。我妈听到我哭,走出来一看,发现瓶子碎了,醋洒了一地,裤子上还破了个口子,她把我拉起来,当场就打了一顿,看都没看我的脚一眼。脚痛不算什么,伤口会愈合,长出新的肉,可醋和裤子都是钱,花出去就再也没有了!和伤了手、伤了脚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连包扎都省了,谁看得见?穷到麻木比你能感觉到的任何一种痛都可怜,而你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我讨厌看你这种眼神,好像只有你高高在上,只有你是一块美玉,别人都贱得像一块瓦片。告诉你,没有什么是生来注定的,打碎了的玉连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着,那瓦就是玉了。”
司徒玦不再后悔了,她去找邹晋是对的,不顾一切要走也是对的,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哪怕要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地方,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地方熬下去,哪怕熬不过,被遣返,这辈子哪儿也别想去了,也是对的。
她彻底斩断了后路,回头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