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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无非折腾二字。一圈折腾过后,石头村重归安静。村头炊烟袅袅,村尾鸡鸣犬吠,村内人影横斜,处处可见斗笠蓑衣耕牛牧童。远远看去,朦朦胧胧,素淡静雅,青山含翠,绿水莹波,偶有三五只土番鸭飘在潭面,就像成双成对的鸳鸯鸟。
潭边坐着一个人,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缩成一团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像是大石头上的一坨牛屎。蓑衣都是深棕色,时日长久后,颜色愈发黯淡,与牛屎发酵后的颜色相当。
这坨牛屎不是别人,正是石头村第一任保长陈蛋。大难不死之后,陈蛋略微有些看破红尘,世间纷纷扰扰起起伏伏算是看个透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王侯将相,今天贩夫走卒。争也罢,不争也罢,早晚都是个死。真正退出后,才发现日子原来可以很逍遥,终日无事,养养鸭子钓钓鱼,卷支土烟吐个眼圈,怡然自得。
陈蛋看着潭面的土番鸭,想起这个地方原来还是一块平地,现在竟然变成一汪深潭,明明亲眼所见,却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那颗陨石蛋如今已经变成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圆形石头,安安静静沉在潭底,没人再去计较它是不是金子。
想到这一节,陈蛋扑哧笑出声来。当年,要不是以为陨石蛋是金子也不可能跑到这里来。如果没有跑到这里来,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一系列机遇。造化弄人,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指挥,只是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陈蛋正感慨着,儿子陈高大急匆匆跑来,大喊:“阿爹,阿爹,快回家啊。”
陈蛋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瞎嚷,会惊走鱼儿。陈高大并不理会,上前夺了陈蛋的鱼竿扔入潭里,拖着陈蛋往家里走。
陈蛋甩开手臂,喝道:“死人仔,别这样没大没小的,要换做以前,你爸早就一把给你盖过去了。”
陈高大顶道:“那你还不如换做以前呢。换做以前,咱们家能被人欺负成这样吗?赶紧回去吧,彭钦定又来鼓捣赔偿的事了。”
陈蛋问道:“赔偿什么啊?地不是都已经划给他了吗?还想怎么样?”
陈高大道:“我哪儿知道啊。这不是来叫你回去看了嘛。”
陈蛋摇头道:“我看了有鸟用吗?他想要就给他吧。想要什么都能给。”
陈高大埋怨道:“什么都能给?咱家剩下的地也不多了,再给全家就得喝西北风。你倒是拿出点男子气概啊,整天蹲在这里钓鱼有意思吗?”陈蛋不再理会陈高大,低着头往家里走。
按说,陈彭两家的恩怨也算是了结了。当时,陈高大打了彭家小儿子彭有益,陈蛋又打了彭钦定,伤情鉴定也出了,陈家赔了彭家一部分田地。
经历死里逃生的事后,陈蛋心灰意冷,也不再去争,老老实实把田地给了新保长彭钦定。彭钦定并不满意,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咬定儿子彭有力的死与陈蛋有莫大的关系,不能轻易干休。
身为新人保长,彭钦定花了一段时间在村里树形象立威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翻修了交界宫和学堂,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佛生日,自己掏腰包请来全县最顶级的高甲戏团,演了原汁原味的《陈三五娘》。
全村老少看了热闹,拜了妈祖,又有新学堂念书,一个个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大赞彭钦定一心为民,是个难得的好保长。陈蛋虽然不去理会这些,但也隐隐觉得这个保长与前两任都有一些差别,比前面两任要强些。时间久了,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再认为陈彭两家有恩怨纠葛。
彭钦定做好铺垫,从村民的脸上看到了他们对自己这个保长的敬佩,心里有了底气,开始打算为儿子彭有力报仇的事。
报仇也分文报和武报。武报需要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不适合保长的身份。文报需要费些心思,找个空子狠狠去钻,把他陈家的心肝脾肺脏都挖出来。
不用说,彭钦定选择了文报。文报需要一个借口,眼下所有借口都被封死,田地陈家已经赔了,彭有力的案件也在保长交接时结了,一时无从入手。
这日,李水成来报,说钟石山顶田的地没法种,水田下都是石头块,脚一踩下去就会被割破,别说人就连牛都不敢下去。彭钦定大感诧异,带着李水成去地里查看,卷起裤管下去踩了几脚,果然踩到硬硬尖尖的石头,而且不是一块两块。
彭钦定沉吟道:“不能啊,这地下面不是石头啊。如果是石头,以前就开不出地来。再说,也种了这么多年,之前也没有啊。”
李水成应道:“东家,这石头不像是原来就有的。你看,这一块一块的,块头都不大,但是数量很多,我猜是有人故意扔下去的。”
彭钦定把手伸进泥地里,掏了一块石头出来,仔仔细细看了看,道:“是啊。看来真是有人故意扔下去的。是谁这么缺德呢?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李水成道:“没有啊。我们是下人,哪里敢去得罪人呢?每天都是地里干活,晚上都躲在家里没出门,怎么能去得罪谁呢?”
彭钦定沉思道:“那能是谁呢?”
李水成欲言又止。彭钦定喝道:“有什么苗头就大胆讲,不然我怎么给你做主?让我自己一块一块给你捡起来吗?”
李水成吞吞吐吐道:“这几天,我有看见阿蛋的儿子高大经常在这附近玩耍。但是,没看到他扔石头。”
彭钦定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他陈家干的。不是他们会是谁?陈蛋素来狡诈多端,把田地赔给我本来就不服气。现在我当了保长,他就更不服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全村百姓都向着我。他明的不行,只能来阴的。这是光明正大的人能干得出来的吗?这只有陈蛋这样的小人才干得出来。走走走,咱们今天就去找他理论理论,一定要让他给个说法。”说完,拉着李水成去了陈家。
张莲花见到彭钦定,连看都不正眼看他,冷道:“你们来做什么?”
彭钦定冷笑道:“我们来做什么?你也好意思问?”
张莲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祥,但嘴上却不肯示弱,嚷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死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我们阿蛋已经把什么都让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难道要逼死我们才算完嘛?”
彭钦定抽了抽嘴角道:“你讲得倒是很有道理啊?什么叫让给我们?给我想清楚咯,那是你们家的人作奸犯科,上面判给我们的。我们拿得是合理合法,懂吗?不要讲得跟窦娥似的,你们家不冤,我们家死去的有力才冤,知道吗?”
张莲花说不过彭钦定,干脆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干活。
彭钦定喝道:“陈蛋呢?叫他出来,我有事情问他。”
张莲花冷道:“凭什么啊?你叫他出来他就得出来?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上门踏户来大声小声。”
彭钦定道:“谁欺负谁还难说呢。他不出来也行,那我就叫人把厝后下段的田给翻种翻种。”
张莲花急道:“你们干什么啊?土匪吗?厝后上段的田被你们抢去也就算了,现在还来打下段的主意。我们才刚插完秧,你有本事就去翻种吧,少掉一棵秧苗我就死给你看。”
彭钦定冷笑道:“你就算是死给我看一百遍也没用。问问你家好儿子陈高大吧,他当时往上段田地扔石块的时候,怎么就不会想到拉屎要擦屁股?现在他把屎拉在了上段田,这个屁股你们要自己擦。我也不占你们便宜,只是用上段田跟你们换下段田而已。陈蛋要是不出来,那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张莲花深感事情不妙,自己做不了主,也顾不得责问陈高大,急忙叫他去叫陈蛋回家。
陈蛋到家后,看到趾高气扬的彭钦定,心中充满厌恶,冷冷道:“怎么啦?又要来抢什么?”
彭钦定笑道:“我抢你什么了?我抢你什么了?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陈蛋不想与他争吵,懒懒道:“行行行,你什么都没抢我的。现在想干什么,直接说吧。”
彭钦定道:“很好,我就喜欢直截了当的。你儿子陈高大在厝后上段田扔了好些石头块,弄得那些田地牛都不敢踩下去,没法种了。既然是你家人做下的事情,就该你陈家来承担。这个事,本来要开个村民大会,好好给你们一个教训。但是,念在我们都是老相识,也不用弄得你面子上过不去。今天来,就是要把上段田跟你家的下段田交换一下。你看怎么样?”
陈蛋没有直接回答,转头问陈高大:“是你干的吗?”
陈高大急道:“什么啊,我都不知道啊。”
李水成抢道:“我明明看到这几天你天天都在那里走来走去啊。”
陈高大急道:“你看见我扔石头了吗?你看见了吗?”
李水成没说话。
彭钦定道:“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你没事跑到那里去干什么?还有第二个人到那里去吗?没有吧。那还要怎么说明?”
陈蛋喝道:“高大,说实话。”
陈高大气急攻心,年轻人的意气冲上头壳,喊道:“就算是我扔又怎么样?你们敢把我们怎么样?要单挑吗?来啊,来试试啊。”
陈蛋认认真真看了看陈高大,眼里流出失望痛苦神色,深深低下头壳,喃喃道:“这都是要叫我去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