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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候了永琪从太医院回来,便领着他往养心殿去。才到了阶下,李玉便先迎上来,含笑道:“愉妃娘娘怎么带五阿哥来了?下了雨路滑,您小心脚下。”
海兰含了极谦和的笑,那笑意是温柔的,含了两分怯怯,如被细雨敲打得低垂下花枝的文心兰,柔弱得不盈一握:“永琪有两声咳嗽,但还惦记着皇上,一定要过来请安。本宫拗不过,只好带他来了。”
李玉向着永琪陪了个笑:“五阿哥真是孝心!”他有些为难道,“愉妃娘娘,皇上这几日痛心大行皇后之死,除了纯贵妃和娴贵妃,还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几乎未见其他嫔妃和阿哥。恐怕……”他垂下眼睛不敢说话。
海兰会意,幽然叹道:“皇后仙逝,本宫也伤心。但皇上总得当心龙体才是啊,否则咱们还哪里有主心骨呢。”她摸了摸永琪的头,“罢了,你皇阿玛正忙着,咱们也不便打扰。你去殿外叩个头,把额娘炖的参汤留下便是了。”
永琪乖巧地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台阶,在廊下跪倒,磕了头,朗声道:“皇阿玛,儿臣永琪来给皇阿玛磕头。皇额娘仙逝,儿臣和皇阿玛一样伤心,但请皇阿玛顾念龙体,不要让皇额娘在九泉之下担心不安。请皇阿玛喝一点儿臣炖的参汤,养养神吧。儿臣告退。”永琪说完,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直磕得砰砰作响,方恭恭敬敬退开了。他才转过身走下台阶,只见身后紧闭的朱漆雕花殿门豁然洞开,皇帝消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伸出手道:“永琪,过来。”
海兰低首,一双翠绿梅花珍珠耳环碧莹莹地扫过雪白的面颊。她露出一丝淡而浅的笑意,恭谨而温顺。永琪赶紧跑到皇帝身边,牵住皇帝的手,甜甜唤了一句:“皇阿玛。”
皇帝连日来见着两个皇子,说的是规矩之中的话,连安慰亦是成人式的,早就不胜其烦。听了这一句呼唤,心中不觉一软,俯下身来道:“你怎么来了?”
永琪垂下脸,似乎有些不安,很快伸出手擦了擦皇帝的脸,道:“皇阿玛,您别伤心了。您要伤心,永琪也会跟着伤心的。”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温柔与心酸交织的神色,慈爱地揽过永琪的肩膀:“永琪,带了你的参汤进来。”他看了站在廊下微雨独立的海兰,穿着一袭玉白色素缎衫,领口处绣着最简单不过的绿色波纹,下面是墨绿洒银点的百褶长裙,十分素净淡雅,发髻上只戴了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点翠步摇,一根通体莹绿的孔雀石簪配上鬓侧素白菊花,单薄得如同烟雨蒙蒙中一枝随风欲折的花。皇帝虽久未宠幸海兰,也不免动了几分垂怜之意:“愉妃,你来伺候朕用参汤。”
海兰温顺得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走到皇帝身边,掩上殿门。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挂满了素白的布缦,好像一个个服丧的没有表情的面孔,看起来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皇帝脸上的胡楂多日未刮了,一张脸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永琪与海兰跟着皇帝进了暖阁,见桌上铺着一幅字,墨汁淋漓,想来是新写的。海兰柔声道:“皇上,殿中这样暗,你要写字,臣妾替你点着灯吧。”
皇帝哑声道:“不必了。大行皇后在时十分节俭,这样的天色,她是断不会点灯费烛火的。”
海兰道了“是”便安静守在一旁:“皇上写的这幅字是给大行皇后的么?”
皇帝颔首:“是给大行皇后的《述悲赋》,一尽朕哀思。”皇帝看着永琪,“你说这参汤是你给朕炖的,那你告诉朕,里头有什么?”
永琪掰着手指头,认真道:“这道参汤叫四参汤。四参者,紫丹参、南沙参、北沙参、玄参也。配黄芪、玉竹、大麦冬、知母、川连、大枣、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宁神、益气补中之效。”
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玛喝过?”
永琪仰着天真的脸,拼命点头道:“是啊。《二十四孝》中说汉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后至孝,汤药非口亲尝弗进。儿臣不敢自比汉文帝,只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儿臣准备给皇阿玛的参汤,也尝了尝,怕太苦了皇阿玛不愿意喝。”
皇帝颇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没有白疼你。”皇帝由着海兰伺候着盛了一碗参汤出来略喝了两口,“《二十四孝》的故事你已经读得很通了,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永琪坐在皇帝身边,懵懵懂懂道:“皇阿玛,《二十四孝》儿子都明白了,可今天大哥说了一个什么典故,儿子还不大懂,正要打算明日去书房问师傅呢。”
皇帝漫不经心,随口道:“你大哥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给你讲典故?说给朕听听。”
海兰忙道:“是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你皇阿玛。你皇阿玛学贯古今,有什么不知道的,哪里像额娘,一问三不知的。”
永琪便道:“今日儿臣在长春宫向皇额娘尽哀礼,后来咳嗽了想找水喝,谁知经过偏殿,听见大哥很伤心地说什么明神宗宠爱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不喜欢恭妃的儿子朱常洛,还说什么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国本之争 ,自己却连朱常洛都不如。儿臣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这样伤心,朱常洛又是谁,大哥怎么拿他和自己比呢?不过儿臣还听见大哥跟大嫂说话呢,不敢多听就走了。”
皇帝轩眉一皱:“既是在给你皇额娘尽哀礼,他们夫妻俩又窃窃私语什么?”
永琪掰着手指头,稚声稚气道:“不是窃窃私语。大哥说:皇额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长,自然要多担当些。儿臣觉得大哥说得没错呀!”
皇帝缄默不语,面孔渐渐发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永琪有些害怕起来,看了看愉妃,又看着皇帝,摇了摇皇帝的手道:“皇阿玛,您怎么了?是不是儿臣说错了什么?”
海兰愈发惶恐,忙跪下道:“皇上,永琪年幼无知,若说错了什么,您别怪他。臣妾替永琪向您请罪了。”
皇帝瞟了海兰一眼,口气淡漠如云烟霭霭:“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书,不懂得这些。便是如懿,诗文虽通,这些前明的史书也是不会去看的。永琪还小,这些话只能是听来的。”
海兰诚惶诚恐地起身,拉过永琪在身边。皇帝的手紧紧地握成拳,脸上却含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显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呵,永璜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可以自比朱常洛了。那么永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样子,敢有他不该有的心思了,也是仗着生母的缘故么?”
海兰一脸忧惧,小心翼翼道:“皇上说什么仗着生母?臣妾只知道,纯贵妃是要继立为皇后的呀!”
皇帝意外,不觉瞬目道:“什么?”
海兰睁着无辜而惊惶的眼眸:“皇上还不知么?宫中人人传言,大行皇后临死前向皇上举荐纯贵妃为继后啊!”
皇帝脸色更寒,沉思片刻,含着笑意看着永琪:“原来如此啊。永琪,参汤朕会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
海兰忙带着永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远,永琪才低低道:“额娘,儿子没说漏什么吧?”
海兰温然含笑,紧紧拥住永琪幼小的身体:“没有,不仅没有说漏,而且说得很好。真是额娘和娴额娘的好孩子,不枉额娘翻了这些天的书教你。”她仰起脸,一任冰凉的雨丝拂上面颊,露出伤感而隐忍的笑意,“姐姐,我终究没听你的。”
京城三月的风颇有凉意,夹杂着雨后的潮湿,腻腻地缠在身上。永璜只带了一个小太监小乐子,瞅着人不防,悄悄转到宝华殿偏殿来。
小乐子殷勤道:“奴才一应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礼就好,保准一点儿都不点眼。”
永璜叹口气:“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只是今年委屈了额娘,正逢孝贤皇后丧礼,也不能好好祭拜。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为额娘争气,让她和孝贤皇后一样享有身后荣光。”
二人正说着,便进了院落。偏殿外头静悄悄的,一应侍奉的僧人也散了。永璜正要迈步进去,忽而听得里头似有人声,不觉站住了脚细听。
里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凄惶惶道:“诸瑛姐姐,自你去后妹妹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亲来拜祭,也必在房内焚香祷告。姐姐走得糊涂,妹妹有口难言,所以夜夜魂梦不安。可如今那人追随姐姐到地下,姐姐再有什么冤屈,问她便是。”
永璜听得这些言语,恍如晴天一道霹雳直贯而下,震得他有些发蒙,他哪里忍得住,直直闯进去道:“你的话不明不白,必得说个清楚。”
那女子吓得一抖,转过脸来却是玉妍失色苍白的面容。身边的贞淑更是花容失色,紧紧依偎着玉妍,颤声道:“大阿哥。”
玉妍勉强笑道:“大阿哥怎么来了?哦哦,今日是你额娘生辰,你又是孝子……”
永璜定下神来:“就是孝子,才听不得嘉娘娘这种糊里糊涂的话。今日既然老天爷要教儿臣得个明白,那儿臣不得不问嘉娘娘了。”
玉妍慌里慌张,连连摆手:“没什么糊涂的,你额娘和孝贤皇后同为富察氏一族……”
永璜闻言愈加悲愤:“同是富察氏一族?”他连连冷笑,“宫中一直传言我额娘死得不明不白!方才嘉娘娘说儿臣的额娘走得糊涂。嘉娘娘的意思……儿臣的额娘本不该这么早走的?”
玉妍眼波幽幽,忙取了手中的绢子擦拭眼角:“唉……多久远的事了,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也徒添伤心。大阿哥等下还要去主持丧仪呢,这么气急败坏的可要失礼数的。”她见永璜毫不退让,一壁摇头,似是感伤,“可惜诸瑛姐姐走得早,想起当日姐姐与本宫比邻而居,说说笑笑多热闹。唉……”
贞淑一壁连连使眼色,一壁怯生生劝道:“小主……”
玉妍猛地回过神,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本宫这张嘴,什么话想到就说了,竟没半些分寸。这半辈子了,竟也改不得一点!”玉妍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大阿哥和本宫一样,都是个实心人,却不知实心人是最吃亏的。”
永璜低声道:“嘉娘娘心疼儿臣,儿臣心里明白,有话不妨直说。”
玉妍挺着肚子,眼角微微湿润:“本宫出身李朝,虽然得了妃位,生了皇子,却总被人瞧不起。本宫母家远在千里,我们母子想要寻个依靠也不能啊。”
永璜连忙笑道:“嘉娘娘放心。儿臣是诸子中最长的,一定会看顾好各位弟弟。”
玉妍感触道:“有大阿哥这句话,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忽然屈下膝,行了个大礼道,“但愿大阿哥来日能看顾本宫膝下幼子,不被人轻视,本宫便心满意足了。”
永璜见她如此郑重,慌了神道:“嘉娘娘嘉娘娘,您快请起。”
玉妍执拗,只盯着永璜,泪眼蒙眬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大阿哥若不答应,本宫不敢起身。”
永璜拗不过,只得道:“愉娘娘所言,儿臣尽力而为便是。”
玉妍这才起身,恢复了殷勤小心的神色,低声道:“多谢大阿哥。有件事本宫不能不说了。”玉妍的神色诚恳而敬畏,“慧贤皇贵妃的宫女茉心去世前曾见过本宫,那时她临死,说起你额娘之死乃是孝贤皇后所为。本宫不知道茉心为什么要来告诉本宫,或许她只是想求得一个临终前的心中解脱,或许她觉得本宫曾与你额娘比邻而居,算是有缘。所以大阿哥,作为你对本宫母子未来承诺的保障,本宫愿意将这个秘密告诉你。”
永璜紧紧握住拳头,直握得青筋暴起,几乎要攥出血来。他极力克制着道:“嘉娘娘,虽然在潜邸时的奴才们都传言皇额娘不喜欢我额娘先生下了我,可这话干系重大,断断不能开玩笑……”
玉妍摇头道:“茉心说完之后,不过几天就出痘疫死了,死无对证。”她叹口气,“当时本宫只当她当时病昏了头胡言乱语。不过大阿哥,就算这事是真的,大行皇后也已经离世了。哪怕她生前再介意您这个长子,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事您知道就好,其他的便随风过去,只当本宫没说过就是。”
永璜越听越是狐疑,面上如被严霜,迫近了玉妍,万分急切道:“合宫都知嘉娘娘是直性子,最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儿臣自幼丧母,无日无夜不思念万分。嘉娘娘早入潜邸,又与额娘比邻而居,若是觉得有什么突然的地方,还请告诉一二。”
玉妍被永璜吓得连连倒退,倚在贞淑身上,二人彼此扶着,骇得面无人色,只是一味摇头。贞淑扶着玉妍,跺了跺足,发了狠劲道:“小主,从前咱们满心疑惑,却只是碍着那人还活着,什么都不敢说。如今人都走了,咱们还怕什么。便是说了出来,也好过您与哲悯皇贵妃姐妹一场,为她夜夜揪心。”
永璜神色大变,扑通跪下了道:“儿臣生母早逝,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若嘉娘娘知道也不肯告诉,儿臣来日还有何颜面去见亡母!”他连连磕头不止,“还请嘉娘娘成全!”
玉妍忙弯腰拦住,急得赤眉白眼,为难了片刻,顾不得贞淑拉扯,咬着牙道:“罢了,本宫知道什么便全都告诉你就是了。你额娘素无所爱,只是喜欢美食。本宫原也不在意,也不大吃得惯这儿的东西,她邀本宫同食,本宫也多推却了。一直到你额娘暴毙后许久,本宫自己怀了身孕,才知道饮食上必得十分注意,许多相克之物是不能同食的,否则积毒良久,轻则伤身,重则毙命。后来本宫回想起来,你额娘素日的饮食之中,甲鱼和苋菜,羊肝和竹笋,麦冬和鲫鱼,诸如种种,都是同食则会积毒的。”
永璜痛苦得脸都扭曲了,低哑嘶声道:“这些东西,是谁给额娘吃的?”
玉妍登时花容失色,咬着绢子不敢言语,贞淑只劝得道:“大阿哥别逼迫小主了。当时潜邸之中,一应事务都由嫡福晋料理啊!”
永璜遽然大恸,撒开手无力地倚在墙上,仰天落泪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玉妍慌不迭地看着四周,连连哀恳道:“大阿哥,但求你给本宫一条生路,万万别说出来本宫知道这件事!本宫……本宫……”她哪里说得下去,只得扯了贞淑,二人跌跌撞撞走了。
穿过空落落殿堂的风有些冷厉,吹拂起玉妍轻薄的银灰色袍角,似一只怯弱而无助的飞鸟。唯留下永璜立在殿内,任由冷风吹拂上自己热泪而冰冻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