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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紫色浪涛,潮潮叠叠,朝起夕退,置身于浪涛之中,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绝无边涯。这是一片令人沉醉又绝望的紫色大洋,除了亘古常声的海波,没有旁的声音,除了瞬息潮叠的海水,没有旁的景色。
这样的紫色大海,每个生灵都曾见过,在它们最初诞生时,灵识从这片紫色之中升起,随着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距离这片紫色越来越遥远,最终只能在生命终结之时,在那不可捕捉的一瞬间,再度惊鸿一瞥,投望出生的方向。又或者也许有际遇奇特的人,能在某个奇迹的时刻,在午夜梦回,无知无觉地,看一眼这片紫色的大洋。
这里是识海。
哪怕是最顶级的萃梦师,或者手握九州神鬼的天帝,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出口,没有入口,一旦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都只能听涛观海,那种杀人的寂寞,无人能够承受。
偏偏有一个人,就这么以一个十分舒适的姿态,躺在这片紫色的海波中。
这人穿着一件纯白的奇怪的衣服,这衣服看上去像是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下摆垂在膝盖处,上面没有一点儿装饰,连一颗扣子都没有——通常这种衣服,是给精神病人穿的,怕他们伤了自己。而眼下这件病服穿在这个人身上,却很相得益彰,因为这个人模样很俊美,气质很脱俗。
这个人当然是陈辉卿,他被那奇怪的红豆秧抛入云端,然后,他发现,他回到了他的故乡。
识海。
此时此刻,他躺在识海之中,享受他难得的片刻宁静。
时间对于陈辉卿而言是没用的,躺一千年和躺一分钟,对他来说,毫无分别。
所以这世间万物,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人的一生太短暂,神的一生也不够长。
陈辉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他只记得当初他看见大地皲裂,飞出去的一大块儿大陆,竟然后来变成了月亮;他只记得当初他看见海里突然多了很多的虫,变成了鱼变成了鹦鹉螺,变成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包括人与妖,神与鬼。
世界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无,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有,于他而言,那可能是几十亿年,也可能是一瞬间。
反正时间概念什么的,他记不清。
他只记得他是“时间”,还有一个人与应与他遥相辉映,是“空间”,虽然说,所谓的时间与空间,也仅仅是个相对的概念,时与空,本就是一体的。
一就是九,太一就是九幽。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的奇点叫做盘古,那么盘古的精神太一就是他,盘古的血肉化作这世间万物,但还有一样东西跟精神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是盘古周身游走的血经气脉,也化作了一个人。
盘古的经脉九幽,化作了代表“空间”的那个人。
不过,化成什么都好,陈辉卿没有任何想法,想要去找那个人,他甚至在刚开始被人们膜拜,按上东皇太一这个名头的时候,就已经困了,等他午睡醒来,这个世界纷纷扰扰,原本无序的世界,竟然群雄割据,最强的一家,家主仿佛叫做嬴政。
嬴政的一生,短的令人想哭,可就是这么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的一生,有一件事情,惹得陈辉卿注意了一下。
焚书坑儒,祭稚求仙。
那时候东皇太一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跟谁有关,稍加留心,他就觉得,那个盘古经脉姑娘,实在太能作了。
那个姬晋,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人物,那是和他们一样复杂难测的精神化身,更别提那姬晋还有一半的生命,是从六合来的。
好端端的姑娘,做什么要招惹这种男人。
瞧着人家作啊作啊的,后来还被不明所以的西王母给收了,结了满地的姐姐妹妹,活活泼泼地当她的华练,东皇太一大人突然觉得,有点心堵。
他们明明一样,都是真正的“盘古”所化,为什么她就那么热热闹闹的,自己就总是一个人呢。就因为她是九,他是一么。
有点不甘心。
如此算来,太一大人日行一善的圣人生涯,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东皇太一大人生性就纯善,不染纤尘,晶莹剔透,只是从前他懵懵懂懂,和芸芸众生,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而靠近时候,他却发现,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妖也好,人也罢,都十分鲜活生动,生机勃勃,永无休止,就像识海的紫色波涛。
于是东皇大人以各式各样的身份,譬如法师,譬如大巫,譬如圣僧,譬如天使,譬如信徒,混迹于三千红尘里,扰攘八荒中。
本来挺好的。那纷乱世界里自有序制,东西也挺好吃,景色也蛮好看。
直到那时候。
那大约是明朝中期,他是世族大家陈家的嫡幼子陈辉卿,自幼便通晓佛法,少年时为祈祷大旱得雨,出家为僧,成了一位受人尊崇的圣僧,二十三岁便已经冠绝天下,很多人只要默念他的法号,就能静气平心。而帝国之主也十分看重他,请他在国寺住持,可他不习惯那种华贵,常年云游四方,那一年枫红时,他正在永福寺。
那一日这个国家的皇后微服私访追到了永福来求子,他不忍心见到痴情的帝后夫妻为了子嗣,遭到言官的攻陷,便打算修修这位皇后的命数,名义上请皇后斋戒一月,实际则要于时间之中,挑选合宜的溪流,赐予不可能,一份可能。
皇后身边有一位女官,与皇后交情甚笃,那日夕阳西下,女官信步闲庭来到后山,撞见了躲了皇家侍卫,正借着挑水的机会,在后山看书的他。
他一眼就看出,不管怎么红尘劫度,那女官,正是“她”。
九幽。
华练。
曾经作得花里胡哨的她,最终也入乡随俗,不再那么肆意张扬,敛翅停栖的模样,对比最初那份逍遥快活无拘无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好像更添堵。
那时候陈辉卿才明白,原来,作为“同类”,她已经成了他的某种憧憬和寄托,代替她,获得他不懂得如何获得的尘世间的丰满快活。
他希望她总是那么快活,他原来不希望看到她顺从,她沉稳,她不作。
结果,这位收敛了嚣张安静得令陈辉卿心疼的女子说:“你是这个寺院的和尚吗?你长得真好看呢。”
嗯这是该跟一个和尚说的话吗。
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到底比她稍微早“存在”了那些日子,她认不出他,也不惊讶。
不过下一秒钟他就惊讶了。
这位大姐嘀咕着为什么感竟如此熟悉如此天经地义姐不是这么不经勾引的人啊姐本来并不贪花好色的这是闹哪样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算了既然压抑不住就不压抑了来吧御弟哥哥。
“御弟哥哥是谁啊?”他被猛兽一般爬到身上的她吓了一大跳。
“反正你的人生如此短暂这么重要的时候就别纠结一个称呼了!”她一口啃上来。
然后两个人都崩溃了。
难道是因为彼此类同,又或者此生同源,为什么接近,接触,缠绵,交融,是如此的自然合契,如此销魂蚀骨,不可自拔。
皇后潜心斋戒,而后山如火枫林里,女官与圣僧翻云覆雨,欲罢不能。
如果是清平馆众人来评价,大概一定会弯下拇指鄙视——两个碧池。
然而无论怎么回忆,那都是极其奇妙的一段时间,他回想起来,心头还会微微抽紧,发热,有欢愉,有痛楚,仿佛时而退归十丈软红,时而触及天际终极,似悟似绝,九天归一。
再然后,他们当然都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离奇的发展有了一个俗套的结局:她跑了。
吃干抹净以后,跑了。
空间之神就算是被稍微束缚了力量,可若是跑了,他还是不容易找到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换掉陈辉卿这个名字。
他不再避开那些八荒九野的神仙,他开始承担起东皇太一这个名号所附加的责任,他出席每一个冗长无聊的会议,向所有的人与非人证明他的庇佑,他的支持,他的态度——他就这么放弃了想睡就睡的好日子,成了神鬼界会议专用代言人吉祥物,就希望她也能关注他,有空回来看看他。他关注时间每一条河流,他归正年华每一段分叉,从算筹到电脑程序,他从操纵时间的盘古之心,变成了守护时间的东皇太一,连上神们都纳闷,任何人是他,干什么不行,非要守着一台电脑不可。
世间总有一人,让心背叛自己,做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来,总有一人,要昏一次头——没人能无动于衷,哪怕是那看似不变的苍穹。
他甚至把自己那栋神奇的宅邸,加了她的名字,只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发现,进去瞧瞧这时间元祖的房子,多神奇,多美妙,里面还有个人等着去约炮——愿望美好,现实残酷,她倒是发现了,然后把房子顺手借给了别人。
一个迷路的人。
“那家伙是世间美好,是岁月清静,是情操是美德是吉祥物,他不但不会介意,还会帮你的忙的。”她是这么对那个迷路的人说的。
果然,陈辉卿自己也看不下去,一个迷路的,不能回家的孩子。
他尽力帮那个孩子,甚至允许那孩子招来更多的孩子,记名,开店,招揽生意,寻找记忆——那间食肆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些故事,一些心事,只有在那里,才能获得安宁。
他的房子成了托儿所敬老院,但这没关系,他本来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不管。
后来他就成了镇宅兽,看守这些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留在这里的孩子们。
怎么说来着,好心有好报,那次那个倭国妖怪出现,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然后迷路的陈清平告诉他,想要留住一个想逃的人,要动动脑子。
他动了动脑子,然后发觉,自己还是很聪明的。
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一起去对付一个,他其实很羡慕的人。
至少那个人虽然是找死的,可到底被她追逐着,惦记着。不过家里的孩子们都说,千万别羡慕被憎恨的人,因为爱无由,恨有休,像是华练姐那样的人,恨着恨着就累了,累了就忘了。
不过协议之后的日子,也是不错的,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到底她还是最喜欢他的身体的,喜欢的常常他笑一下,她就看得流口水发痴了。
后来有点儿麻烦,他们进了梦境,来到了久别的六合。
原来她追着揍的那个坏人,与六合深深关联,就连六合的魔物,都具有那坏人的脸。
那人是阴影。是那些光芒的影子。
有光,就有影子,就无所不在,包括投射进那魔物的身体里。
那魔物本来是要把她掳走的,但他救了她。
然后她好像是发现有人给她托底,她变得更能作了,作着作着,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一会儿和天使与国师密谋,一会儿又投胎在民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会儿又冒出来好多的岁阴和岁阳,愿意为她的计划赴汤蹈火,最后,他拿着那颗红豆想着,差不多就得了。
然后,他们来到了六合,然后,他就回到识海里了。
想到这里,陈辉卿觉得,这也是一份福气,换做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掉入识海,都会被无边的孤独杀死,只有他,反而觉得挺享受的。
那种享受,就像没有遇见她的最初,天辽地宁,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不过,也差不多了,他差不多该出去了,因为他已经觉得,那样的日子,其实挺没意思的。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识海之中便潮水翻涌,他看见那些属于她的波涛翻卷,在他的眼前分成了两排。
有些东西,是他都清楚,必须要去保护的。
比如,在六合之中,那唯一通向更高的次元的通道入口。
那么,到底是用左边这片波涛去埋葬那秘密,还是右边这片呢。
属于她的记忆,是两个名字为分界点,左边是她肆意张扬的九幽时代,而右边,则是华练的那些光景。
选择留下右边,醒来以后她就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九幽的事情了,而留下左边,她将恢复成九幽,拥有强大无可匹敌的力量,不记得所有关于华练的事情。
如果她是九幽,她的记忆里就没有他了。
陈辉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右边。
承载着九幽的笑脸的记忆如潮水奔流汇入识海之中,而代表着华练的波涛则拍案向着陈辉卿而来,将他全身淋得湿透。
陈辉卿看着在他的怀中安睡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特别欣慰又无辜的笑容。他去过属于九幽的那段时间,他把那些事情都清清楚楚记在了心中。
那些记忆兴许以后还有用,所以他穿越了时间去记住了,既然他记住了,她就可以忘了。多好啊,她现在把九幽那点儿作死糟心的事儿都忘了,什么姬晋,什么百里燕,什么眸姬什么魉狐什么宫韵白,都忘了。
陈辉卿站在识海的水波之中,仔细想了一下平时清平馆那帮人在做了什么特别可心得意的事情以后都是怎么干的,然后,东皇太一大人笑得比天上的白云更纯净,比人间的花朵更绚烂,嘴唇微启,吐出两个音节来。
“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