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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星流光,天黑将亮。
守着神道的两个皇陵卫,身姿挺拔,面容沉肃,仿佛晨光来临之前的黑暗里,两尊守夜的雕像。那夜色黑浓,夹裹着立秋这日惯来的山岚,在这未来的龙息之地,显得格外沉凝肃穆。
忽然有一道光,照亮了脚下方寸之地,年轻的那一个忍不住抬起头,刚要叫,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一道光,轻灵,漂亮,有银银玉色,像是一尾鱼儿,在半空之中游曳,盘桓于神道之上,久久不去。那银鱼儿一样的流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无法更靠近墓地神殿一步,只能在神道上徘徊往来,显得有些焦急,有些悲伤,似乎那光芒也有神智,在这条路上,痴痴地等着什么人。
“小尹,你慢慢离开,去叫人。”年长的那位悄声吩咐,“就说,有异相。”
“有异相?”开封周王府王爷的内书房里,穿着一身素衣,正提着笔帮她男人的书稿描图的周王妃冯繁缕嗔怪地扭头,停了手里的活计,“是你画的人身活了,还是昨日写的书稿,平白多了一万字?”
“别闹。”穿着家常的衣服,没个形状靠着门的朱橚甩了甩手,一贯温润如水,静默如潭的眼睛里,仿佛挑出了一抹鱼儿,甩着尾巴,带出晶莹灿亮的波光来,“是那些洋人,带来一口袋子说极珍稀的香蕈,你瞧瞧,怎么做了吃了好?”
冯繁缕这些日子都没见到朱橚这样高兴过,便也凑趣:“什么好东西,馋的你,难道还是成精的人参么?”
两口子并肩而行,来到了五味居的小厨房,冯繁缕揽着今昭笑:“我第五房的小妾,今儿你可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我?”
今昭也是一脸的兴奋:“王妃,快来看看,那好吃的,保管你眼熟。”
五味居的小厨房里间,朱师傅和老周撑着一个麻布口袋子,里面有不少的土,两人正一把一把往外掏着什么东西。冯繁缕细细去看,轻呼一声:“了不得,这是松露啊。”
那一袋子土里面是养着的的确是松露,由西洋人漂洋过海把它们带过来。老周一边撑着袋子,一边伸手去摸,将摸出来的比土坷垃好看不了几分的松露放在一旁,方便陈清平和朱师傅掂量一下品相。
冯繁缕拧了一把今昭的脸:“果然稀奇,姐可是多少年没吃过了,当年在巴黎,也就吃了一两回而已。”
松露这等上品食材,是入口的黄金。这种越是金贵珍奇的上等食材,就越要吃它原本的味道。
“黑松露香气馝馞沉厚,不如白松露霸道,应以微微烤制最佳,待到蕈肉微黄时,那味道最为醇正。”陈清平一边看热闹一边说。
清平馆众人曾吃过的鹅肝白露,是白色松露的上品。用白葡萄酒泡制的鹅肝,在葡萄酒中以温泉一样的温度,缓慢地加热,做成的凝乳一样入口即溶的鹅肝,上面撒着只用火苗儿燎过一下子的白松露碎。鹅肝的滑腻与白松露那种迷一样的香气,简直是长了手一样能把人的馋虫从肚子里勾出来。
这一次的黑松露,因为是佛郎机人海上顺便带过来的,便挑不了太多的品相,比如那些小头小脑,大概只能炖了,或者狠狠心,做酱做粉。
老周一边掏着,朱师傅一边按照品相分类,大约分了三堆儿。
陈清平扫过去,眉头微蹙:“也就只有三五个能吃的。”
老宋哈哈大笑:“行!老大!我们炖鸡的时候你看着!”
“这东西好吃,不分大小,小的也有小的吃法嘛。你们天朝上国,吃的太挑!”利白萨搓着手。
“今儿贴秋膘,炖一只肥鸡,想来不错。”蔓蓝拍手,“快挑快挑!”
老周白了蔓蓝一眼,依旧一块儿块儿往外摸,摸到口袋底子,他眉头突然一皱,从土里摸出来一个人头大小的土坷垃。
那土坷垃顺着他的手滚到了地上,撞到朱师傅才停了下来。
“好大的松露!”朱师傅也忍不住吃了一惊。那地珍松露骨溜溜从朱师傅的膝盖旁滚到地中央,说也奇怪,这一滚之下,身子胖大了许多,仿佛刚才那样团团模样,只不过是没有伸开一身筋骨罢了。
这已然胖大像个兔子的土坷垃停了下来,开始颤抖,活似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它感觉很冷似的。只是片刻之后,一身的土便抖了干净。
抖掉了土,那土坷垃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毛球儿,跟刚才那灰扑扑的糟烂蘑菇一样的怂样子,大不相同。毛皮虽然有点炸,但到底是绒呼呼的毛儿,就是翘了炸了,瞧着也有几分惹人喜爱了。
“瞧此物,大约也有两三百年了。”陈辉卿猛地提了一句。
连着今昭在内,已经都十分习惯于房东大人这没头没尾的说法风格,只盯着那毛球。又是这么一两眼的功夫儿,毛球已经像是一只没耳朵的黑兔子一样站了起来,抻了抻身子,张开了两只不大的乌溜溜的耗子眼,前肢也伸了出来,这么瞧着,已经像是没有喙的大肥企鹅了。
冯繁缕笑,对今昭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来:“这不就是没脚没嘴没围脖的QQ么!”
这黑毛肥企鹅炸着一对儿小眼珠子,噗溜噗溜拍着小翅膀,虽然没脚,但凭着下盘的肥肉,竟然在地上走动起来!走到了朱橚面前,打量着他,把翅膀抻得老长,像是皮糖一样竟然摸到了朱橚的衣襟!
冯繁缕又轻呼:“橡皮果实!”
奇特的黑毛球摸了摸朱橚的衣襟,而后又把“手”收了回来,噗溜噗溜转了几圈儿,看见朱橚已经提笔画起它自己来,身子一缩,竟然又变成了那支笔的形状——只可惜空有形状,那一身的黑毛色和小眼珠子,还是那样。
周王妃恨不得以头抢地——这根本就是巴巴爸爸好吗!而且看颜色,还是巴巴妈妈和巴巴伯那一挂的!
“西洋人看来对神异之物不仔细,这样有趣的生物,都能当做是蘑菇给吃了。纵然也许一百年才能长出来这么一个,可这瞧着多神奇多有趣!”朱橚笑得颇为开心,将那一张速写收好,“我的书稿,可以再添一样好物。唔,算来这等与国朝的人参娃娃地精之类也属同一族,只是这变化不如参精精细罢了。”
“我听说千年的人参唤作金井玉澜,能变作极其钟灵毓秀的人物。若是我这辈子能见到,那该有多好!”新手村的太岁一脸神往。
“咦,你不是第一季就见过了么?”老宋一边逗弄着那黑松露一边说。
“啊?”今昭一脸愕然。
“金井儿啊。”老宋漫不经心地回答。
“金井儿?!小土豆?!”今昭腾地站起身来,差点把她身边蹲着看巴巴爸爸的周王妃撞翻。
“对啊。”老宋也很吃惊,“金井玉阑,这不是明摆着。”
“可是他只是个土豆啊!哪里钟灵毓秀了!”今昭炸毛。
“他不是在我们库里冬眠呢,等冬眠期结束了,自然出来就是美男子了。”蔓蓝撇嘴。
“说不定等他结束了灵养期,再出来就是绝世美少年,嘛,你们相识于微寒,养成系啊养成系。”老宋笑得十分开心,冷不防嘴里塞进来一个又香又沾了好多土的松露,吱吱呜呜叫唤,“老大,你干啥!”
“抱歉,手滑了一下。”陈清平拍掉手上的土。
众人哈哈大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把那些松露,以及这一只活物,都收拾停当,约定今晚在五味居饕餮,不醉不归。
被陈清平嫌弃品相的松露,炖了童子鸡。
炉焙仔鸡是嫩仔鸡做的,增益清补,煮到八分熟后,斩做小块儿。再拿锅里放稍许油烧热出肉汁儿,略炒后盖了盖子烧到肉汁儿熬尽,加稍许醋酒和盐,和出肉汁儿再烧到干,再加稍许,再烧,如此数次,等到鸡肉已经酥烂无边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享用了。
这道炖鸡端出来时,满院子都是醉人香气,众人争先去夹,也没个王法规矩,等抢到朱橚碗里,便只剩下一只脚。
手不够快的利白萨嚼着另一只鸡脚道:“我以前听说,这活的松露的血,可以续命。老五,你老爹不是病的重了么,送去给他续命啊。”
朱橚眼睛一黯:“若是可以,我早就把翡翠天音给他送去,可是如今的皇宫已经是皇太孙的天下,便是我有这心,东西也到不了父皇眼前。”
事涉皇族内部倾轧,众人都没有话说,倒是那个活松露,被混沌和陈夙蕙那只金华猫追着,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发出不满意的呜咽声来。
众人瞧着三只奇怪的生物玩得热闹,都笑了起来,各自吃饱喝足,端着茶水在五味居各处乘凉,下棋摇扇,闲话品饮,自得其乐。
二十四孝粉丝今昭端了八宝茶打算送去给陈清平,才一走到门口,就听见朱师傅的声音:“……魔界业火对于我们八荒中人来说,差不多算是一种蛊,黑龙本身便是蛊虫,烧尽神鬼为食,增强自己的实力。你么,虽然只是中了一小块儿,但也的确算是中了蛊,幸好不大,用治蛊草慢慢拔除倒是能的。只是,清平啊。”厨子话锋一转,望着陈清平,“我觉得你之前的毛病,和业火无干。”
今昭一愣。和业火无关?那能是什么毛病?她亲眼看着业火掉落在陈清平身上的啊。
屋外太岁听壁脚,屋内男神低下头。
朱能垣板着脸全无笑容,语气也拔得清冷含着冰溜子一样:“你想要成为什么人,就要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把你身边的人,也当成什么人。那时候琴曲一响,你的眼神都变了,这并不能瞒住我们。”
陈清平看了看朱能垣,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想我的身份,你们已经猜到了,虽然我不记得当时我在那边的事情,但我已经知道,我应该是第一代了。”
话音一落,今昭捂住了心口,仿佛哪里有什么东西狠狠刺了她一般,她要勉强扶住什么,才能站稳。
陈清平看着窗外秋色薄红,继续道:“我与陈夙珩、雀舌的情况不尽相同,既不是投胎也不是附体,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我感觉到,我的记忆神思,时间与我这血肉不同。”
“不同?”朱能垣猜度,“你是说,你的神思过快,而血肉并未跟上神思的速度?还是不契合,不能好好在一起合作?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陈清平似乎也敲不准这话怎么解释,沉默不语。
“反正我们现在遇见什么都不应该惊奇了。”朱能垣沉吟片刻又打了一个比方,“你是不是觉得,好像得到了什么绝世高手的毕生功力,然而自己的身体有点承受不住?”
“差不多。”陈清平回想起当时蓝光之中,那琴音一响的境况,“当时琴音一响,无数的记忆冒出来……”
“因为被一下子灌了太多的神思记忆,一下子噎住,就僵死闭了气过去了?”朱能垣只觉得不可思议,记忆神思这种东西,还能跟内功一样,带走火入魔功能的?
“差不多吧。”陈清平难得软弱,去了一身清冷,显得有些脆弱迷茫。
朱能垣点点头:“我去和辉卿叔宝商议一下,再艰难,这里又没有雀舌,你只当放假吧。”说完,朱能垣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看着今昭,浅浅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昭刚刚“确诊”陈清平的身份,又得知他这是天降神功走火入魔,一时间信息量有点大,还在发愣。
朱能垣手一用力,将今昭推进屋子里,顺便,还把帘子给撂下了。
今昭只能硬着头皮端着八宝茶,放在桌子上,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状况,其实她已经知道了,正如她在那些波涛泛用之中,见到的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陈清平见到今昭,怔忪半晌,最后,伸手摸了摸今昭的头发,安慰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的确,他的“过去”他已经不能选择,但他的“现在”就在这里,他的“未来”他尚能选择,他必定会选择一条不同的路,那条路一定与“过去”不同。
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将不会发生,那些曾经遇见过的人,也和眼前不同。
两人相互凝神,一时间气氛有些异常,今昭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帘子一响,青婀一头钻了进来,大声道:“不好了!朱元璋,死了!”
今昭一脸纳罕:“朱元璋本来就是今年要死的啊。”这些事情不仅仅是清平馆众人心知肚明,就是周王妃冯繁缕,也是十分清楚的。
青婀摇头:“不是,不是,朱元璋怎么都要死的,但是,那玉玺裂开了,砸在了朱允炆的脚上!”
“啥?!”今昭大吃一惊。
那玉玺是朱棣和朱橚的生母宫明玉的玉身,里面还化了宫明玉的神魂,不说能够庇佑明朝国祚绵长,也不会现在就坏了啊。
坏还坏在,竟然砸在了朱允炆的脚上。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丧事没办完,朱允炆还没登基,也没下什么诏书,动那玉玺,是闹哪样?
倒是陈清平十分镇定:“都出去吧,恐怕周王府,要跟着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