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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夏,陈公馆的大餐厅里,飘出极诱人的味道来,那股子清雅鲜香,像是美人手一样招呼着,勾搭着人来。这么晚了大厨房一定不会开,于是这味儿,不必想,也是陈清平的小厨房里捣鼓出来的。
今儿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这十点过,陈清平已把夜宵准备好,老周见了呲牙:“便是死,也是个饱死鬼了。”
因是夏夜,恐怕食欲不好,做的是简单的神仙粥、虾油豆腐和凉拌的瓜瓤丝儿,最后一道不消说,只是取西瓜的绿色瓜瓤,用油盐酱醋凉拌,有清甜解暑的滋味。神仙粥和虾油豆腐,倒是废了功夫的。
虾油豆腐,先要有虾油,早上买来的虾剥了,将含着脑黄儿的虾头用点儿油榨起来,边翻边用勺子敲打虾头,务必要炸得虾油出黄,呈现漂亮的橘红色才好。豆腐则是煎了两面金黄,而后用虾油慢慢去焅,吃的时候撒一把小香葱的葱花,豆腐吸饱了虾油,有一种整个变成了虾肉的奇妙鲜味。
神仙粥便更是费工夫,那必然不是玉山泉煮的,而是鸡汤火腿煨了高汤,加入瑶柱、贝母、膏肓、菌菇、虾仁儿等十几样熬高汤的食材,一点一点文着火,生熬一天,直到汤里什么肉星儿食材也瞧不见,全融入米里汤里才算完。一口喝下去,也不知那是粥是汤,只是满口的至鲜馝馞,再没法相信手里这碗竟然还有米,那种丰腴的鲜味怎么可能是米!
今昭拍着心口附和老周那一句题义:“果然是神仙粥后死,做鬼也饱足啊。”
“今晚说起来,还真不知道会如何,你这话,也不一定有错。”老周敲着下巴。
“周思赋,别乌鸦嘴!”利白萨甩着手,好像要把老周这话里面的不吉利甩掉一样。
子夜时分,将跟随陈辉卿入梦的卫玠、今昭、老元、蔓蓝已经准备好,其余负责守卫的人也就位,未免出事,连沉睡着的青婀和黄少卿也腾挪到了这边的大书房来。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已然升起,蓝蓝海韵之中,有一位穿着胭脂红色袄裙的女子缓缓走来,朗声一笑:“幸而不曾来迟,我是云飞扬,诸位晚上好。”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与她眉目仿佛,着一身青色褂子的青年,淡淡一笑,拱手:“云风起。”
众人微有讶异,倒是朱师傅起身寒暄起来,今昭忍不住低声问陈辉卿:“房东大人,哪一位是本代楼主啊?”
“都是。”房东大人言简意赅,“双胞胎兄妹。”
入梦的仪式依然古法,金狻猊香炉里有秘法香片,传来浅浅花香,老周的入梦赋是那位云飞扬亲写,四字骈文并不华美,反而有一种与她的模样相反的清丽飘逸,内容虽是情痴男子在四面八方苦苦寻找心中的恋人,但那份思念并不浓腻,反而是极秀美浅雅的,仿佛一树樱花,密密匝匝开放,却并不刺人眼目,而一阵风来,落英如雪,吹起淡淡愁思。
吹得今昭也发愁了,她现在当太岁当的还不错,也算事业稳定,然而脱团脱单,她捂脸,泪奔。
待到今昭再度醒来,已然是梦中秀致,那林中僧庐冒着股股炊烟,房东大人正坐在炉子旁发呆。他身旁站着一位清秀少年,一副短打,往水缸里填着水,双环髻的水红衣衫小丫鬟膝头抱着一罐豆沙,正努力搅打。这对侍儿模样的少年少女,正是那对双胞胎云楼主,云飞扬瞧见了今昭,微微一笑:“来啦。”
这一群入梦之人,随便安了山间野居农人的身份,和房东大人这位僧人处,是来送菜送用器的,这漫山遍野都是野菜山货,农人采来卖去,也不足为奇。
梦里剧情并未推进,一行人也只能在原地等着,没一会儿有锦衣鱼服之人走在前,引着一位容貌绮丽,身着玉兰花儿衣的女子前来,鬓发间也别着一支银镶玉兰花。那女子提着食盒子,神态自若,可却令在场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
“那只是我潜意识的投影。”陈辉卿轻声说,“并不是本人。”
今昭看了看那秀眉在骨,清隽风流的华练,深觉房东大人的潜意识美化功能已经炉火纯青,华练姐何曾有过这么小清新的时候啊喂!
红枫翩落,投影的华练熟稔地坐在僧庐下,持杯而笑:“卿卿,你不喝一杯吗?”
今昭小声问卫玠:“这个投影看不到我们吗?”
卫玠眉头微蹙:“通常来说是能看到的,我们本也是角色,但现在情况特殊,也许她是看不到的。”说到根本,陈辉卿的梦境,是否算得六合,或者说是否能叫做梦境,还是两说,他毕竟是盘古之心。
有清浅的香气传来,正是那酒的味道,卫玠微微一笑:“是玉兰天泄,倒是杭城的名物。”
美酒醇香,美人半靠,微醺莞尔看着陈辉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山中枫红都已经变成了一树一树的玉兰花,皎皎盛放,有一种高华的决然。
陈辉卿沉默地从瓮中盛出粥来,却有些惊讶地发现,这粥也是玉兰粥,甜白花瓣熬在米中,已经半融半化。华练一笑:“真是巧了,我带来的点心,正是酥玉兰呢。”说着,从食盒子里取出点心来,是撒了糖霜的酥炸玉兰。
今昭无语:“怎么和玉兰花干上了。”
酒是玉兰,粥是玉兰,果子是玉兰,衣香鬓影,皆是玉兰。
卫玠若有所思,并未回答。倒是蔓蓝和老元,因为深觉无事,华练又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倒是品评起这些玉兰花树来,又想起一同做毛猴儿的趣闻,仿佛俩人不是来干活儿,而是来春游的。
这梦里还是秋天呢啊喂!
今昭扶额,却见陈辉卿已经被华练扯着坐了下来,那竹席子随意地铺在地上,一方小几摆着吃喝,周围散落着洁白兰瓣,却是十分美景。
那华练莞尔一笑,启唇轻吟:“悠悠马上困思茶,休歇僧房到日斜。殿背无人绿钱满,小盆零落珊瑚花。”
陈辉卿背对诸人坐着瞧不清表情,可卫玠倒是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考这诗里的玄机来。入梦之前今昭被卫玠三叮四嘱,要竭尽全力去记住梦里的所见所听,今昭过了一遍耳朵倒是把这首诗记住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出这诗是哪儿来的,是谁写的。
陈辉卿于诗词一道并无爱好,只是他听了这首诗,倒是有些怔忪。
那一对侍儿身份的春水楼楼主端来吃食茶饮,与华练带来的一堆的玉兰不同,倒是寻常山间的小食,桂花龙井,粉粉糯糯的芋山堆儿,松松脆脆的棋子儿饼,清爽酸甜的碧渍片儿瓜。送完了吃食,云飞扬凑到今昭这一群人身边低声道:“有点儿意思,这些东西是厨房里就有的,应是我做的,可并不是我做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玄机,梦里出现的物件儿,有的时候是梦境里自带的,可会“显示为”出自某人之手,若这个某人是梦中人物便不会察觉,可云飞扬是春水楼主,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些吃食,根本就是这个梦里自带的NPC一样的东西。
只要是这梦里自带的,都可能与华练有关系,毕竟这是同源之体的陈辉卿的潜意识。
“这些吃食,幽花小山,绿瓜棋簟,倒也是一首好诗,只不过朱门要改为柴扉,或者更贴切。”华练斟了一壶酒,递给陈辉卿一杯。
关于初遇华练的那段日子,每个细节陈辉卿都记得很清楚,清楚得像是看了太多次的电影,台词桥段了然于胸,然而这次小酌,却是没有的。
如此一说,这次小酌,必定有深意。
陈辉卿垂头,将一盏玉兰天泄倒入嘴里,那股浅淡清冽的味道如玉兰花一般在嘴里弥散开来,远远地不知哪里的山居人家,有少年郎的声音在唱一曲《清平乐》,唱的是——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诗词一道,陈辉卿并无偏爱,只是到底是时间之神,很多东西便是不懂,也能了然于兄。这会儿听了这首词,竟然难得听懂,触动几分痴情。可不是春半不告而别么,惹了一场乱糟糟的历经,不知道那人在什么地方,只能一求线索在梦中。
“原来词可达意,诗能抒情,是这个意思。”陈辉卿自言自语。
那华练分明是记忆之中的投影,是那个时候的华练,时间线是顺序,还未得到清平馆这间任意门一样的蜗居,所以尚且有着明代仕女贵家风格,虽然词锋犀利,眉目风流,但还是古香古色的风流,远远不及后来今昭那个时候的奔放。
竹簟白英,素锦兰花,云鬓玉钗,持盏分茶,那画面很美,只是知道后来的神明的展开的人们,看着有点醉。
“到底这梦的意义在哪里?”今昭问,“春水楼主完全沦为保镖了么?”
“想来雀舌刚被我们揍翻,而且这又是东君的梦境,不会来捣乱的。”老元捏了捏手里的玉兰花瓣,递给卫玠,“老卫你看看,这花瓣有点意思。”
花瓣一入手,感觉不到任何实质,即便这是梦境,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梦中存在的东西,也不会完全如幻觉一般,除非这些花瓣真的是幻觉,若是幻觉,那就属于潜意识的深层反应,另一种高端的问题。
卫玠将花瓣递给云风起,云风起捻了捻那花瓣:“这些花瓣不属于这个梦境,也就是并不属于陈大人的潜意识,是外来物,也是幻觉。”
“是别人的潜意识的幻觉么?”老元眼睛一亮。
卫玠眉头微缓:“我倒是猜出几分意思了。”
清风徐来,那锦衣鱼服的官差远远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生,一张猩红疤痕斜切了他的脸孔,帽檐下露出的头发,竟然是银雪之色。
老元看着那官差,想了片刻:“这个人我觉得很眼熟……”片刻之后,他的宝石眼一瞪,流泻出刺目的熠熠光华,“啊!想起来了!是弘治皇帝的乌衣卫首领七杀!”
乌衣卫又是什么鬼?
今昭瞧着那官差,又看了看正与华练一同喝酒的陈辉卿,叹了一口气,这应该是当年一段往事吧。
关于华练与陈辉卿两人的纠葛,之前同样也是梦中,她作为梦境的旁观者,窥得一些线索,以她的眼光来概括,便是风流贵女在山间僧庐遇见了单纯清秀鲜肉和尚,将和尚吃干抹净拍屁股走人——如果女儿国国王是个渣攻,那么这个剧情就是女儿国国王和唐三藏的故事的明朝版本。
嗯,这会儿梦里的剧情已经进行到和尚被女王拖着去看国宝了,如果没有什么蝎子精出来搅局,后面的桥段他们可以直接闭眼了。
天在下雨,雨打茅檐,闲坐僧庐下,若是忽略僧庐里那俩人在干啥,简直就是一副春雨闲愁画。
双胞胎春水楼主门神一样一个坐在一边儿,手里忙活着编草鞋接环花,一副十分适应的轻松自如,卫玠瞧那模样已然入定,老元也打起瞌睡来,今昭只有向蔓蓝搭话:“话说,华练姐是什么时候入山门的?”
蔓蓝歪着头想了想:“除了大师姐之外,最早的就是她了,然大师姐是师父的女儿,所以入门弟子来说,阿姐算是老大。据我们所知,阿姐是犯了什么错儿,被收编在我们这里的。”
“关于华练,我曾听说她与弘治爷的张皇后是莫逆之交,张皇后子嗣上本艰难些,也是她出面请永福寺枫叶禅师为祈福,张皇后才有了元子。”卫玠开口。
“你们说,不会华练的儿子就是朱厚照吧!”老元兴致勃勃地参与八卦。
闲谈之间,身后的僧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一条光练从众人脚下穿过,正是琉璃川。陈辉卿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琉璃川的七色光华,半晌,向着春水楼两位楼主说:“我们走吧。”
早晨的陈公馆也是热闹的,因为谁也不愿意错过陈清平调理出来的早餐。双胞胎春水楼主这会儿也是洗漱了坐下来,云飞扬一脸的兴奋:“早就听说清平君的手艺了!”倒是云风起正经些,只问卫玠:“你们得到点线索了没?”
卫玠点头:“只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不便相告。”
云飞扬吃着百合莲子粥摆手:“无妨,我们并不想知道,只是没白跑一趟就好。”
卫玠捉到话中别意:“这次有什么不便?”
云风起平静回答:“陈大人的梦境极为特殊,除了密斯特卫你们几个,连我与舍妹都险些被屏蔽在外。只是这次入梦后,我们大约要数月才能恢复元气。”说到这里,云风起一抬手,“你们也不必谢我们,这次历经如此难得,于我们的修为倒是有好处的,两厢便宜,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
送走春水楼的楼主们,今昭才问:“到底华练姐在哪里?”
卫玠莞尔一笑:“上海。半阖朱门见绿苔,幽花仍傍小山开。剑南七月暑未退,明日更携棋簟来。这是陆游的一首诗,是华练说过的话暗示的一首诗。与之前她念过的那首一样,有同一个名字,叫做《华亭苑僧房》,看似切题僧庐,实则华亭为松江故称,松江为上海之根,而整个梦里那些古怪的白玉兰花,则是上海市的市花。不管是华练的暗示也好,还是同源之体的感应也罢,总之,我们要去上海看看。”
今昭扶额:“有必要这么麻烦么,这么弯弯绕的线索是欺负文盲么。”
卫玠一笑,拍了拍今昭的头:“你倒果然还是仙体人心呢。”
“走吧!今昭!我们去魔都,涨涨姿势!”蔓蓝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