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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在家里洗澡,猜一个人名。”
“我猜不出来。”
“是朱自清。”
“朱自清?干啥的?”
“是个作家。”
“作家?写了啥?”
“《背影》。”
“《背影》讲的啥啊?”
“讲的是一个父亲对他儿子深刻的爱,还有他有多爱他的父亲。”
“那朱自清可真了不起。”
“那有什么的,我以后也给你写。写你有多爱我,我也有多爱你,我写它个几万字!”
“哈哈哈!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萧瑟无人的街道只能听到树枝与干风撕扯的声音,1968年小满过后,麦类作物本应该开始饱满,然而什么也没有满,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县的整个大叶村都充斥着干瘪与空荡,村里流淌不息的河两岸也没有了唠嗑的村民。又是一年的饥饿,人们对下半年没有任何的期待,都期盼在感知到饥饿之前赶紧入睡。
然而佟富伟家却没有那么早休息,饥饿的人们不知是幻听还是真切的声音,听到从他家院里传来一声声短促的呜咽声,一声接一声。原来,佟家养的那条大狗下了一窝小狗崽,饥荒年代任何一条生命带来的负担都是沉重的,于是佟家年仅十岁的幼子佟兴发和三哥佟兴财正一个接一个的将小狗往大门口的石头上摔,而性格软弱的老四佟兴元在里屋一边抚摸大狗,一边偷偷的抹眼泪……
在那个年代的人命都是贱的,更何况是狗命呢,没有饿过穷过,就不会懂那时的残忍。佟富伟是个被人打了都不敢还口的老实人,家里几代雇农,幸亏共产党给了他地位,让他也能抬头看人了,又娶了村里漂亮能干的小脚女人刘槐妹,生了七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也算和睦。佟兴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排行老七,刚出生就被他爹差点在河里溺死,幸亏兴发的大伯的来的及时,要走了老大兴茂,留下了小儿子的命,兴发这一代是兴字辈,老大佟兴茂六岁时过继给大伯家养了,从今以后是死是活都不关这家人的事儿了,父母都让几个弟弟不能对这个大哥过亲,免得街坊说闲话。还有两个姐姐,后来我问了好久佟家的男丁他们都不记得这俩姐姐的名字,查了很久才知道叫兴荷和兴兰。
家里的人最疼的就是最坏的小儿子兴发,许是被惯的,从小就干坏事,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睡觉,就喊饿,老师说啥他都对着干,老师说左他举右手,老师说毛主席说过:“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坚决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坚决拥护”,兴发更是饶了半天也没有绕过来,总是搭配错,老师气得脸都红了,把他赶回家,又被他娘用扫帚打着赶回学校,学校的其他小孩看了笑的前仰后合,可兴发就是不喜欢学校。他在家也不安生,看见四哥兴元就是直接一绊一个跟头撂倒在院子里,然后在一旁哈哈大笑,四哥这个时候就抹着鼻涕眼泪的跑到里屋告娘去了,娘这种机敏能干的人就讨厌兴元这样随他爹的磨叽软弱的性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去去去,院子里玩去,别在这儿烦我,那么大的小子了整天哭哭啼啼”。兴元胆怯的挪到屋子门口,一探脑袋,哎,小弟不见了,高兴地就跑到院子里蹦蹦跳跳,过一会儿一看兴发从东屋卧室出来了,正穿着娘给自己做的上学穿的新衣服,飞一样的跑出院子,兴元气得去追,无奈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只得作罢,又跑到地里找爹告状去了。
这边兴发跑了一会儿也停了,他太饿了,这么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十岁小孩,哪儿扛得住饿啊,他不知不觉的就走进了生产队的院里,想看看能不能顺走点啥吃的,虚掩的门里是是生产大队的队长朱玉山平时办公的地方。此时朱玉山正与会计说话,兴发趴在门上仔细听着。
“那你说咋办么?今年还得饿死人啊!”
“饿死也么办法,村村都这样,你给国家不缴粮了吗?”
“那不是去年开始上头管的就没有那么严了吗?粮食产量该多少报多少,少交点,让咱村里人多吃点粮食不行么”
“你说的轻巧,上头规定没有明确下来你敢随便定啊,你光说去年,去年之前的几年要求的那么严,你敢少交?你那么会定你咋不上中央呢?出事你担着啊。”
办公室里面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兴发好多都听不懂,但是他听到要给国家缴粮,担心那片苞谷地又会变得空无一物,自己却落不着什么,他害怕看到那些面黄浮肿的人,他不想再把肚子悬到高处忍饿,他忘不了有一次他娘煮了榆树皮粉熬成的糊糊,邻居葛老三看到烟囱冒出的烟冲进屋里来端起碗就喝,结果被进到胃里没断头的榆树皮糊糊当场烫死。他也怕饿,也受够了在蹲在茅坑里几个小时都拉不出来的困窘,他突然意识到饿死的都是老实人,感受到一股自求生本能完全将他占据,他年幼的脑袋里酝酿了一出可能会害死他的计划……
兴发跑回家从杂物间里拿了一个麻袋藏在柴房,紧张的等待天黑,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下定决心打死也不连累家里人,我们常说这就是命,兴发就是个农民,这一辈子都没有改变他的本性,中国的农民是老实又朴实的,他们一生都在围绕土地和房子,这就是兴发的命,如果他没有了土地,那就是他转变抗命的开始……
天终于黑了,集体土地上的人陆续磨完洋工回来了,晚饭兴发依旧吃了一点点的红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喊饿,而是静悄悄的离开饭桌,说是要到外边乘凉,家里人也没有太在意。兴发走出院门饶了一圈又沿着墙边蹑手蹑脚的走到柴房门前,他走进柴房,准确的找到了藏着麻袋的柴堆位置,将整个麻袋从柴堆里扯了出来,将麻袋贴身裹到自己衣服里面,就像又穿了一件衣服一般。麻袋贴着细嫩的身体的感觉很扎,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站在狭小的柴房里,看着开着的房门,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个怎样的结局,他有点想放弃,因为他害怕被批斗,那些头上蒙着铁桶脖子上挂着牌子的人,无措的在高台上左右晃荡,最后被一脚踢下高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汩汩的鲜血从桶里流出……他不想成为这些人,他脚下一软躺在了柴堆上,看着头顶破旧的土块和稻草交杂在一起铺在上方,他从柴房窗口投来的星光下看着屋顶,他觉得那有一种奇怪的纹路,一种不规律,又很有韵味的纹路,他尚未成熟的小脑瓜里仿佛看到几千年来中国农民艰苦生存而谱写的图腾,稻草和黄土都是那么普通的东西,掺在一起糊在墙上确实那样的厚重,那样的粗糙,他想到了他爹,他爹厚重的脚底板和布满老茧的手掌,他觉得农民就是黄土和稻草,都是这么粗糙,但是却耐看,他还想了一些有的没的,蓦然间,他突然放松了,他站起来又把麻袋又裹紧了一些,坚定的走出柴房,冲进黑暗……
当兴发走进村里那片茂密的苞谷地时,仰头看着比自己还要高的苞谷,一种难以描述的敬仰席卷了他的身心,他觉得自己就像闰土一样守护者这块地,尽管这块地并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村里任何一个个体,但他觉得,这些苞谷就是赐给他的礼物,因为他是这块土地最虔诚的信徒。来不及多想,他从腰间解下麻袋,将周围的苞谷一棵一课的拔下来,塞进麻袋,他有些惊叹于自己的力气,他的速度快的手都被划伤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快速的、猛烈的扫荡周围的苞谷,一直到苞谷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汗水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才停下来,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出玉米地,从村里最隐蔽的小道,往家里走,这一路他都粗重的喘息,他有些后悔偷了那么多的苞谷,但他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将苞谷扔出来几个。兴发也忘记走了多久,他拖动双腿走路似乎产生了幻觉,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看见了他出生那会儿宣传单上图画的实物,后背沉甸甸的苞米苞谷好像真的能带他飞上天,苞米苞谷饱满的全中国人一人啃一口都吃不完一棵……
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院子门口的槐树,走到里屋后,终于体力不支的晕倒在地,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家人。
“爹!这可咋办啊!我们要被兴发害死了!”爱哭的老四兴元又开始抹眼泪了。
“哎爹,这可得留下啊,拿都拿回来了,吃饱肚子再说啊!”精明的老三兴财满眼痴狂的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苞谷苞谷。
“你咋就知道吃呢!落后!爹,不管咋说咱不能拿集体的东西,咱得赶紧把这苞谷放火里烧了,万一查出来就说咱不知道。”
两个姐姐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苞谷,顿时躲在娘身后,眼里泛着泪光,吓得不敢出来了。
“槐妹啊,你先把小儿抱到屋里去,让他歇一会儿”佟富伟仿佛没有看见地上的苞谷一般,面无表情的告诉刘槐妹。
“他爹,那这苞谷……”
“你先别管,照我说的做,你们其他人,快去上床睡觉。”
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的,屋里总算也只剩佟富伟一个人了,他看着那些饿的路都走不稳的一大家人,感觉那份理智与朴实被击败了,于是快速的将地上散落的苞谷装回了麻袋,将麻袋背到身上,他有些惊讶,十岁的小儿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佟富伟将麻袋扛到家里空荡了许久的羊圈,将苞谷埋了进去……
生产大队后来发现丢了玉米,他们闹哄哄的挨家挨户的搜查,最后啥也没搜到,反而是搜到了各种可怕的“食物”,能吃的、不能吃的,大家也都一块收起来藏着了,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佟富伟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家里几个快成年的孩子也都在村里口碑挺好,队长朱玉山和佟富伟俩人关系也不错,碍于面子也没怎么使劲搜过佟家。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冬天异常难熬,缺乏食物的人们吃光了村里能吃的所有东西,又死了不少人。连佟家也不例外,诚实俊俏的老二兴胜无论如何也不吃偷来的苞米,他就去山里从层层的雪里挖出来坏掉的红薯,也没多少犹豫就吃了,当天夜里,就疼得哭爹喊娘,富伟夫妻二人连夜推着车把兴胜往县里送,这夜的雪下得异常的大,他们都不记得滑到过几次了,只记得嘎吱嘎吱的脚踩在雪上的声音,伴着不灵活的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很刺耳,而兴胜的哀号也越来越弱,槐妹冻得嘴唇发紫,眼泪都冻成冰粒子了,但还是把身上的衣服往兴胜身上盖,
“孩啊,在挺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这一次她没有得到回应,她看到不远处洁白厚重的雪被一阵风卷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空中的雪似乎是个人形,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她被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打垮,直接跪在了地上,推车失去了重心,车上的兴胜僵硬的滑下了车,连最后的一声娘也没叫出口,就跟着风吹雪,离开了这个让人饥饿的世界。
这之后佟富伟的话更少了,他老有一种做了叛徒的罪恶感。总是抽着他的旱烟,有空就跟周围人说,“要不是我家小儿,我家哪能活下这么多人”,人家听不懂追问,佟富伟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人们也都当做戏话了。
佟兴发后来常常跟女儿云英将自己小时候干过的坏事,但是云英觉得父亲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偷生产大队苞米这事了。
1976年,佟富伟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像是憋话一样憋着自己的病,却也常常在夜间躺在床上疼得呻吟不止,旁边一向机敏能干的槐妹却也不知所措,只不停的给富伟端热水,可佟富伟一直放凉了也没喝一口的力气。
六年前佟富伟被查出肝硬化,医院说不住院活不了几个月,可是佟家没钱,只能托邻村赤脚医生开了几幅中药,一来二去,药吃的也杂,最后竟然挂着这条命又混了六年。但这次佟富伟觉得是熬不过去了,他有些难过,家里虽然还是穷,但是孩子们都懂事啊,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过继出去的老大兴茂日子过得挺宽敞,老三兴财去济南当兵了,前阵子才寄回来几个闪闪亮亮的毛主席勋章,把村里人羡慕的不行,老四兴元虽然没什么大的志向,种地也不好,但从不干坏事,安分守己,孝敬父母倒是村里没人能说不的。就剩最小的儿,虽然早早退学,却能吃苦,富伟总感觉小儿兴发跟家里人都不一样,他觉得小儿会飞出这座大山,觉得小儿能改变他们佟家祖祖辈辈的穷命、贱命。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几个孩子感到无比骄傲,但是他又不想跟别人炫耀,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炫耀。他朴实的本性让他只能偷偷乐。但是他还是放心不下啊,他想抱孙子,他想守着老婆儿女,想给儿子们盖房子,他还想有一天他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啊,拖垮了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快要死了。于是走到村西头的自留地里,里面种着十来棵树苗,他趴在地上摸着一棵小树苗的根,这是他给小儿种的树,等这树长大了就能卖钱了,兴发可以用卖树的钱娶媳妇,富伟果然还是放不下最小的儿,他坚信这小儿是苦命,以后还得吃很多的苦,他是看着小儿长大的,知道小儿不够心胸开阔,一个会吃苦的人如果没有能够知足的心,那这人可不就是苦命吗?富伟的眼泪滴到树根上,他想站起来回家去跟兴发说会儿话,却猛然的咳嗽,一直到咳出血,也没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