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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钟声从宫城飘到街上,云海翻卷如浪。
沉香殿里没有燃起炭火,孩子欢快的笑声伴着新年的烟花,点亮了清冷的寒夜。清晏宫里的大宴早几日就散去了,一年之中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光,此时臣工们都在家中陪伴亲眷,秉烛守岁,偌大的齐宫不免略显孤寂。
初霭两手扒着一截雪白的袍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咿咿呀呀地东拉西扯:
“哥哥你写个对联吧,听说大家过年都要写这个贴在门上的!你写好了我和希音一块儿贴,不麻烦你好不好?”
盛云沂坐在椅子上,拿着方帕子拂去她嘴角几粒芝麻,“你上次说自己的字写的越来越好了,那就亲自写一副。”
冷风直窜,初霭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神思飞的远了些,语气更温和:
“待会把药端上来,我看着你喝。”
初霭立刻苦下小脸,眼珠一转,“啊,那哥哥就是答应啦!我要那种……那种能让住在屋子里的人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对联,嗯,就是……哎呀,先生说可以有很多寓意的嘛。”
他失笑,“刚才敲过了钟,你现在已经六岁了,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初霭嘟起嘴,坐在他膝上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大人模样:“陛下登基多年,却未立坤极,此番过了年,臣等却是不得不为陛下多——多——留——心——了。”
他真正是愣了一瞬,初霭歪头看着他骤变神情,有点心虚地辩解道:“是那几个翰林院的爷爷说的嘛,我在屏风后面听到了……”
盛云沂扯了扯她一绺头发,皱眉道:“居然知道催这种事,不过要是立了中宫,就不能要你了。你得搬出流玉宫到宫外开府,一个月只能进来两次,我也没时间见你。这些你都知道罢?我可没有诓你。”
初霭“啊”了一声,左右想想,眼圈霎时红了,扑在他怀里呜咽:“哥哥不要娶皇后,不要赶云云走……”
他不为所动,继续认真道:“然后把你房间里的东西都交给皇后看管,她应该不会喜欢那些从民间搜来的玩意,扔掉算了。”
初霭吓得要命,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你还年轻呢,不急着成亲的,谁催你我来挡着!”
“不仅是翰林学士们在上书,有很多人都想让你出宫开府。你说怎么办?”
初霭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扭过头视死如归地道:“我……我把他们全娶了!谁要敢再说,我娶他做驸马!哥哥高他一辈,就不用理他们了!”
盛云沂一时无语,“把你教成这样,做兄长的着实有责任,不过你管的也太宽了。”他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我要是真娶了谁,你喊破嗓子也没用。”
初霭身子往后退了退,“你说真的?”
他点点头,想看她如何应对,听她道:“那哥哥只能娶我看的顺眼的人做皇后,也不能有了皇后就忘了云云,要对云云和原来一样好,不许赶我走。”
他来了兴致,“你看得上眼谁?说来听听。”
小公主咬着袖子沉吟半晌,忍痛道:“我们各让一步,挑一个你觉得不错也对我好的皇后。”
“嗯?有这样的?”他支颐问道。
初霭扬着下巴,“希音说我们做小姑子的要大方,要宽容,但是也决不能让嫂子欺负。所以我觉得……你觉得,院判姐姐怎么样?”
宫城外的烟火停了,他望了望深邃的夜空,几颗星子在鸱吻边闪闪烁烁。
“哥,你喜欢院判姐姐吧?你要是娶她我还能同意,因为她最喜欢我了,我说什么她都听,凌叔叔给我灌药她都会心疼。”
盛云沂眯了眯眼,“苏医师么,她最喜欢的可不是你,不然我也不会看上她。”
“哥哥你上次把我弄走,还欺负她来着……好吧,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他微笑道:“好欺负。”
“真是小人。”
“娶一个好欺负的姑娘做夫人,她就不会欺负你,这都是在为你打算。”
“骗人。”初霭心事重重,“你为我打算就不会要走了,我晓得你要去找院判姐姐,去南边,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
盛云沂挑眉,“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真的啊!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寻思着迟早要跟她说,便道:“去那边是有要事,令先生在南安,很多事只有我去了才能安排好。京城这里有明洲,半个月之后你就去他家里,还有他未婚妻陪着,不是挺好?”
初霭气鼓鼓道:“我就知道你要找借口,想院判姐姐就去看她呗,我又不会拉着你不让你去!”
“当然也要去找她,不然她一定不会跟我回来。”
“为什么呀?”
盛云沂眼睫轻轻翕动一下,“因为以前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不久就会知道的。”
初霭忽然捂住嘴,眼睛瞪大,“哥哥……难道背着她欺负了别人?”
“比看上别人还要严重得多。”
冷风灌进袖口,凉意侵袭而来,他漆黑的发垂在孩子的肩上,心底的不安还是抑制不住地漫了出来。
*
南安,越王府。
元氏劳累了一整天,回到房中已然三更了。小辈们都大了,也不在府中放灯点炮,更怕惊着西院里头的张美人养胎,这个年过的是安安静静、平平凡凡。屋里灯火通明,她褪了披帛,换了身袍服来到珠帘后的书案上,果然看见自己夫君仍在览阅文书。
她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柔柔地笑道:“王爷要用点宵夜么?不和孩子们一起守岁,倒又是在这儿忙碌了。”说罢,命人端来碗燕窝粥,舀了一勺送过去。
越王斜睨了她一眼,温言道:“今日辛苦爱妃了,你先去休息吧。”
元氏拉起他的衣袖,“王爷……”
越王将笔搁在珊瑚架上,“有何事要和本王说?”
元氏垂下水眸,缓缓道:“王爷知道的,月前堂兄来信,他按王爷说的做了,可……可不但在朝中处境愈加艰难,连交好的那些清流口风也渐渐变了。堂兄与我说近来陛下虽还没明面上训斥于他,可眼看着吏部郎中的位置就要保不住了。这真是……”
“阿絮,”越王握住她的手,抚上她白皙端庄的脸颊,“你堂兄信不过我,可你还信不过么?你嫁给本王这么多年,也该明白我的心了,我从未骗过你。”
他咳了声,“元乘自年初得到上谕回京,就越发狂妄自大了,以为给他顶吏部郎中的帽子,就能在朝中横着走!本王也不是没有让人暗中提点过他,可他最近怎么一下子变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什么事都担不了?”
元氏忍不住道:“堂兄回京后一直低调处事,并未……”她看看越王的脸色,轻咬下唇,“最近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我那堂侄儿被人弄瞎了眼睛卧床不起,他只剩这一个儿子,少不得急火攻心,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了。”
越王奇道:“本王倒还未听闻这事,是谁那么大胆?”
元氏见他丝毫没有理解之意,不由在心中苦苦一叹,“他语焉不详,只说那日巡抚奉了旨意过府,走之后三郎就神志昏迷、口齿不清了。”
越王心思疾转,巡抚过府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来梧城到元乘家的就是冒名顶替的令介玉——那个实实在在被他软禁了大半年之久、现在还待在抱幽轩里的人。
元乘一心只巴着自己的差事,对其他知之甚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巡抚,从头到尾都做着两方的棋子,被抬起来的时日够多了,是时候将他踩下去。至于他的儿子,难不成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假巡抚来一趟,无非领的是今上之命,回应他指使元乘集结几个中立文臣上书之事,内院的小辈和此事难以扯上关系,眼睛么……
不知道巡抚的面具之下,是怎样的一张面孔?
“你不要太担心,一时半会京中不会有大的动静,你让元乘把他儿子养好,趁早把心放在衙门上,不然有他好受的。”
屋里的炭火燃的旺,元氏的手却冰凉,她勉强牵起嘴角:“王爷让妾向族中说明,南安千里之遥,与繁京再无瓜葛,这关头莫不是太招眼了。”
越王冷冷道:“原以为你能懂上一些,唉,本王就直说,你也不要觉得难过——以盛云沂的性子,元氏这会儿只不过是个脚蹬,用完了就踢开,一个也不会留。什么新帝登基重新启用打压过的旧人,全是障眼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这位陛下可谓是一开始就给人卯定了性,大大小小的官,只要沾上个元字,那就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哼,这专断独行比之太.祖也毫不为过啊。”
元氏张了张嘴,他继续道:“阿絮,我都是为你好,你唤我一声夫君,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卷进你亲族的浑水里?早些了断,百利而无一害。”
薄薄的纸在灯下泛着黄,上头的朱砂鲜艳欲滴。越王将元氏揽进怀里,笑道:
“爱妃累了吧,本王也不愿冷落你,今晚这些恼人的东西就看到这儿,明日再理不迟。”
元氏满心的话生生压在了嗓子眼,烟眉紧锁,樱唇轻抿,再也维持不住温婉的笑容。她从嫁给他开始就知道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他需要子嗣,需要助力,需要她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他……几乎从未真正替她想过。她二十年没回过繁京了,毕竟还留着娘家的姓氏,那仅剩的几个亲眷,就是她深夜梦醒时的念想。
当初父亲挤破脑袋将她送上花轿,可曾想过他们的算盘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再不如意都习惯了。何况他也没有苛待她,面子上做的一分不差。
越王察觉到自己妻子的不满,正欲宽慰几句,门外却传来管事的通报:
“禀王爷,原平的急报。”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元氏的脸,“阿絮,你先睡吧,这个时候我不能松懈,你是最清楚的。”
“王爷去吧。”元氏的目光更加黯淡,“妾不可以让王爷分心。”
越王撇下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施施然走出房间。那碗尚余热气的金丝燕窝粥孤零零地搁在桌上,元氏拿勺子舀了舀,突然眼眶一红,哽咽道:
“来人,全收了。”
寝居外风声飒飒,小厮奉上银貂斗篷,一行人打着灯往书房去。王府禁令森严,下人是不让点着灯守岁的,只有回廊和檐下的数盏灯笼在黑暗中散发亮光。
越王边走边问道:“派去季阳的人怎么样了?”
一名探子压低声音:“半月前就已打通了一伙不上道的山匪,此时应该正在行动。第二批审雨堂的人在路上,定于初九之前在晏氏出嘉应城的路上伏击。”
越王点点头,“萧佑那边呢?”
“萧大人回信说全按王爷所说应付,半字不错。”
进了书房点上灯,他坐在案后看完密报,极快地挥笔批了封令,交给赶回的探子,“让接头的人机灵点,务必要亲自见到晏煕圭。他此前对本王的暗示多少有追查,却无一阻止,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晏氏最大的秘密掌握在他手上,不怕他不上钩。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叫人奋不顾身、抛却万般好处的东西,那一定不是所谓的情谊。
还有什么比性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