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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
严汝筠留下宋铮舟照顾我,他并没有出现在我醒后的视线里。
我渴得要命,找他要了一杯水,他端着喂我的动作有些笨拙,我差点喝呛,他手忙脚乱擦拭我的嘴角,和我道歉说他没有照顾过女人,所以不知道怎样的力度最合适。
我喝水的时候看到他胸口别着一支胸针,那样款式和颜色的胸针属于女人,即使男人会戴,也不可能是他这样时不时打打杀杀的汉子戴。
我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非常抗拒退后一步,避开了我的手,他转身撂杯子我问他,“这是你女人的吗?”
他说不是。
我歪头打趣他,“那是你女儿的。”
他没理我,盯着悬在铁架上的液瓶。
我觉得自己被与世隔绝了,在这间偌大的病房过着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日子,虽然被保护得很好,可我不踏实,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问宋铮舟五爷和严先生是不是交火了。
他这次倒是没瞒我,直截了当说是。
我苍白着一张脸从床上坐起来,嘴唇颤抖问他都平安吗。
他说不清楚,都有危险,也都有底牌。
宋铮舟每隔一个时辰就起身到外面打电话,打很久才回来,进屋时满身烟气面容紧绷,我特别害怕他忽然张口跟我说筠哥出事了。
从他复杂的表情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严汝筠和五爷的交火不完全因为我,囚禁只是一个引子,致使他把计划提前了。
第二天中午宋铮舟不在,我下床自己倒水喝,保姆提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她看了我一眼,非常惊喜说任小姐醒了。
我觉得她面熟,但死活想不起来,她主动介绍她是先生的佣人,先生让她来伺候我。
她为我煲了乌鸡汤,还拿了很多甜点,我笑着问她是把我当坐月子伺候吗,她一边为我盛汤一边开心说,“如果任小姐怀孕,先生一定很高兴。先生已经三十多岁,确实应该有自己的骨肉,别人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接过温热的瓷碗,捧在手心盯着看,“想要给他生养孩子的女人那么多,他怎么会看上我。”
保姆在身后收拾床铺,她随口宽慰我,“即使再多,先生现在最在乎的不还是您吗,男人的心啊有时候琢磨不清的,看不看得上和什么都没有关系,就是一个缘分,缘分到了,天壤之别也一样会走到一起,缘分没到天作之合也要经受曲曲折折。”
我盯着碗口漂浮的葱花儿,笑了笑没说话。
严汝筠直到第四天也没有出现,宋铮舟给我办出院手续时手机落在病房,其中一个号码打了很多次,我接通没来得及张口,那边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急促喊了声舟哥,“五爷倒了,码头三天三夜激战死了很多人,那批货被条子收缴,现在还没有结束。”
我瞪大眼睛怔住,长久没有出声,男人试探着又喊了两句,宋铮舟推开门看到我愣神的一幕,他走进来夺过手机,等到他把这通电话挂断我仍然还在愣着。
“任小姐,我们可以走了。”
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五爷倒了。
花花世界东莞,大流氓头子秦彪,竟然倒了。
他这样不可一世掌控了整个省内黑帮的人物,倒得如此干脆。
我抬起头望着宋铮舟,眼睛里是深深的惊诧,他知道我在愕然什么,他笑着说,“任小姐以为扳倒这样一个大毒枭很容易吗?围剿的警察在新湖码头豁出命,死了一批又一批,从把您救出来的第二天早晨开始,码头的枪声就没有停止过,五爷这种亡命徒一旦背水一战,所有冲上去的人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我呆滞的眼睛在他脸上定格住,眨也不眨,“严先生在码头吗?他受到牵连了吗?”
宋铮舟笑得意味深长,“筠哥怎么会受牵连,他在码头处理后面的事务,我也要过去汇合,任小姐需要司机送您离开吗?”
我并没有听进去他之后的每个字,我所有心思都在严汝筠身上,我不相信这样的激战他会平安脱身,他是五爷的义子,五爷倒了条子的目标一定是他。
也许他受伤了,也许…不然宋铮舟不会连我都顾不上就要匆忙离开。
章晋开车到医院接宋铮舟赶去码头,我借口上厕所甩掉了两名看护我的保镖,我跑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告诉司机去新湖码头,司机按掉空车的灯牌听见我去码头,他立刻反悔说不拉,让我下去坐别的车,我不肯下,威胁他不开就投诉,他叫苦不迭拍大腿哀求我,“小姐,那片地界现在正乱,到处是尸体和鲜血,方圆几里地都拉上了警戒线,谁都进不去,再说这几天黑帮和警察交锋就没停过,这不是自己找枪子儿崩吗。”
我说我男人在码头,我得去看看他活着吗。
司机愣了下,“你男人是黑帮的还是警察?”
我说不是警察。
他倒吸口冷气,眼睛在我身上搜寻了几秒,不知道找什么,他嘟囔了句真倒霉,早知道不停了。
车开出一半他劝我赶紧换个男人,连黑帮头子都倒了,手底下人能得着好吗,他从后视镜看着我苍白焦急的脸,“这么俊的姑娘,还愁找不到正经男人过日子吗。那些混社会的都不是好东西,平时坑蒙拐骗欺男霸女,早晚都要完的。”
我胸腔积了一口气,他每个字都让我心烦意乱,我死死握着拳头朝他大喊闭嘴,司机被我忽然的爆发吓了一跳,他慌忙点头,一声不吭把车开得飞快。
此时的秦彪已经穷途末路,他满身血污藏在一处破旧仓库里,周围只还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几个手下。
他们蓬头垢面跌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受了伤,脸上的灰烬后隐藏着死灰般无边无际的绝望。
外面的枪声还在响,一声比一声逼近,几乎就在仓库外面的位置,不将他们逼出去誓不罢休。
炮火声惊动了海面啼飞的鸥鸟,一缕缕黑烟腾空而起,弥漫在整个码头。
秦彪捂着耳朵,他不想听,可那些声音偏偏无孔不入钻进他耳朵里,撕扯着他一生显赫的骄傲。
阿康扒着门缝看了一眼,他回头龇牙咧嘴说,“五爷,我看到沈局长了。”
秦彪猛地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仓皇,“他和谁?”
阿康说站在一堆警察中间,拿着一把短枪。
秦彪握了握拳,他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像是来救我们吗?”
阿康没说话,他黯淡的眼神让秦彪慌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口,将木栓向一侧抽出,他透过门缝望向人山人海的外面,灰色烟雾笼罩住这片曾生机勃勃的码头,重叠在一起的死尸覆盖住每一处沙尘与海滩,有他的人,也有条子。
空气里都是腐烂的挥发的血腥味。
沈烛尘站在数百名警察的正中央,他身上的警服纤尘不染,他无比肃穆凝视着大门紧闭的仓库,没有任何举动,仅仅是站在那里,秦彪就已经明白了。
他不是来救自己,而是来抓捕自己。
他顺着木门滑坐下去,瘫软在肮脏泥泞的地上,无比癫狂放声大笑,阿康忍着小腿伤口的巨痛扶住他手臂,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而秦彪已经垮了,他甚至连站起来输得英勇的力气都没有。
仓库外的大批刑警和仓库内的亡命徒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对峙和僵持。
王队长走到沈烛尘身后小声问他是否强攻,他摆了摆手,示意继续等下去。
王队长刚要离开,沈烛尘又忽然叫住他,“秦彪的庄园里找到了什么人吗。”
“他的情妇柳芷伦,还有长女秦娆,其他都是佣人,小女儿也没有找到。”
沈烛尘蹙眉,“只是这些。”
王队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问他是否还漏掉了谁。
沈烛尘抿唇沉默了片刻,沉声说没有。
秦彪在一阵消沉后忽然漾起一丝阴狠的杀机,他掏出一把枪,将仅剩的子弹灌入进去,他看着阿康,“反正也是死路一条,我们还不如玩命冲出去,逃了就逃了,逃不了再死!”
阿康大惊,“五爷,外面到处都是条子,已经没有能走的路了。”
秦彪爬起来跪在地上透过门缝指了指对面,“码头东南有一条山间隧道,我们从那里进森林,那一笔钱收买村民扮成庄稼汉,只要摆脱条子的围剿,一定有出来的路。”
阿康看了一眼外面虎视眈眈的条子,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他咬了咬牙,“行,哥几个跟着五爷再他妈拼一次!”
秦彪在黑道混了几十年,深知这一行风云莫测,所以不管是任何地方他给自己留一把后手,他吩咐手下搬开井盖上的石砖,里面是一处空井,井底有一条离开仓库通往海边的隧道,阿康扶着他爬下去,所有人在后面有条不紊跟上,井的另一面因为年头太久已经长出茂密的杂草,秦彪非常吃力拨弄开草堆,他刚要庆祝逃出生天,忽然发现整片海岸都已落在条子的掌控中,漫山遍野的警服在晃动,无数特警埋伏在山涧和港口层层包围,浩瀚的水路之外,唯一一条通往村庄的土路也被封死,目光所及之处停泊着数十辆警车,到处都是警笛鸣啸。
瘸了一条腿的阿康看到这样一幕整个人都泄了气,他带着绝望的哭腔说,“五爷,咱跑不了了,堵死了,没有一个地方能走。”
秦彪擦去额头的汗,反手将阿康狠狠推开,他爬出洞口,喃喃不停说这不可能。
他记忆中条子没有这么精明,他和白道的人斗了一辈子,哪一次不是他手下败将,严汝筠算计过天算计过地,条子这帮酒囊饭袋,连严汝筠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秦彪依靠着他十几年顺风顺水,他看不起条子,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做不到如此滴水不漏。
秦彪忽然有一种陷入迷惘绝境的感觉。
大势已去,四面楚歌。
站在远处高坡上的警察发现他们的踪迹,拿着喇叭高喊让秦彪缴械投降,十几个手下眼巴巴看着他,他们都不想抗争了,从第一批刑警跳下警车那一刻他们都清楚已经无路可走。
这样大的阵仗如果逮不到人,条子也没脸回去,他们势必死磕到底,而等待秦彪的下场就是弹尽粮绝。
偌大的新湖码头,在人海战术之下插翅难逃。
他跌坐在地上,低着头问有水吗,阿康将随身带着的最后半瓶水递给他,他接过去没有喝,而是高高举起,顺着头顶浇注下来,他闭着眼睛,苍老的脸孔上是一道道流淌下的水痕。
戎马一生,血债累累。
他从没有偿还过什么,今天他终于要偿还了。
我推开车门跳下去,朝着码头敞开的铁门奔跑,警戒线阻隔了拥挤的公路与围观的人海,我在车群里穿梭,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黄昏下的新湖码头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
惨淡的落日渗透出最后一丝余晖,海面是无边无际的水雾,我看不到微光,只看到波涛翻滚的海水拍打着堆满尸体的沙滩。
我置身在惊叫的仓皇的汹涌的人潮里,不顾一切的追逐寻找熟悉的身影,如果我可以,我愿意越过他们所有人,冲向枪声不断的码头,我想要第一时间抱住他,不管他是谁,是好人是坏人,是英雄还是阶下囚,就像他从地牢救出我,那样奋不顾身的抱住。
然而我不能,我被滞留在遥远的城墙外,做着最坏的噩梦。
我以为我会看到狼狈的满身血污的严汝筠,他也许输了,也许赢了,但经历这样的生死杀戮,他一定不是我记忆里干干净净潇洒清俊的样子。
我甚至在想,我会见到一个残破不全的他。
码头的一切血腥都归于平静。
对面被封死的山路驶出几辆警车,尖锐的警笛在呼啸长鸣,一点点逼近,停泊。
车门打开,人群中的记者爆发出惊呼,他们不可思议指着为首的男人,大叫那是不是严先生。
我被埋没在一层又一层的角落,我踮起脚焦急喊着,让我看一眼,我看一看我的男人。
他们听不见我的呼唤,仍旧拼了命的朝前挤,刑警排成人墙阻隔在警戒线外,记者全部蜂拥过去,我前面空出了狭窄的缝隙,我透过那丝缝隙,看到了他。
他出乎我意料的,穿着警服。
一身崭新的,发亮的,冷酷的警服,肩膀上的警监标识在夕阳下闪烁着熠熠金光。
这样的阳光是惨淡的,又是热烈的,照耀在他骄矜清俊的面容上,那样神圣不可侵犯。
驻守在楼外的刑警看到他走来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喊严局,他面无表情穿过长长的砂石路,任由每一个刑警朝他敬礼而无动于衷。
我惊讶站在人海深处,从一片翻滚腾飞的灰色硝烟里,注视着笔挺英武的严汝筠。
我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像死去了一样。
他距离我那么遥远,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庄严肃穆的样子令我不敢靠近,我甚至在想,他到底是不是严汝筠。
我发现我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他,不论是他的身份,还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