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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东升,夜风轻。
按照梦华男子行冠礼的规矩,在冠礼举行之前的七天里,行冠者必须沐浴斋戒,每夜在祖祠持经净心。
崇华帝在宗庙斋戒,按规矩,朝中四品以上的武将,必须轮流领兵值夜护驾。
这一夜,是宁湛斋戒的第四日,正好轮到年华护驾。宁湛沐浴之后,在皇室宗庙内持经。年华持剑守在宗庙外,她倚着浮雕睡莲的大理石柱,望着繁星点点,星云涌动的夜空。
大理石柱雪白巍峨,环绕着墨绿色的薜萝花藤,宝石蓝的薜萝花在夜风中绽放,花香幽微,沁人心脾。几点银色流萤绕花而舞,明明灭灭,仿如流星。
年华靠在柔软的薜萝花叶上,鼻端嗅着幽缈的暗香,缓缓凝神聚气,将心定于‘静’之境中。心静则耳目聪,宗庙的区域逐渐微缩,在年华的心海中投映出一方宫苑殿室的幻影,草木虫鸟,亭台楼阁,卫兵宫人皆在其中,无所遁形。神凝于心,年华甚至能够捕捉到风之去踪,影之来迹。
倏然,年华猛地抬头,犀利的目光透过木叶婆娑的树影,穿过鸟革翚飞、檐牙高耸的殿顶,远远望向西南方的一处飞檐。——那里,站立着一名白衣银发的男子,衣袂翻飞,仿如谪仙。
云风白?!!年华心中一惊,对一众披坚执锐的卫兵道:“你们在此好生守卫!”
卫兵还未反应过来,年华就已经闪电般掠向西南方。她的身形在重重飞檐中闪没,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云风白见年华追来,飞身遁走。他的轻功高绝惊人,所过之处,只余一抹白影,连一缕微风都不曾惊起。年华紧追不舍。云风白、年华追逐在守卫森严的禁宫中,如入无人之境,来往巡夜的禁卫军竟没有一人察觉。
云风白与年华踏檐越瓦,很快出了皇宫。宵禁时刻,玉京中一片寂静,如同沉睡在黑暗中的巨兽。年华追着云风白,穿过纵横阡陌的街道,踏过鳞次栉比的屋楼,竟来到了一处眼熟的地方。——主将府。
年华心中奇怪,他领她来主将府做什么?
云风白站在夜色中,白衣胜雪,银发如霜,重瞳清若远山。
年华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最终只是道:“你……”
云风白淡淡一笑,眼中泛出一丝悲伤,但很快收敛无形,“年华,我来取荧煌剑。”
年华微愕,原来,这就是他领她回主将府的原因。
年华道:“好,你跟我进来吧。”
年华与云风白走进主将府,年华叫秦五拿来了荧煌剑,亲手交给了云风白。景城是冶兵之城,不乏能工巧匠,年华将断裂的荧煌剑带到了景城,终于使之还原如初。领兵赴越时,年华将荧煌剑留在了景城。景城之战胜利后,武昭王遣使来玉京送盟书的同时,青阳也派人送来了荧煌剑。
云风白接过荧煌剑,刷地一声,宝剑出鞘。剑身雪白,清光乍泄,没有任何瑕疵。不过,如果在阳光下仔细看,还是能够看见一道发丝一样的断纹。
年华正在想要不要告诉云风白荧煌剑曾经断过,云风白已经开口,声音有些悲伤,“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剑,每次看见它,我就会想起我的祖父。二十年前,我的祖父和我的族人都已经被仇人所杀。”
年华心中一恸,出言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过伤心。”
云风白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与年华已是敌人,他讲起了他的童年,他的父母,他的祖父。
年华也仿佛忘记了云风白的身份,忘记了他们已是敌人,忘记了她必须回宗庙值夜,安静地听他闲谈。
云风白天生重瞳,白发,父母认为反常即为妖,从小就不喜欢他,反倒是祖父与他亲厚。后来,在六岁的时候,他遇见了师父——天极玄门宗主重华,于是拜入了天极门下。也正是因为他被重华带到北宇幽都,才避开了全家被灭门的那一场浩劫。
年华心里浮起一个疑问,道:“你没有找仇人报仇么?”
云风白望着年华,道:“我的仇人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活在世上。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杀了仇人之子?”
年华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云风白突然笑了,道:“年华,还记得,我们在冰雪荒原上初见么?”
年华想起二人在冰雪荒原上初遇。云风白提着银剑,守护失去母兽的幼兽,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上一点微弱的光芒,却让整个冰雪荒原刹那间百花盛开,冰川溶溪,从萧瑟的寒冬走到了明媚的暖春。那时的他,如此悲悯,善良,神奇,圣洁。
年华笑道,“当然还记得。”
云风白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
年华颤声问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云风白笑了笑:“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
年华道:“不能不发生么?我们是朋友。”
云风白笑得苦涩:“有些事情,我不能放弃。就像你,你也不能放弃宁湛。”
年华心中一沉,莫名的悲伤。
云风白站起身来,“这下,你我互不相欠了。所以,下一次见面,即使是持剑相向,你不必觉得愧疚,我也不会留情。”
这句话,他不是对年华说,而是对自己说。
年华愕然,刚要开口说话,却已不见了那一道白色人影。
年华喃喃:“为什么,会这样……”
凉风乍起,星云翻涌,似乎在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惊变。在云海中时隐时现的天星,命运更加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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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那日,天朗气清。观星楼上,崇华帝正在举行冠礼。
观星楼一扫平日的冷寂肃杀,司天寮的占星师和门徒手持祭器、礼器,跟随大司命穿梭在一间间迷宫般的房间中。幽暗的长廊上,呈螺旋状蜿蜒的石阶上,每隔五米站立着一名金甲禁卫军。禁卫军安静地在阴影中肃立,金盔覆面,手按剑柄,守护着观星楼的安全。
观星楼顶,天风激荡。雉羽夔头纹彩煌煌,黄金伞下流苏飘荡,龙旌凤幡随风飞扬。
萧太后本来被软禁在太极宫中,但是作为崇华帝的嫡母,按例她必须出席冠礼。她身穿华服,微笑而坐,神容端穆而不失慈和。丝毫看不出,她是权势倾轧中失了势的人。
李元修站在三公之列,有些心神不宁。他向来迷信,早上出门时特意卜了一挂,卦象上六:振恒,凶。《象》曰,振恒在上,大无功也。意寓摇摆不定,结果必然凶险。
李元修身中鸦雏剧毒,本身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看见这上六卦象,倒是更加坚定了起事的决心。成则生,不成则死,他不再内心动摇。但是,饶是他来时坚定了决心,此刻手却仍在微微颤抖。毕竟,他毕生的奋斗,身前势,死后名,都押在了这一局上。
李元修的失态,没有逃过宁湛的眼睛。宁湛俊目微垂,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的一颗心,也悬着。今日一过,要么李元修事败,继外戚势力倒台之后,将军党也瓦解,玉京三权分立的政局从此归一,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帝王;要么玉京变天,江山换主,冠礼成为旧皇祭日,新皇盛典。结局不外乎这两种,但是其中的变数却是步步惊心。
宁湛望向天边变幻莫测的浮云,暗暗祈祷:年华,但愿你一切顺利。
京畿营,议事厅。
辰时已过,已是巳时。议事厅中,年华坐在上首,不发一语。五名京畿营的高层将领站在下首,他们奉命来集合,但主将却只是静静地坐着,沉默了半个时辰。他们心中有鬼,见状更加忐忑难安,不禁面面相觑。京畿营中一共七名高层将领,这五名是李元修的党羽。
一名络腮胡的将领终于耐不住沉默,开口道:“年主将,今日天子加冠,玉京的安全决不可出现差池。已经过了巳时,我等该去各大城门守卫了。”
年华笑了笑,终于开了口,“陈校尉说得没错,今日天子加冠,玉京的安全决不可出现差池。所以,你们今天就不必去戍守了。另外,城门不能无将,请诸位将印信交出。”
陈校尉脸色一变,冷声道:“年主将这是什么意思?”
年华淡淡道:“交出印信,乖乖地留在京畿营。这就是我的意思。”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倏然变得惊慌。陈校尉是李元修的老部下,本就不把年华放在眼里,他刷地抽出随身佩刀,向年华袭去:“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休得口出狂言!我岂能容你坏了大将军的大计!”
年华冷冷一笑,圣鼍剑出鞘,黑光一闪即没,血色四溅。
陈校尉血淋淋的人头飞天而起,正好落在议事厅中央的桌子上。他眦目露齿的面孔,正对着战战兢兢的众将领,说不出的瘆人。
年华淡淡对诸将道:“交出印信,留在京畿营。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前车。”
众将领看见年华一剑斩杀陈校尉,不由得双腿发软。一名将领首先从怀中拿出了印信。有一,便有二。很快,其余三名将领也都颤抖着双手交出了印信。
年华对侍立在身边的上官武道:“将他们关入天牢。”
上官武垂首领命,“是。”
城门不能无将,年华重新任命了五名她信赖的低阶将领,让他们带着印信去镇守原本应该这五名将领镇守的城门。李元修的里应外合之计,就此落空。如此一来,潜伏城外的玄武骑、白虎、骑想要进城,就没有李元修计划的那般容易了。不过,只是不容易,并非进不来。玄武骑有十六万,白虎、骑有十万,强行入城并不困难。今日,注定会有一场流血恶战。
年华走出议事厅,向皇宫的方向眺望。观星楼高耸入云,如一柄插天利刃,装饰在楼层上的象征吉庆的红色缎带,如同利刃上蜿蜒而下的鲜血,红得刺目。
年华刚站定,上官武已来复命,“年主将,人已经关押在天牢中了。对了,这是刚从白虎营传来的信。”
年华接过信,看毕,脸上露出喜色:“田济、巴布、乌雅、甘铁……我能得到这些肝胆相照的战友,真是三生有幸。白虎营的兵变已经成功。走,阿武,我们去白虎营,一定要以白虎、骑将玄武骑拦在玉京外。”
年华与上官武骑马出京畿营时,三声悠远绵长的鼎钟声从观星楼最高处的祭天台传来,响彻了整个动荡不安的玉京。
日耀东方,鼎鸣呈祥。崇华帝行冠礼的吉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