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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穆吃了一惊,没想到说到这地步,她居然还是坚定选择了舒家。
他双目无神,此刻却透出一丝厉色,“你该记得,你拜师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舒仪当然记得,她当下一撩衣袍,原地跪倒,“任凭师父处置。”
郑穆真气鼓荡,衣角无风自动。
不可为舒家做任何事,如果让我发现你为舒家效力,自当回来废了你——两人同时想到了当年这句誓言。
郑穆于夜色中伫立半晌,神色凝重,却始终没有动手。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不动。
舒仪头抵在地上,鼻尖闻到泥腥土气,身体动也不动,背上却渗出一身冷汗。不知过了多久,想象中的重击并未来到。耳边只听见郑穆一声长叹,于夜色中似有若无。
舒仪倏然抬头,只见郑穆灰色衣袍一闪,整个人已经如流星般飞身离去。
“师父。”
舒仪脱口而出一声惊呼。
郑穆并不回头,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暮色中。
舒仪起身,望向远方林丛,树影重重,景色幽深,不过片刻,凉风习习,染了她一身寒凉。却比不上她心中的森寒:师徒缘分,终是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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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舒仪回到营帐,舒陵从睡梦中醒来,并未多问什么,只是微微露出些许担忧,亲自打了水,给舒仪解了衣裳,绞了热毛巾,擦洗一番才重新休息。
没睡几个时辰,清早天刚亮,就有御前宦官带侍卫前来传召。
四皇子郑衍猎场遇袭,一晚上不知道多少人没有睡好。舒仪精神也差,但是看在宦官和侍卫眼里,倒不算稀奇。
舒仪换了衣裳,和舒陵说了两句,不用宦官和侍卫多等,就出了营帐。
一行人默默在众多营帐中穿梭,很快来到御帐附近,舒仪见了眼皮一跳,原以为只是周公公或者典正寻她核实昨天的情况,现在看来却不同一般。
宦官与侍卫来到紧连御帐旁边的一座营帐复命,口中称呼娘娘。舒仪立刻明白这是后帐。当今皇后与前皇后展氏截然不同,出于清流之家,据传在宫中,前有宠妃刘氏,后有大量出自门阀世家的宫妃,她性格谨慎,瞻前顾后,中宫大权旁落,民间也只闻刘妃,不闻皇后。只有重大庆典帝后出席,众人才能想起这位皇后。
舒仪在帐前跪拜。有宫女前来引路,将她领进营帐内。
皇后营帐宽敞,四角有雕花镂空木柱连接屋顶,帷帐垂地,床榻隐在八扇屏风之后,另还有镜台,箱柜,香炉等物,华丽绮丽仍如在宫中,众多宫女来去,隐隐绰绰都在屏风后。
舒仪不敢多看,熏香飘飘,从屏幕后依次走出三个盛装女子,隔着一张方几,三人坐在椅上,左右居中各一席,宫女环绕在侧,占了大半个营帐的空间。有司仪唱和,居中是皇后,左侧是刘妃,右侧是宁妃,舒仪再次拜倒在地。
皇后招呼一声,舒仪起身,低垂着眼,不在帐内张望,只作老实乖巧的模样。
皇后与两妃,只有宁妃事先见过舒仪,端坐着不动声色。皇后与刘妃都是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才由皇后先开口,询问昨天猎场发生的事。
舒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照实直说。说到与四皇子郑衍相遇的经过,更是细节也没有放过。皇后没有什么疑问。倒是刘妃开口:“你是舒阀之后,怎么不带侍从,孤身一人在猎场行走?”
舒仪道:“我不精骑术,不擅射术,只是图个热闹,打算在猎场周围走走。何况此次家中只有五姐和我两人随驾,所带侍从不过六人。”
皇后和宁妃相视一眼,心想,都说舒老死后,家中凋敝不成样子,看看,舒阀千金出行,身边居然才带了六人。两人如是想,只端茶品茗,做壁上观。
若非伤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妃听到这话简直要露出快意了。想舒老活着的时候,就像一座巨大的大山,刘氏后宫再得宠,也不敢在舒老面前放肆。没想到如今舒家后人却夹起尾巴,活的战战兢兢。
刘妃道:“四皇子被暗箭所伤,你就在林外,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舒仪立刻答:“一个人都未曾见到。”
刘妃追问,“既然是孤身一人,为何在听到声响后,你敢重返林中?”
舒仪道:“舒家子弟,自幼学习忠义之道,殿下既然有难,我岂能抛下不管,自然要进去查看情况。”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刘妃一时也无话可对,只冷笑了一声,分明不怎么相信。她招手让宫女上前,低声吩咐了两句后又说道:“舒家人惯会能言善辩,幸好昨日有人在猎场看见你,等他来了再说。”
舒仪不语,这分明是要对质。她清楚记得,当时林中除了郑衍一行和她,再无他人。哪来什么目击者。
不多时,一名身着蓝衣的年轻宦官随宫女走进营帐,头垂地死死的,伏倒在地一动不动。
刘妃令他起身,把昨日亲眼所见之事说一遍。
宦官抬头,口齿清楚地说道:“小人昨天在林外先见到一个姑娘徘徊,没多久四殿下带人追着猎物入林,随后那个姑娘举起箭朝四殿下去的方向射了一箭。”
刘妃问:“你见到的姑娘是谁?”
宦官视线在营帐中转了一圈,很谨慎,没朝席上看,看到舒仪后马上瞪大了眼,“是……是她。”
皇后放下茶碗,声音有些拔高,“大胆,你可瞧仔细了。”
宦官马上低下头,狠狠往地上扣了两下,碰碰有声,“就是她,绝没有错的。”
皇后闻言不做声,宁妃掀了掀眼皮。
刘妃眉毛一扬,说道:“舒仪,你可听见了?”
舒仪心中叹息,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袭击四皇子对现在的舒家有什么好处,这些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偏偏还要郑重其事来审一遭,也不知道各自抱着什么目的,还是只是单纯的落井下石。
她敛衽,不卑不亢地开口:“娘娘,有几个问题我有些不解。”
刘妃摆手,以示公正,“有什么你问。”
舒仪语气冷静地转头问:“昨日我穿了什么?”
宦官立刻答:“二色海棠刺绣的骑服,头上戴着瑞珠的簪子。”
舒仪微笑,“猎场里树木众多,你隔着多远,看的那么清楚。”
一后两妃都朝宦官看去,他不见慌乱,有条理地说道:“小人见姑娘在林里徘徊不去,行动古怪,所以才仔细看了一会儿。”
舒仪心道一声好厉害。这人言辞严密合缝,滴水不漏,最后那句不但摘清自己,还暗示她是早有预谋的。果然,刘妃一听,脸色不善朝她看来。
舒仪把先前轻视的心情收起,继续问道:“你为何会一人独行在猎场?”
“小人是御马监的,奉命去林子南边查看一匹伤马,因其他人都有差事了,所以只能独自一人前往。”
“伤马找到了吗?”
“找着了。”
营帐中人听她这样问话,不明所以。
皇后大概头一回见这场景,只看着不说话。宁妃半阖眼,做出世状。刘妃听得皱眉,出言打断:“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他差事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舒仪不紧不慢听到这里,已放心不少,转过身,对着席上道:“娘娘别急。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位公公在林中见到我箭射皇子,居然还能施施然去找伤马,不惊慌,不通报,这份气度真是惊人。”
宁妃蓦然睁开眼,刘妃面现惊疑。
宦官身体微微一震,赶紧抢话道:“当时我并不知你箭指四殿下,还以为是寻常射猎,后来回营听说殿下遇袭,才想起这件事,小人马上就禀报了典正大人。”
舒仪嗤笑一声,“真是有趣,殿下骑在马上,箭头必定是指上,猎物逃遁,箭必定是指下,这还能看不清。”
宦官辩解道:“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的有些模糊。”
舒仪突然喝道:“可你刚才还说,连我衣上刺绣都看得仔细清楚。”
宦官哑然,脸上闪过惊色,虽只有短短一瞬,却瞒不过营帐中众人的目光。他慌乱之后勉强冷静下来,却早已没了刚才进帐之后的镇定。
“猎场内树多草乱,时间又短,小人一双眼看漏了也未可知。”
舒仪对着皇后和两妃拜了一礼,说道:“娘娘明鉴。这位公公先前将我衣饰记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亲眼见我箭射殿下,却毫无反应,先去完成自己的差事,事后再报典正,言行相悖,这是疑点其一。”
宦官刚要张口,舒仪却不给他继续,加快语速道,“其二,刚才这位公公说我在林中徘徊,暗示我形迹可疑,有预谋之嫌。但据我所知,四殿下是追寻一只猎物而来,并非事先定好线路。既然并非前定,我又如何事先谋划?”
跪在地上的宦官面色发白,额上隐隐渗汗。
舒仪道:“还有其三,我早已说过不擅射术,因此用的是不足七斗的轻弓,射程不足三十步,以当时距离,根本不能伤到殿下。昨日在猎场,周公公已经命侍卫将弓箭带走。娘娘尽可以查证。”
不说皇后和宁妃,就连刘妃,都明白今日肯定是找错了人。
舒仪心中冷笑,这一刻却摆足了弱者姿态,敛衽跪倒在地,双肩轻轻耸动,脸深深垂下,声音有些委屈又有些颤抖,“娘娘,我家太公身前常常叮嘱我们几个小辈,忠心护主,恪尽职守。太公过世,我等小辈无能,不堪大任,只能固守家业,也许是有人看不过眼……”
宁妃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哭诉。
皇后马上安抚道:“别哭别哭,昨日发生了那么件大事,找你问话这也是常例,你别觉得委屈。”她朝刘妃看。
刘妃也跟着表态,口气却不及皇后温柔,“行了,别哭了,门阀子弟,也摆这样的姿态,让人瞧见笑掉大牙。”说完,她怒目扫向地上宦官,“好一个亲眼所见。”
女官一声令下,侍卫立刻进帐,将瘫软在地的宦官拖行出去。他仍垂死挣扎,一路喊着“冤枉”“看错”等言语,却不再有人理会。
为了证实舒仪说的话,皇后令宫女去核实弓箭之事,回禀正如舒仪所说,是不足七斗的轻弓。
皇后做着和事老,温言细语地和舒仪说话。
宁妃不表态。
刘妃心里却腻歪的很,她本就对舒阀成见极深,今天也不是真相信舒仪是凶手,不过借着事件发作,杀鸡儆猴,长沈阀威风,给展阀,沈阀看看样子。念着舒仪年幼,就算受了委屈又能如何。谁知这位身上全无大家风范风骨,别人碰上家族困境还要遮掩几分,她倒好,自己先揭露,然后大诉委屈,一副你们大家冤屈我的样子。
皇帝对舒家是不满意,但是舒老死后,态度却松了许多,并无赶尽杀绝的意图。
舒阀真的成了落水狗,也不能打得如此显眼。
后宫中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眼下见舒仪抽抽搭搭,全部耐着性子安抚几句。又赏赐了些布匹绸缎,美酒瓜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