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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飞卿道:“如今应当还在关雎的隐心谷中吧。”
当日他与段须眉、梅莱禾与梅一诺从冯城一路驾马车赶回关雎,随后遭遇关雎被围杀之事,再之后他与段须眉奔波万里,再来不及关照那匹这些年来他始终疼爱有加的爱驹。
他如此一说,十二生肖之中立时有一人行出来朗声道:“没错,那匹大黑马如今正在咱们谷中好好儿的。”
卫飞卿认出这人正是当日隐心谷中受伤修养的司徒跋,他既如此说道,想来也是他照顾了小白,便含笑朝他施了一礼。
司徒跋笑嘻嘻摆了摆手。
贺修筠紧接着便问出她很多年前就想问的问题:“当年你为何要养着小白?我以为……当年我以为你为了宽我的心,让我顺势好将自己对你的愧疚心推出去,以为你会处置了小白。”
结果卫飞卿却将小白养了起来,让她忍不住一再困惑她在卫飞卿心里到底有没有她自己所以为的那样重要。
卫飞卿有些无奈笑了笑:“傻孩子,小白同样是受害者啊。当年我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三番几次的害你,连小白身为一匹马也不能幸免。我养着它,正如我这些年尽己所能的疼惜你啊。”
贺修筠呆呆看着他,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飞卿……哥哥……你真是无论对谁也温柔体贴……”让她沉溺其中,也让她痛恨那份体贴永远不是独属她一个人。
场中却不知谁呸地一声:“温柔体贴?也不怕闪了舌头!”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发话的乃是南宫世家中正被同门之人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名弟子,不由纷纷觉得……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在一个被同门背叛之人跟前夸那暗中指使他同门的罪魁祸首温柔体贴,这确实有失厚道。
卫飞卿显然也这样认为,闻言半分不怒,只十分好风度又似带着十二分的歉然朝那人欠了欠身。
卫雪卿见此不由摇了摇头,暗想无论这人做过又或者正在做一些什么,夸他一句温柔体贴当真是绝不为过,口中问道:“你适才说我娘……说关成碧生死要问过你,究竟何意?”
他其实内心已隐隐猜到了,却终归要亲口向卫飞卿确认以后才能安心。
果然便听卫飞卿笑道:“自是关成碧此刻正在我的手中的意思。”
卫尽倾闻言不由一阵狂笑:“我的儿子可不该只有这点信口胡诌的本事!”
“关成碧此刻就在零祠长生殿旧址之中。”一句话成功使得卫尽倾变了颜色,卫飞卿这才笑道,“当日我将关成碧与煜华关在建州城中,其时我早在她二人身上下了追踪的秘法,天涯海角,只要她二人不死,只要我想,又何愁找不到人?”
卫雪卿彻底安下心的同时心下忽的又是一动:“你那时就在她二人身上动手脚……你早知你不会回头找她们,早知她们会被我救出?”
卫飞卿含笑道:“自然。”
卫雪卿盯着他眼睛:“你也一早知道……你自己身上中了朝闻道与绕青丝这两种剧毒?”
卫飞卿柔声道:“若不是我自愿,她们又哪来的本领能在我的身上下毒呢?”
卫雪卿道:“那九重天宫?”
“当然也在我算计之中。”卫飞卿柔声道,“以我爹对我还有对贺兰雪的愧疚与疼爱,他怎么能让我就此死掉?他那时焦头烂额,又生怕我妹妹当真犯下甚大错,危害到她自己的性命,必定不敢以折损自己修为的方式救我的命,唯一的选择,便唯有将我送往九重天宫了。”
卫雪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冷。
他这一路走来,与贺修筠何尝不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但与眼前这人相比呢?这人把自己放在棋局的最中央,既是弈手,更是当中胜负手,以安危拼,以生死拼,因了这不要命的拼法,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任何人都为他牵着一颗心,他如行差踏错半分便要走上绝路,这个人……厉害的又何止是他的手段而已?
卫雪卿道:“你煞费苦心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九重天宫,就为了如今这一身武功?”
若说在贺修筠与贺兰雪之前无论天心诀还是立地成魔都是武林之中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内功,在这两人之后,卫飞卿如何从半个月前与段须眉谢殷等高手过招根本无还击之力到今日轻轻松松就能结果了丁情,这其中内情他们甚至不必细想也能明白。
“我娘亲自幼修炼天心诀,她的内力精纯无比,将她一半的功力提炼出来转而修炼立地成魔,自然也是事半功倍,比阿筠数日前那凄惨的处境好上一百倍,但——”说到此卫飞卿忽地话锋一转,“这也只是我其中一半的目的罢了。”
卫雪卿不由一怔。
反倒贺兰雪联想卫飞卿在山上种种,将其中每一处细节都拿出来细想,渐渐白了一张脸。
卫飞卿眼观六路,见状笑道:“看来我的另一半目的,娘亲你已想到了。”他说完又蹲下了身,斩夜刀不知何时复又握在他的手中,随他蹲下的动作刀尖落在卫尽倾脸上,正好在他眼角、也正好是卫飞卿面上痕迹最重的那处一模一样的位置戳出一个血洞,他目光微微含笑盯着那血洞,盯着卫尽倾与贺兰雪一般发白的脸色,“你今日败给我,其实你应当心服口服,因为你渴求多年的一朝生变的机会,原本就是我赐给你。你所做的一切,又有哪一样不是在我预料之中?”
一刻钟以前,卫尽倾以为一生之中最大的羞辱是被那群乞丐一样的东西像只狗一样的拖回这个地方而无反抗之力,此刻他却明白到,那是因为当时的还尚未听到这句话。他咬着牙,从牙缝里逼出几字道:“你!胡!说!”
“我生平所做之事,件件出自殚精竭虑巧思布局,从不敢轻易做任一决定,也从不妄言一句胡话。”卫飞卿提着斩夜刀一刀刀温柔又秀气的割在他脸上,将那张原本俊美至极的脸面割出可怖的深可见骨的血痕,“我早知段兄的身世,早知梅师傅的身份,早知段兄会与我一般被带往九重天宫,更知段兄了然昔年一段旧怨后,必定是要闯一闯宫的。当初我与段兄深入大明山底的天宫旧址得以让段兄窥得天宫九座护山大阵全貌,其后我便一直教段兄那些阵法的破解之法,是以我早知凭段兄一人之力将天宫闹个人仰马翻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况且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替他留了梅师傅与万师傅这两个强大的后手。当日在紫霄殿与你对弈,你以为我是为了救段兄,生怕他不是你的敌手么?不,我是为了救你而已,生怕你在段兄刀下有任何损伤,以你胆小如鼠的个性,但凡伤了一星半点,又如何能得意忘形原形毕露,走上这条我们兄妹几人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你铺好的一夕登顶的大道?”
他每说一个字,卫尽倾面上的血痕便多出一条,那张脸便愈可怖一分。
他每说一个字,参与从东方家一案直到今日事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更沉一分,浑然不能明白这个人怎能将所有的一切算计到如此精细的地步。
他每说一个字,卫雪卿便忍不住要从头回想一遍卫飞卿在他眼皮子底下所经历的一切。
如果当日在东方家,他披着贺修筠的身份就那样被段须眉一刀宰了呢?
如果当日在大明山,他一不小心被他放在他怀中的火药炸得血肉横飞又或者被地牢中的暗器万箭穿心呢?
如果当日在登楼,他从光明塔一跃而下双毒发作,那一丝内息未能护住心脉当场就横死呢?
想到光明塔那一跃,卫雪卿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段须眉。
段须眉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目中一毫清明也没有,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卫飞卿,其中尽是懵懂与茫然。
卫雪卿认识段须眉以来,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态。
他仿佛一夕又从那个刀可斩天下的杀神变回了武功全失匍匐在地任人宰割的对象。
……甚有可能比那还要更惶恐。
就在卫雪卿认为他绝没有勇气问出任何一个字的时候,却偏生听他一字字问道:“我被谢殷重创将死,你从光明塔一跃而下,那也是你算计好的?”
……
卫飞卿看着他。
实则虽说他关注着这场中的每一处,每个人,但其实他最关注的始终是段须眉。就算他蹲在地上拿刀在卫尽倾脸上乱戳之时,他也在透过刀光不动声色看着段须眉。他想到他可能会因为他这番话生出许多反应,想到他可能会质问他的欺瞒与利用,唯独没想到……他竟问了与一切全然无关的这个问题。
半晌他在心里苦笑一声想,是以这才是段须眉啊,他永远也猜不透懂不了的段须眉。
永远都……乱他心神的段须眉。
段须眉看着他。
他目光似在看着自己,但其中分明又在想些别的东西,其实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他目光所及的自己身上,他似乎也并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
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冷得几乎要被全然冻成冰之时,却忽听他极轻极快地说道:“……不是。”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立时抬眼瞧他。
他并没有要再说一遍的意思。
但段须眉只瞧这一眼,便明白自己并未听错。
他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想法,说不上安慰,更说不上高兴,就只是……那心跳之处终究也还未来得及结冰。
卫飞卿也正在想。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这一声“不是”,哪怕事实也确实不是。
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当日为何他会那样做,那样的、不假思索。
明明他知道自己身中双毒。
明明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剧毒发作的方式。
明明他在跳的那一瞬间就明了自己根本没有把握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可他就是……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