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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身影便已从原地消失。
比适才丁情扑向他的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众人却能够看见他行动的轨迹。
因为自他动作,至半空,至丁情面前,那一路都扬起一抹腥味与一股黑气。
那黑气与段须眉、与贺兰雪、与贺修筠所展现出的如出一辙。
立地成魔。
段须眉怔怔看着。
卫飞卿消失的这些天去了何处?
卫飞卿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从何而来?
忽然之间,这一切都似有了答案。
而卫飞卿的斩夜刀已与丁情手中宝剑战至一处。
众人观战片刻,不由自主目光俱都看向段须眉。
不少人几乎分不出眼前这一站与适才那一战的区别。
卫飞卿周身气息与段须眉如出一辙,而他的刀法与段须眉的刀法也仿佛……并无二致。
段须眉却并未注意这些目光。
场中若有人全然不觉卫飞卿出招与他有任何相似,其中必然就有他自己。
以及卫雪卿。
卫雪卿凝神观战,半晌叹道:“羚羊挂角……卫飞卿若是从小有你那样的习武条件,他武学上所取得的成就未必就比你差。”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段须眉。
段须眉从小所处的环境好吗?任何人将他与卫飞卿从小长大的环境放在一起对比,立时也能分辨出个天上地下,只是天上那个当然是卫飞卿,段须眉说是地下都算客气的了。
只是若说练武的条件,这两人相比同样是天上地下,只是这次天上的那个变成了段须眉。
段须眉是无时无刻不被逼着须得要变得更强大。
卫飞卿却是无时无刻不被盯着生怕他变得强大。
直到今天以前,他都还在尽职尽责的做戏。
直到今天以前,他所展现的都只是一个浑身最厉害的功夫就是逃命功夫的卫飞卿。
然而此刻呢?
他施展出了卫雪卿口中“羚羊挂角”的刀法。
卫雪卿同样不觉得他与段须眉的刀法有任何相似,非要说,他会认为卫飞卿与段芳踪如今的功夫倒有两分相通处。
只是段芳踪展现的随心所欲是他数十年来的累积与领悟,卫飞卿所展现的羚羊挂角却是旁人的逼迫与本身的聪慧。他以梅莱禾的梅园小剑入刀法,多年来博览群书暗器轻功阵法无一不通,他在段须眉手中瞧见过世间最霸道最直接的刀,也在九重天宫以身试探世上最复杂最绵延的阵法,他数次经历生死一线,这一切加起来所有的体悟都展现在他如今的刀法里。
他的刀法甚至不能称之为刀法。
就只是……一种态度而已。
他自段须眉身上习来的、习武之人应当拥有的最端正最诚恳的态度。
随心所欲,却又刀刀致命。
这或许就是众人会以为其与段须眉出手相似的原因。
卫雪卿道:“你认为谁会赢?”
段须眉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卫雪卿看他一眼:“你既知他不会做无把握之事,适才又何必替他出头?”
段须眉不答。
卫雪卿却已从他这沉默中得到答案,带两分讥讽笑道:“难为他算尽一切,却还有你这知己不必思考就要替他出头挡刀。”虽说他其实也没什么资格嘲笑段须眉。
能够思考的,才能够选择。
可惜段须眉为卫飞卿出手,却赶在他思考以前。
就如同今天之前,卫飞卿每一次为他所做的那样。
段须眉缓缓道:“他与你和贺修筠相比,差别也许只在你们两人中途失手,而他却能笑到最后而已。”
虽然这个最后,其实还远远还没最后。
卫雪卿愣怔片刻,不由放声大笑。
他不是笑段须眉,而是笑他自己。
只因他发现段须眉说的每一个字他竟完全无法反驳。
卫飞卿算计过的一切,他与贺修筠就没有算计过吗?
只是贺修筠如今武功全失命悬一线躺在地上,他想杀卫尽倾杀不成反过来倒被卫尽倾威胁,唯独卫飞卿意气风发,统领全局。
但段须眉心里当真就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不是了。
他想,他心里的疑问与质问比卫雪卿只多不少。
只是在这之前他并不想听旁人的胡乱揣测。
在卫飞卿亲口说出一切之前。
两人言语交锋这片刻功夫,激战中的两人已分出胜负。
速度竟比段须眉与卫雪卿心下估量得还要更快。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众人瞧见丁情单膝跪地,那地上竟被他生生跪出一个大坑,他人待在那大坑里,右手持剑,剑尖却被与他同时落地的卫飞卿踩在脚下。卫飞卿一身红衣这时刻已成真真正正的血衣,周身被丁情最后一道划开的剑花不知捅出多少个窟窿,浑身鲜血汩汩往外流,只是这一身血自然也换来相应的价值——丁情跪在地上,他站在他的剑尖上,斩夜刀的刀锋横在丁情脖颈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线。
卫雪卿瞧得倒吸一口气:“他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倒真是得了你从前的真传。”
他这话自是说给段须眉听。
从前的段须眉哪怕武功盖世,与人交手却从不做半点防御,每每恨不得他伤人家一条命再赔给人家他自己的半条命,自遇到卫飞卿又被他慎重谈论过此事以后,这才渐渐纠正了这不要命的打法。然而适才卫飞卿与丁情一战能这么快取胜,赫然也采取了段须眉从前全不做防御的打法。
段须眉双眉紧蹙,尚不及答话,已听卫飞卿轻轻叹道:“你可知我使了多大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一刀割断你脖子的冲动?”
众人愕然看向他,才发现他这话竟丁点也不夸张。他语声虽轻柔,搁在丁情脖子上的刀虽一动不动,可他浑身浓重的杀气骇得周围数丈之内的人竟生生退后了数步。
丁情嘲弄看着他,丝毫不在意这样仰起头只会让斩夜刀在他颈间割开的那刀口子一寸寸加深:“来此之前,你杀了多少人?”
“忘了。”卫飞卿似有些难耐闭了闭眼,“我杀意正浓,你却要逼我动手,我留你一命已是百般忍耐的结果。”
他浑身那浓烈的血腥味从何而来,众人总算从两人话中得到答案。只是场中不少人恨不能自己从未听过这答案,卫君歆原本一直守着贺修筠,这时有些失魂落魄站起身来,呆呆望着他摇了摇头,片刻再摇了摇头:“卿儿……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的……”
从前的卫飞卿不说连只鸡也不会杀,可他永远都是那样的浩然磊落,风光霁月,他叫卫君歆他们无端就认定永远也不必担心他,他永远都会做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这样的卫飞卿,又怎会是他自己口中根本遏制不住杀欲、甚至连自己杀了多少人也“忘了”的人?
卫飞卿复睁开眼,目中那一抹猩红已被压制下去,仍带着他惯有的温和神情望着卫君歆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您真的有好生了解过么?”
卫君歆张了张口,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夺眶而出。
丁情冷笑道:“人?不过是个嗜血的怪物罢了。”
“说到嗜血的怪物,我又岂敢与丁楼主相提并论?”卫飞卿刀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在他身上随意划了几道,也不知是真的这样制住他浑身大穴的动作更为顺手,还是他此刻就想看到人鲜血直流的模样,头也不回道,“无颜。”
“是。”舒无颜从人群中行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念道,“凤凰楼建楼二十年,丁情任凤凰楼主同样二十年。前十四年之事我不知晓,但在我任凤凰楼守楼人这六年之中,丁情虐杀凤凰楼中凶徒共计一百零八人,这一八零八人死法多种多样,受鞭笞而死,凌迟而死,被多种刑罚加身受尽折磨而死……每死一人,凤凰楼的册子上都会永远去除那人的姓名与生平。”
登楼众人各个闻言瞪大了眼,花溅泪更是目眦欲裂:“一派胡言!”
“无颜所说每一个字皆有理有据,花堂主如想要查证,我现下就可以将那些人的名录交给你。”卫飞卿柔声道,“凤凰楼名录上每少一个人,无颜的手册中便会增加一个人。那些人即便当真罪不可恕,可终究来这人世间走一遭,难道当真令得他们仿佛从未存在过?我让无颜记录下这些,倒也没真个想要做什么,只是给那些已逝之人留个存活过的证据罢了,其中说不得也有花堂主亲手抓获又扔进凤凰楼的人,花堂主可想要借来一观?”
花溅泪还待不信,可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看丁情面目凶狠其中却透着一股诡笑,不由自主他脚下便踉跄退后了数步去,一时竟不敢再张口。
卫飞卿笑了笑,忽看向谢郁问道:“谢兄,你心里可是也与雪卿一样,十分费解我是用了何种手段说服长风兄与沧海兄?”
谢郁茫然看他。
“其实很简单。”卫飞卿温和道,“我将这份册子给两位过目,那其中不少人都是由他们两人抓获,他们暗中查探此事属实,更证实此事谢楼主从头到尾一清二楚甚至默默纵容,他们对于人前风光霁月的谢楼主与号称武林公义的登楼,从此自也就灰心失望了。”
谢郁闻谢殷名字,不由浑身一震。
但深受震动的又岂止他一人而已?
谢殷今日被人道出种种,早已超过登楼众人对于他们一向最为敬重之人的认知,然而那其中有许多毕竟是距离他们相当久远又或者全然与他们无关之事,唯独这一件事,这是真真正正触及登楼众人底线之事——凤凰楼中的所有凶徒,都是他们多年来挨个抓回楼中。为了抓获这些人,他们死了不少同僚,他们也恨这些凶徒,恨他们作恶以及狠毒,但他们的恨,却是出自匡扶正义的心。
“要收服一个人的心,终究还是要投其所好。”卫飞卿叹道,“丁情这样隐姓埋名却又武功绝顶从不将任何人看进眼里的人,为何会臣服于谢楼主?又为何会死心塌地二十年来始终忠于谢楼主?自是因为谢楼主满足了他的心愿与嗜好。丁情天生是个施虐狂,如他自己所言,是个一日闻不到血腥味就浑身难安的怪物,他从前无名无姓,只因他常年流窜于各个囚牢不肯安分而已,他在江湖中虽没有名头,在官家那可是恶债累累,正是这恶名引起了谢殷的兴趣,谢殷看重他的实力,从霍三通处讨了人情,令得‘丁情’二字在六扇门除名,从此替他镇守凤凰楼。凤凰楼中死了多少人谢殷不会管,如此作为既满足了丁情的欲望,武林从此也少了一个喜好滥杀无辜之人,谢殷还因此收获一个忠心不二的绝顶高手,正是三赢局面。自然,凤凰楼的那些人在他们眼里不是无辜之人,甚至算不上人,不过是满足他们名与利、情与欲所必须的牺牲品而已。”
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入情入理,登楼之人早已听得呆住了,半晌忽有人嘶声道:“我们管!”
众人闻声抬头,见说话之人乃是登楼之中一个颇为眼生之人,一字字道:“那些人的生死,我们管!我们抓捕他们,是不希望有更多无辜之人死在他们罪行之下!我们将他们投入凤凰楼,是希望他们受些折磨,反思自己的罪责有朝一日能够改过自新!但我们绝不是为了将这些人送到丁情的手中满足他那变态的私欲!我们也绝不是认为他们罪恶累累就可以任由人虐*待致死甚至不留姓名与痕迹!我们更不会以为他们进了凤凰楼,从此就不配做人!就只配被人当做畜生一样凌虐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