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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种种,犹在眼前,然斯人长逝。
见过他游历江湖的洒脱恣意,也见过他困居栖霞山的抑郁寂寥。到此番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他来到无根河,那是他归息之地。不能陪他最后一程,至少来凭祭一番。
无根河边的雪已经化了,流水淙淙。
谢家的船孤单单的泊在河湾里,隐隐约约间,见那人裹着狐裘坐在船头,脸色苍白如雪,一眼望去只见额间那颗胭脂记和两只乌黑的瞳。他向着自己莞尔一笑,笑容清浅皎洁,如同打碎了旧时月色,以那月色为墨精心描绘而成。
他被那笑容勾了魂魄,恍恍惚惚地靠近,见他笑意吟吟地唤,“小胤。”
每每远游归来,他都会这样倚门含笑,吟吟而唤,那样喜悦的神情,好似在说“任是江海凭恣肆,何如与子相见欢”。
谢胤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二哥!”
谢瑾宸扬声呼唤,他才醒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谢笠的影子?
——啊,原来,他已经不在了。
谢瑾宸的眼里是浓浓的悲伤之色,他伸手触碰了下谢胤的脸,指尖湿润。原来那坚毅强硬的二哥,真的哭了。
谢胤别过脸去,除了谢笠,他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表露情绪。
“……他……葬在……哪里?”
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
“大哥没死。”
话在耳边回荡良久,谢胤仍是反应不过来,他的心中除了伤痛,已没有别的情绪。
谢瑾宸掐着他的手,将他神志拉回来,他望着谢胤的眼睛,郑重地道:“二哥,大哥他没有死……”
二十日前,无根河上。
谢笠气息将尽,这时鲛皇南浔踩一片浮冰渡江而来,捏开谢笠的下鄂,将一粒药丸送于他口中。
谢瑾宸被谢笠突然离世的消息,击得差点崩溃,反应过来时,他药丸已经滑入谢笠喉中。
南浔见谢瑾宸眼中敌意,解释道:“这粒药丸可保他一息不灭。”
谢瑾宸探查谢笠的气息,发现他虽已双目长瞑,却有一息尚存。然而任他如何呼唤,谢笠都无法醒来。
“他还能醒来吗?”
南浔道:“如果能再找到两味药,他便能醒来。”
“哪两味药?”
“陆鱼之翼、赤蔽之冠、黄雚之食,此三味药皆是稀世之珍,若能服下此三味药,便有起死回生之力。方才我喂他的,便是陆鱼之翼提练的药丸。此三味药每间隔一个月服下,便可死而复生。”
谢瑾宸听过这三味药。
陆鱼状如牛而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肋下,其音如留牛,冬死而夏生;黄雚其状如樗,其叶如麻,白华而赤实,其状如赭;赤蔽鸟胸腹洞赤,冠金,皆黄头绿尾,中有赤,毛彩鲜明。
这三味药分别生长在隰州古国、北豳古国、沬邑古国。
谢瑾宸置疑地打量着南浔,这三味药生长的地方过于微妙,是否别有目的。连最信用的乔雪青都利用他,何况素昧平生的南浔?他怕重蹈嶷山覆辙。
他满含深意地道:“陆鱼之翼何等珍贵,多谢鲛皇赐药。”
南浔目光坦然,“此药并非我所有,不过是受人之托,跑趟腿罢了,以酬他在嶷山相助之恩。”
“不知那人是谁?日后也好答谢。”
南浔回避道:“那人再三嘱咐我不必透露姓名。”
谢瑾宸望向谢笠,他气息依旧微弱,却未曾断绝,脸色也比方才好了些。不管南浔所说是真是假,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去尝试一下。
他将谢笠抱到舱中,小猫儿本来爬在谢笠膝盖上睡觉,他被一抱滚到谢笠肚子上,扑腾了两下翻过来,小爪子抓着他的衣服。
谢瑾宸将谢笠放在床|上,怕盖着被子闷着小猫儿,将他捞出来,它扇着肉肉的小翅膀,表示不乐意。
南浔将它捧在手心,刚好比他巴掌大一点儿,毛绒绒的小身子,琉璃色的眼瞳湿漉漉的,十分乖巧可爱。
“你们把它养得很好。”话音还未落,小猫儿忽然叫了声,“喵呜……”
南浔的脸顿时就黑了。——他们的父神竟然被调|教成一只小猫儿了?
萧清绝道:“它醒了?肯定是饿了。”
说着吧嗒吧嗒跑到屋里端了碗温热的乳汁过来。小猫儿闻到奶香爬过去,甜滋滋地舔起来,喝得嘴边一圈白。
那只碗装下它都绰绰有余了,满满一碗的奶它不一刻就喝完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然后慵懒地伸个懒腰。慢慢长大,它睡觉的时间也少了,这会儿精神就很足,迈着优雅的步子去找老凤凰玩儿了。
南浔问,“它刚喝的是什么?”
萧清绝说:“乳汁。”
“什么乳汁?”
萧清绝疑惑,“刚生过孩子的母亲的乳汁啊?它很喜欢喝的……”
说着说着,就见南浔的脸色更黑了。他们的父神大人,不仅学会了猫叫,还喝人类的乳汁,这……
父神大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逼格被降了这么多,它正在讨好它的小伙伴呢。
因为凤凰的原身太过招摇了,所以回程以来就变成了只红公鸡。虽说只是公鸡,它依然是只讲究格调的公鸡,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此刻它就趾高气扬的站在梧桐枝上,小猫儿冲它“喵喵”地叫,拿脖子蹭梧桐树,很有点讨好的意味。
老凤凰觉得很受用,淡淡地道:“上来吧。”
萧清绝嘀咕道:“它是老虎,又不是猫,你见过会爬树的老虎?”
下一刻就被打脸了,见那小猫儿抱着树杆,噌噌噌地就爬到梧桐枝上。腼着个脸到老凤凰身边,一翻身仰躺在梧桐枝上,蜷着四个小爪子,露出软乎乎的小肚皮来。
老凤凰用爪子挠挠它肚子,它扑腾着小爪子去抓老凤凰。等凤爪收回了,又缩起小爪子露出小肚皮,两只玩儿得不亦乐乎。
南浔的脸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
他的内心是纠结的,谢瑾宸以自身为铜,替换了东夷的百姓,成为父神的炉鼎,所以在父神灵力完全恢复前,他们不能分开。可任由这样下去,他会教出个什么样的父神来?
谢瑾宸安置好谢笠出来,见南浔正看着小猫儿,后者踮着小爪子给“红公鸡”舔脖子,表情一言难尽。
谢瑾宸咳了声,再次对南浔道谢,“多谢鲛皇赠药。”
南浔谦谦有礼地道:“我只是跑个腿,当日在北豳古国遗址里,也多亏你兄长相助。”
谢瑾宸又道:“听闻家兄说你执念深厚,能否冒昧问一句,在下是否能帮得上忙?”
南浔神情邈远,似乎想到什么久远的事情,脸上悲喜莫明,片刻问道:“你们人类,真的有轮回么?”
这个问题又怎么说得清?可是对上他那双眼睛,谢瑾宸想到乔雪青,如此深情的人,谁又忍心让他失望?
“有的。”他说,“人生百年一轮回,皮囊虽死,灵魂却与天地同寿。”
像是寻到了慰藉,南浔的眼瞳明亮了起来,“九百年,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谢瑾宸宽慰他,“他或许就在这片大陆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你。只要用心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可是,茫茫人海,纵然真有轮回,又到哪里去寻那个人呢?纵然找到,前世种种也已随风而散,他认得出他么?纵然认得出,那个人是老是少,是丑是美?
这世间种种变幻莫名测,而他一颗心却坚毅如石,是幸或是不幸?
南浔望着无根河,眼眶微红,鲛人极少流泪,因此他眼睛依然是干涩的,郑重而深情地道:“九百年前,我已舍弃过他一次,便用余下的岁月偿还。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会找到他。”
如此情深,但愿缘份也深。
谢瑾宸道:“我听大哥说,执念深的人,轮回的时候虽然忘却前世,却会带着某种标记。那个人身上,或许也留着你的印记。”
“我的印记么?”南浔沉思了好久,似乎在回忆过往,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过了太久的年岁,那些烙在脑海中的回忆也开始模糊了。
许久之后,他回过神来,“适才见舟中有琴,可否借我一抚?”
谢瑾宸将琴抱来,并不是什么好琴,不过是装饰,谢家兄弟虽酷好音乐,但未曾习琴。
南浔双手接过古琴,好似捧着无价之宝,目光珍重而留恋。他净手焚香,横琴膝上,抚动琴弦。琴声如流雪回风般空灵,也带着满满的惆怅留恋。
他随着那曲首幽幽吟唱起来,轻柔迷离,意韵缠绵:
“泛彼竹筏,在彼中汀。青髧荷裘,撷叶抚琴。念彼斯人,实维我心。”
“桂棹兰枻,在彼中河。颀竹其仪,圭璧其德。念我良朋,青衣逍遥。”
“飘兮渺兮,不可及兮。嗟我良朋,在远方兮,何当同舟,载歌行兮。”
那声音温柔而不失清朗,带点儿鼻音,略显低哑,听得人心头都要窒息了,那种感觉,就好像闻到梅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谢瑾宸还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琴,这么好的歌,足以令人色授魂予。
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凭吊故友。青衣下那半段脖颈白皙精致,弧线优美。
谢瑾宸禁不住想,他那友人若知道这段脖颈如此岺寂,定会心痛不已吧?
曲子结束的时候,他对谢瑾宸一抱拳,踏水而去。
谢瑾宸未离开无根河,他知道谢胤一定会来这里,便陪谢笠一起等着。
说完这些,他问谢胤,“赠药的人不肯透露性命,二哥可知道是谁?”
谢胤沉吟了会儿,眼中隐隐有伤感之色,显然猜到送药之人是谁,“她既不愿说,我们便只作不知,这笔恩情记在海国头上便是。”
“南浔所言是真是假?”未及他回答,又态度坚决地道,“无论是真是假,我都要找到那两味药,不惜一切代价。”
谢胤紧握着谢笠的手,好似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去吧,我和阿笠在栖霞山等你。”
谢瑾宸望着他的样子,有点担心,怕大哥没有醒来,他先倒下了,“二哥,你自己多保重。”
谢胤这才将目光从谢笠身上移开,望着自己的弟弟良久,“你是谢家灵力最强的孩子,只因某些原因,你的灵力暂时被封印了。当你心中的毅念强过封印的时候,自会破茧成蝶、浴火重生。”
自嶷山归来,谢瑾宸虽然与两位兄长相处如常,心里却无时无刻不被自卑笼罩着,此时被谢胤这么一安慰,倒有些心酸。
“我知道,我会让大哥二哥以我为荣。”
谢胤凤眼里难得显出温情,将手抚在他发顶上,叹息道:“三郎长大了。”
“我会带着药回来,二哥,你们一定要等我。”
“嗯,你带他们一起,把凤凰留下。”
“好。”
谢胤抱着谢笠下了船,将他放在马车上,见谢瑾宸的船走远了,先写封信给晏武,而后结掌为印。
俄顷,半空中出现了一人,青云衣兮白霓裳,衣袂飘拂,一头如雪的白发,看不出年岁,如同谪仙临世。
两人一个在半空,一个人地面,四目相对,如冰雪交锋。不同的是谢胤的是冷冽,而来人却是目下无尘,古井般的眼瞳无欲无求。
良久,谢胤道:“我有事相求。”
来人颇为意外,不过也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谢胤第一次求人,十分不自在,目光落在谢笠身上,满是痛楚,“帮我照顾他和三郎。”
“嗯。”来人颔了颔首,便有一朵祥云浮了过来,像柔软的床托住谢笠。
谢胤又对凤凰道:“你也跟着。”
老凤凰讶异道:“你要一个人去昆吾山?”
“嗯。”
老凤凰毫不留情地道:“你会死在那里,还没有人帮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