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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折一枝梨花在手,手尖雪白,与梨花别无二致。望着零落的花瓣,呐呐道:“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这里何时有株梨花,我竟不知道?”
“你离开后种的。再等几年,梨树成荫了,彼时花开如雪,待到明月夜,置酒花下,才算良辰美景。”
难得小胤谈及风月,他禁不住莞尔,“彼时当与君同饮,和月折梨花。”
小胤郑重颔首,“然诺重,君须记。”
许久之后,他在小胤的书房里看着幅画。画中男子于梨花树下横笛而起,衣襟袍袖间自有一股江南水乡的烟云水汽。春衫如雪,乌发如墨,那清致的眉,那秀丽的眼,如同江南小镇的屋舍,黑白分明,又自成水墨。
青街长,斜月入回廊。
小楼谁人横笛起,吹彻梨花诗两行。
着笠烟雨乡。
隔日小胤忙着春祭的事儿,没有来陪他,他觉得兴味索然,便将祭文工工整整的抄两遍,交了上去。小胤刻意模仿他的字迹,竟然连父亲也没有认出来,就这样过了。
春祭这日,谢氏阖族的人都聚集在这个祠堂里,以父亲谢敛为首,其下是几位年长的爷叔,然后便是各家的子弟。
谢氏是千年旺族,族中规矩十分繁琐。作为谢家的嫡系,下一任宗主的继承者,他在这场春祭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谢家以红色为尊,他的礼服也是大红色的,长袖窄腰,袖品绣着缠金牡丹,头戴羽冠,极为华丽尊贵。
祭礼叩拜完毕,礼乐奏起,这才到最关健一步,——嫡子祭舞。
那舞坛是用白英石制成,名为宛丘。宛丘打磨的十分平整,可光照人。舞台周围跪坐着十二位谢家子弟,皆是眉眼清俊。
他位于宛丘正中央,手持鹭羽,大红的衣袍与白玉的舞台,形成一抹流丽的光彩。
随着鼓缶齐响,他引颈伸腰,那两条舞袖蓦然如云霓舒展,露出大红衣袍下的脖颈来,清标白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美好。他仰颈静立,像一朵红莲临水,华贵艳丽的外面下是清清皎皎的风骨。
片刻的静止之后,他折腰回颐,衣袂联娟,鹭羽划出优美的弧线。这一静一动都是踩着鼓点而来,宽袖窄腰忽卷忽舒,绚丽多彩。
春祭的舞蹈原是端庄肃穆的,那古板的舞蹈被他舞出别样的生机来,好似一棵暮气沉沉的老树,一朝开满了花,那种清奇只令人啧啧称叹。
他纵步而舞,渐渐地鼓点也随着他加快起来,他的舞步干练利落,虽着一身大红的衣袍,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柔弱之气,举手投足间英姿勃发。一双木屐踏在石英舞台上,铿铿锵锵,他随着节奏舞动身姿,一时如马踏清秋般爽朗,一时又如金革铁马般快意。
满座谢家子弟都被着舞步带动,轻轻地合着拍子。他们似乎被这舞带到先祖的时代,那里有烽火狼烟,那里有铁马冰河。
老人们禁不住流下眼泪来,先祖时代距今已有千载的岁月,谢家儿郎过了千年钟鸣鼎食的生活,骨子里的血性已经被越郡的温山软水给泡化了。他们以为谢家已经没落了,却在这一个,看到了儿郎们的血性。
只要血性还在,一个种族便还有希望。
谢笠停下舞步的时候,见满座寂然还有些不解,下刻便撞进一双眸子里,那眸有沙场点兵的激越,也有清角吹寒的寂寥。
——那是小胤的眸子,也是他一直无法理解的眸子。
这一日之后,小胤的眸子里就时常出现寂寥,随着时日越长,寂寥越深,可他从来也弄不懂,这寂寥从何而来。
而这日之后,小胤也开始对他疏远了,若即若离的态度,总令他捉摸不透。
春祭隔日便是上巳节,帝都的百姓皆着春衣出游,祓禊休沐,曲水流觞。虽说是踏青,其实是联姻。世族门阀都会带着适龄的儿女盛装出行,若门第相当,彼此又对眼,便能成就好事。
他们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故而也被迫参加踏青。
他一向最烦这些繁文缛节,趁父亲应酬之时拉着小胤溜了。
青溪渡的桃花开得灿若云霞,两岸徘徊着无数少男少女,他们用最华贵的衣饰,最美好的仪态装饰着自己,期待有缘人。
这日小胤也穿着件群青色长衫,他则是一身白祫衣,一个沉稳内敛,一个洒脱恣意,两人并肩而行,不时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总算是贵族子女,还算矜持,只是有意无意地跟在两人身后,没像那日街边女子般惊呼。
眼看身后越来越多的女子,时不时含羞带怯地望向小胤,他忍不住调侃起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啧啧,我家小胤还真是风华无双呀。”
小胤瞪了他一眼,那双凤目似嗔似恼,忽而替他戴上笠帽,负气地道:“是谁一双桃花眼乱瞟,招惹了人家姑娘倒来调侃我?”
他苦笑,“也罢,我们走远些?”
于是纵身而去,甩下众人进入桃林里。转过一丛丛桃花,见一个女子正坐在青石上观看帛绢。她也是一件白袷衣,以月白色镶襟,衣摆上零零落落的桃花瓣,不知是刺绣还是落花。
她看得极是忘情,有人来也未曾察觉。虽是低着头,依旧能看出倾城之色。
小胤拉着他转身欲走。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女子手中的帛绢被吹起,向他们飞来。小胤一抬手接住帛绢,看到上面的字,神色微异。
他也扫了眼,原来帛绢上都是自己的诗,足有几十首。他的诗词向来随作随弃,自己都不曾记得写过什么,倒未想到这个女子收集如此之多,可见是费了不少心思,不禁微微动容。再看那女子,觉得亲切了不少。
女子见有陌生男子,一张小脸儿涨得绯红,比桃花都要艳三分。想要那诗帛,又矜持着身份不好前来,扭着衣角含羞带怯,别有风韵。
小胤唇角微微含笑地走向那女子,捧着诗帛递于她,气度从容,彬彬有礼。
这女子便是云若王女。
许久之后,谢笠想,大抵便是那一刻,云若王女喜欢上小胤的吧?平日里不笑的人,偶尔一笑,总是格外动人。何况他家小胤还长得那般好看,那笑容如同云破月来,如同昙花绽放,怎不令人心折?
他们回到父亲身边,见云若王女也坐在王上身后,她是嫡长公主,姿容绝世,温柔端方,深得陛下宠爱。
父亲让他上前行礼,陛下又让云若给父亲行礼,这已经是指婚之意了。这桩婚事从他出生便注定的,故而他没有半分诧异与不满,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只是后来才回想起来,当时小胤的脸色沉了下去,而云若王女的目光则悄悄流连在小胤身上,如怨如慕。
总算节日都过去了,被困几日的他终于脱离了樊笼,又恰逢父亲远出办事,他没了拘束每日里呼朋引伴,饮酒作乐,一连数日未曾归家。
这晚与朋友在帝都最高的酒肆红楼里饮酒,身侧歌舞婉转,管弦悦耳。他有些不盛酒力,避开宴席到楼头吹风,这时一阵埙声划过吵杂的管弦之声,传入耳际。其音幽幽沉沉,蕴含着无限的悲伤与无望。
他寻着埙声望去,红楼下是一溜青砖小瓦的庭院。越郡人生来精致风雅,最喜低调的奢华,家家户户门前皆种有花木。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一株株如新月堆雪,点缀在粉墙黛瓦间,煞是美丽。
他一家家望去,依旧寻不着埙声的来处。
曲调渐转,埙声愈发的寂寥,好似一头孤狼仰望明月,隔着遥遥河汉,渺渺星空,可望而不可及,只能在月下一嚎,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