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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一阵破风响,蓦然转首,脑门被什么击中,意识全无。
众人见钟杰忽然倒地不明所已,有大胆的上前见他脑门上有个小圆洞,血和脑浆从中溢出,带着一点酒香,却找不到凶器。
只有舒白看清了,凶器其实是一滴酒。他那文秀的手指轻轻一弹,酒液溢了出来,射穿钟杰的脑袋。而此刻这杀人者,正倚在酒肆窗户边自斟自饮,一袭浅青色衣衫,矜贵斯文,风度翩翩。
舒白心里不由得升起股豪气,举起壶酒倾江倾海地倒来,未了抡起衣袖抹去下巴上残酒,爽气地道:“饮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好快意!”
谢瑾宸应声道:“杀一人为杀,杀十人为屠。舒兄,宝剑既已见血,你我今日便屠尽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如何?”
舒白喝道:“好!”一酒壶砸在蠢蠢欲动的庄家门客头上,那门客当即晕死过去。
两人跃窗而出,街上的人只见青紫两道影子在人群中游走,片刻定了下来,跟着庄泽的那些家奴已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抱着胳膊惨叫不已。
谢瑾宸目下无尘,“去告诉庄严,人是越郡谢三郎杀的,我在这里等着他。”那一口吴侬软语,柔柔沉沉,如同越郡的烟雨,却震得满街人都呆住了。
“是那个越郡谢氏么?嬴与谢,共天下的谢?”
“谢家的人,肯定治得了宛侯!”
“只听过着笠公子与谢相,不曾听说过还有个三郎啊?”
“这么俊郎的儿郎,也当是姓谢!”
“……”
谢瑾宸未理会他们的议论,蹲在小孩儿面前,“你是谁家囝囝?”狭长的凤眼低垂着,浓浓的睫毛遮着黑白分明的眼瞳,无端就添了迷离与妩媚。
小孩儿摇了摇头。
他从药囊里取了粒药丸出来,“吃下很快就好了。”
小孩儿不疑有他,张口就含下药。乔雪青的药自然神效,很快小孩儿便能动了。
谢瑾宸准备回去,这时一阵冷风吹来,他忽地想那孩子穿得如此单薄,会不会冷?下意识回头,对上双湿漉漉地眼神,像被丢弃的小猫儿。疼与惜一下就爬满心头,折回身蹲在他面前,“是不是饿了?你的家人呢?”
小孩儿紧张地连连点头,见他再次向自己伸来手,用全部的力气紧紧地攥住,扬着小脸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的不得了。
谢瑾宸也禁不住莞尔,蹲下替他穿上兽皮衣,再拂去他头上碎雪,“走吧。”牵着他的手上了酒肆。
舒白却没有走,他检查了下被庄泽打死的人,他身上的伤甚为奇特,除了庄泽的鞭痕,胸口还有乌黑的掌印,可见掌力十分强劲。
照说受这么重的击打会伤及骨头,但他的胸口的骨头却没半点损害,这是什么掌法?他的肩膀上有一双羽翅状的刺青,和死在蚂蟥洞里的那些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批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有什么目的?舒白目光沉沉,掰开他的手,拿出怀中之物,那是一幅画轴,舒白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袖中。
回到酒肆里,谢瑾宸又叫了几个孩子爱吃的糖醋排骨等菜。
舒白也上来了,“活动活动筋骨,觉得肚子又饿了,店家,再来份鲈鱼烩,上壶好酒。谢兄,据说这家的鲈鱼脍是名菜,鲜滑细嫩,十分美味……”
谢瑾宸慵懒地靠在窗户边,有一杯无一杯的饮着酒,侧眼看对面的小孩儿,正双手捧着鸡腿狂啃,像只小松鼠,不由莞尔,替他倒杯茶,“喝点水。”
舒白吃味,原来他的温柔不光是对自己……
啃完一只鸡小孩儿速度才慢了下来,蹭到他身边,小嘴油油的,脸上还带着碎屑。谢瑾宸拿出巾帕给他擦脸,见他湿漉漉的眼睛殷殷地看着酒杯,笑容带了点狡黠,“要喝?”
小孩儿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端起他的酒杯一口喝下,接着整个小脸都皱起来,红的猴屁股似的,张着嘴连连用手扇风。
谢瑾宸禁不住笑起来,清朗的声音满酒肆回荡。他甚少笑得这么爽朗,眉宇飞扬,那双桃花眼似浸了酒般迷离醉人。
舒白望着这样的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都没对自己这么笑过。幽怨地转向夺他宠爱的小鬼。后者风卷残云后,看着桌上剩下的菜,很不好意思地问,“我能不能带点回去?”
“可以,不够的话还有。”
“我……可不可以……再要些稀饭?”
算啦,跟个孩子争宠什么的太没风度了,何况还是客以可爱的小鬼。他扯扯小孩儿的发鬏,调侃道:“这小鬼个子不大,食量倒不小嘛。小二,煮一大锅稀饭上来。”又拿个鸡腿诱惑,“来,告诉哥哥,你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小孩儿垂下头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别提多可怜了。
舒白被他哭慌了,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你别哭啊!我就是问问你师父是谁,又没有抢你的鸡腿!别哭别哭,我们吃鸡腿吃鸡腿!”
他笨手笨脚的,倒把小孩儿脸弄痛了,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舒白无奈,求助地看向谢瑾宸。
谢瑾宸拿出绢帕擦擦他的小脸,温柔地道:“我们不理那家伙,来,吃鸡腿。”
小孩儿抽抽噎噎地道:“师父不要我了,他走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一个人在山里好害怕。”
“后来呢?一直没有找着?”
小孩儿摇摇头。
谢瑾宸心疼,“那时候你多大?一个人在山里怎么生活的?”
“我不知道自己几岁了,山里有好多狼,我和狼住在一起。后来婆婆上山打柴,被狼围住了,我赶走了狼,婆婆就把我带到村里,和弟弟们一起生活。”
原来是个狼孩儿,果然心思单纯的很。十二三岁的孩子,有这么高的功夫,他那师父想来不同寻常。
舒白又问,“你说的婆婆是谁?她在哪里?”
小孩儿被他目光盯得有点慌,紧张地扯着衣角,“她在痴儿村。”
“那是什么地方?”
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那个村子里都住着些痴呆的孩子,故而称作痴儿村。”
小孩儿急道:“我不是痴呆。”
舒白安抚地揉揉他的脑袋,笑容一派和蔼可亲,“知道知道!你功夫那么好怎么会是痴呆呢?那么能跟我说说是什么情况吗?”
“他们丢掉孩子,婆婆拣着。”
小二见他说不清楚,解释道:“那村子原本不叫痴儿村,村里有个哑婆婆,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后来一双儿女也失了,真真是个苦命的人。不过这哑婆婆心地是真的善良,抚养了三个弃婴,这小孩儿就是最小的一个。她这善良传出去了,却被狠心的人利用,有不想要的孩子就丢到她家门口。哑婆婆又不忍心不管,便都收养着,也好在她丈夫儿子留给了她一些家产,才能养活这些孩子。也不知怎么的,这两年送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一年就有十几个。都送上门来了,也不能不管,薄粥粗饭,能填饱肚子就行。随着这些孩子越长越大,渐渐就觉察出不对来,这些孩子脑袋都不正常,轻的话都说不清楚,重的连路都不会走,那些孩子的父母是知道孩子是痴呆,所以丢给哑婆婆!真是要遭雷劈哟,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说扔就扔了,这可不难为哑婆婆么。”
这时,小孩儿身子忽然僵了,警惕地看向门口,十来个面相凶残的人拿着刀进来,其中一个指着他,“就是他杀了少爷!”来人迅速将他们围起来。
小孩儿正要起身被谢瑾宸按住,夹了块排骨给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
舒白喝着酒闲闲地说:“看样子他们不会等你吃完饭呢。”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人就抡着刀向谢瑾宸砍去,他悠然地敲着二郎腿,“喝个酒还有戏看,不错不错。”
忽见谢瑾宸冲自己笑了,不知怎地脊背一寒,接着双手在他面前拂过,拿起东西去挡那砍刀。
那……那不是我酒壶吗?舒白看戏的心情顿时没了,飞起一脚踹开那人的刀,宝贝地接住自己的酒壶,“谢兄,你好不厚道。”
谢瑾宸莞尔,夹了块鲈鱼给小孩儿,“尝尝看,很鲜嫩。”
舒白又脚踢飞一个,叫道:“给我留点啊!”小孩儿闻言,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吞了。又礼尚往来,夹了块喂给谢瑾宸。
舒白见二人亲亲密密的互相投喂,气结了,盆里的鱼肉越来越少,只好妥协道,“好歹给我留点吧。”
谢瑾宸又夹块给小孩儿,“吃鱼变聪明,多吃点。”
舒白很义愤,“岂有此理!我替你们打架,你们连片鱼都不留给我,良心何在?”
谢瑾宸浅抿了口酒,悠然道:“再磨蹭连鱼刺都没有。”
舒白收起玩闹的心思,利索地将那些人打发走了,可惜鲈鱼脍已被吃光光了,看着小孩儿吃的油油的小嘴,无比郁闷。
谢瑾宸觉着他幽怨的眼神和小孩儿被欺负时一样,心里就平衡了,冲小二挥挥手,又一份鲈鱼脍上来。舒白连盆抱过去,大快朵颐。
他们并没有将刚才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谢兄,我们要不要去痴儿村看看?”
“正合我意。”
痴儿村离这集市有点远,小孩儿生怕他们不来了,一路上不停地说快到了,舒白觉得这孩子太窝心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停了下来,眼前一黑,一个铁塔般地汉子杵在他面前,他抬头就见两颗尖锐的牙,映着雪光青森可怖,双目深陷,露出狼一般的光芒。
“青面獠牙崔汉么?这下好玩了。”舒白抱着剑笑笑地看着小孩儿,他只及崔汉腰部,单薄的小身板怕是禁不住对方一巴掌。
“这崔汉可是罗织门排行第九的人物呢。谢兄,这次似乎惹了不小的麻烦。”语调漫不经心中带着兴灾乐祸。
谢瑾宸不以为然。
“他不光长相恐怖,功夫也是一等一的恐怖,这小孩儿……谢兄……”闲闲地瞟下谢瑾宸,不如试试这小孩儿功夫如何?此话并未说出口,谢瑾宸与他心有灵犀的同时退到后方。
舒白于是笑了,颇有点看好戏地拍拍小孩儿的肩膀,“小鬼,看你的喽。”
小孩儿不明所以地回头,见两人同时腾身跃到屋顶,衣袖一拂,姿态潇洒地坐在屋檐积雪上,舒白还拿出酒囊对谢瑾宸说:“来来,谢兄,喝酒喝酒。”
小孩儿顿觉自己被抛弃了。
身后崔汉粗砾地问,“杀庄泽的是你?”
“是。”小孩儿知道没有人会帮自己,脱了虎皮衣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无畏地直视崔汉。
崔汉那本就包不住牙的嘴唇一咧,獠牙带着森森鬼气,挥刀就砍来,那刀长足五尺,宽两尺,玄铁所铸,足有二十斤,刀刃卷着风浪,鬼哭狼嚎。
舒白喝口酒,“啧啧,上来就是惊天刀,好大的下马威。”
刀风疾利的袭来,卷着小孩儿单薄的身影,像片雪花要被吹走似的。力量相差如此悬殊,谢瑾宸还能不紧不慢地评价,“也只有他那把重器才能弄出如此气势,而且刀速不减,此人果然不可小觑。”
果然话未落,就见崔汉随着刀势上腾,于半空中旋身,人与刀呈一线,整个身子的重力都转到刀上,更增加刀的威力,这才真正的向小孩儿砍来。照理刀砍下去气流会向两侧分散,而他的刀竟卷得回周雪花向刀口下聚集。
舒白声音稍提,“这是旋斩刀!”
旋斩刀的威力在于,它能把周围的活物卷入刀刃之下,这对施刀者内力要求十分严苛,内力越高,刀风笼罩的越广,杀伤力越大。
连远坐屋檐上的舒白都能感受到旋斩刀的吸引力,处于中心的人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舒白不禁替他捏了把汗,“谢兄,是否要搭把手?”
谢瑾宸对雪清饮,一派悠闲。
舒白撇撇嘴,那我也安心看戏吧!斜卧雪上,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提壶长饮,“谢兄,这小孩儿功夫真不错啊,你说我收他当弟弟怎么样?有这么厉害的弟弟一个很招人恨。”
谢瑾宸大大方大地道:“可以。”
舒白倒有点不敢相信了,“你真的同意?”
“嗯,真的同意。”
舒白还没高兴起来,就听他淡淡地补上一句,“我打算收他做义子。”
舒白:“……”
两人这厢斗嘴,小孩儿那厢斗得正厉害,就见他单薄的身子像片雪花似的被吸入刀下,眼看就要被劈,谢瑾宸说:“来了。”
舒白正在疑问什么来了,见小孩儿忽然像陀螺般地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被刀风一卷倏地消失不见了。不过一打眼的功夫,就到了崔汉背后,还是旋转着,幻影重重,接着青光一闪,宝剑出鞘。
那柄剑非金非木,剑身透明,薄如纸片,直指崔汉命门。崔汉那么笨重的身体反应竟超快,只见他身子未动,手臂忽然就折到身后,重刀挡住剑紧绞上来。他身子没有转过来,两只手在背后握住刀,劈、挑、砍、削,与从正面握刀一般灵活!
舒白咋舌,“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筋骨竟能灵活至斯,真是少见。”
小孩儿也未料到他有如此异能,被攻得措手不及,衣袖都被划掉一截,切急间施展身法,陀螺般满地打转,忽远忽近,侍机再攻。崔汉重刀亦随之前后劈砍,在四周形成铜墙铁壁,一时相持不下。
舒白指着小孩儿道:“看他的脚。”他以脚尖着地,身子高速旋转形成一道道幻影,竟像一个锥子般。“果然绝妙。谢兄觉得这是什么身法?”
谢瑾宸反问,“你呢?”
舒白兴起,“不如写来看看?”两人各自在瓦上雪里写了几个字,侧身看过,不约相视一笑,俱是四个字:钟简、彻地。
舒白道:“真想不到失传数百年的身法,竟又出现了,我还以为这绝学钟简去世而失传了呢,这小鬼不简单啊!”
谢瑾宸淡淡道:“只是个孩子。”
钟简是个盗宝者,他之所以轰动瀛寰,是因为曾盗取昆吾山上北豳古国的宫殿。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因所得甚厚,被人眼红追杀,后消匿行迹。
谈论间小孩儿又与崔汉斗到一处,一个厚重如金钟,一个诡变如陀螺,相持不下。
舒白说:“崔汉既来,其他人也不远了,看来还真是拣了个麻烦啊。”
谢瑾宸冷笑着激将,“你若怕了,就别掺合了。”
舒白果然怂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啊,罗织门惹不起还躲不过么?”说着摸摸自己的腰带,又无奈道,“可是我刚才请你吃顿饭,已经把我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现在囊中羞涩,饿肚子也就罢了,没有酒可绝对不行。”
谗兮兮的凑到谢瑾宸身边,“不如这样,谢兄我替你打发打发宵小,你让我蹭蹭酒,怎么样?你若觉得我劳苦功高,到了栖霞山请我吃吃莼菜羹,我也是不会客气的。”
谢瑾宸莞尔,推开他的脑袋,慢条斯理地饮酒,“想吃莼菜羹,须得上得了栖霞山。我们谢家门客三千,其中武士一千,这一半的武士都养在栖霞山下,你若是能上得去,别说是莼菜羹了,我谢三郎为你洗手做羹汤都行。”
舒白嫌弃,“你做的能吃么。”
小孩儿忽然插话:“我也要吃。”
他身影已经慢下来,手中剑不停的攻击他下盘,待崔汉也全力回击时,身影忽然就分出一道,腾跃到半空猛地折身,手中剑直指他百会穴,气息游走丹田,汇聚内力从剑尖逼出,崔汉想会护已来不及,金钟罩破解,他连连后退已乱了章法。
舒白道:“罩门在百会穴,他破了金钟罩。”
小孩儿已击退崔汉,小狗似的凑到谢瑾宸面前讨赏,“我也要吃。”
谢瑾宸揉揉他的头,“好。”
舒白抗|议,“差别待遇啊,谢兄,你不能这样。”
谢瑾宸宠溺地道:“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好的。”
舒白道:“我也在长身体。”
谢瑾宸上下打量他,“你确定你是长身体,而不是长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