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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从梦中惊醒的青芜惊慌地叫着承渊的名字,梦境里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她当时瑟缩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只有不停地念着承渊才使她有继续等待被营救的勇气。然而,现在看着眼前熟悉的寝宫陈设,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回到了亲人身边。
四年前闹元节的经历给青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跟承渊忽然走散,被人劫持又一个人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待了不知多久,直到承渊找到她将她带回来。她从未经历过那样无助害怕的时刻,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提要出宫的事,不管去哪里都要司斛陪着。
司斛进来的时候看见青芜怔忡地坐在床上,少女披散着头发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十分可怜,她拿起外衫给青芜披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公主”。
四年,四年的时间里青芜总是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无意识地叫着承渊,然后在司斛温柔的安慰里才能平复所有因为梦境带来的慌张而再一次入睡。
只是这一次青芜却没有听从司斛的抚慰,执意要去见承渊。
司斛按住青芜耐心劝道:“五殿下已经就寝了。公主别怕,那只是梦而已。”
见青芜握着自己的手还在发颤,司斛更加温柔,慢慢扶着青芜躺下道:“公主眼下什么都别想,再睡一会儿。没多久天就亮了,你还要去学琴呢。”
青芜却忽然坐起身道:“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不等司斛答话,青芜就跳下床,一面朝外头跑一面道:“我就想出去看看,你也不用跟着我,反正宫里都有侍卫巡逻,你回去睡吧。”
司斛知道青芜的脾气,是以并不坚持什么,悄然退下。
雨崇初夏的夜里湿热,空气中似乎总是夹杂着太多水汽,教人觉得黏腻。青芜知道,那是梅雨将来的预兆,以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雨崇将会迎来一年里最多的雨水,绵绵阴湿,让一切都变得不再明朗。
青芜独行在此时空阔的宫道上,漫无目的,身边是点亮的宫灯,灯光相连,拉出她在地上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人脚下。
“哥哥……”青芜有些惊讶,看着站在碧水池边的少年,白衣忧郁,侧影忧忡,已经不见了过去的轻松笑意。
承渊闻声回望,见青芜已经走近了身。她如今已长高不少,却依旧只到他的肩膀,还是当初那种小巧玲珑的感觉,多年不变。
两人的相处从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沉默居多,青芜只是看着地上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影子,却没有过去亲密了。她想跟身边的兄长说些什么,然而抬头时,看见承渊眉间混合着忧虑与疲惫的神情,她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承渊的侍者在此时匆忙过来,两人附耳说了几句,承渊脸色立即大变。正要离去时,他却不忘回头特意叮嘱青芜好好休息。
不等青芜应答,承渊就快步离去。她看着兄长匆匆离开的背影最终也只是无奈叹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踏月而来的竟是郭培枫,而他带回的正是顾成风跟寒翊已经结盟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寒翊与顾成风是如今在外最强劲的两股势力。
寒翊在东,后有印扬为盾,时常与印扬军队往来;顾成风在北,同样与印扬有瓜葛。如此看来,寒顾两军得以结成盟友,中间必有印扬外国牵线,然而个中曲折,却不是外人能知的。
寒、顾结盟,意味着东北部的势力整合一体,西境桑芷的军队又如日中天一般壮大,如今已侵占了将近整个征汉道,正向渭泰和隆昌两道进军。西岭道西部,僻江以西又有新的反珲势力崛起,不容忽视。
两人立刻将这件事告知了今上。灯光中,倦色深沉的帝王看着案头呈放的那纸密报,愁眉深锁,良久未语。
疲惫侵袭着御书房内的所有人,承捷看看承渊,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已经数日没有好好休息,可郭培枫带回来的这个消息更让人寝食难安。
“守住萦城和随州,靖城的军队退守到丰宁。”灯光晃了一下,瞬间加重了今上脸上的阴影。王朝最高的统治者在沉思良久之后,下达了这道命令。
“父皇是要弃守靖城?”承渊追道,“靖城作为道首一旦沦陷,势必影响整个绿川道。况且从地势来看,靖城不是比丰宁更容易守吗?”
“伏关都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桑芷拿下,你以为一个靖城,能守得住吗?”今上攥着密报,眼底蓦然浮动着难以抉择的犹豫,“承捷,如果现在朕派你去镇守随州,你去吗?”
“莫说守城,率军夺回我朝失地,是承捷应尽之责。”承捷坚定,青年皇子的言辞犹如宣誓,肃穆庄重。
“承捷,记住你说的话。现在,送培枫回去。”今上道。
“陛下不听听臣下的意见吗?”郭培枫断然开口,有些无视于今上的龙威,却还是有所收敛,道,“靖城如果失守,丰宁必定随之沦陷,绿川道再一直往南,可以说无山无川,几乎没有什么阻碍,陛下此举不是开门揖盗吗?”
“培枫,你的意思?”今上问。
“将八成靖城兵力提前至越州,卡住寞达河下游。”郭培枫道,“丰宁、阳济、康州、阜次,依次前递四成兵力,以做防御,因时而改,绿川道最南线的八城按兵不动,做道内最后防守。”
“阳济军队尽数调往丰宁,康州兵力退守阜次,其余就照培枫所言。”今上挥手。
承捷、郭培枫会意,就此退下。
“承渊,你过来。”此时今上眉宇倦色更重,将密报放到一边,看着站在身边的少年,无奈道,“朕知道,你想出去。”
承渊神情未动,袖中双手不由握紧,然而今上对此的不舍,默默流动在父子之间的关切,教他终于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但你要知道身在其位,不谋他政的道理。”今上起身,喟叹一声,“朕有私心,所以你和承捷接下去要走的路,不会一样。”
“父皇真要派二哥去随州?”承渊莫名紧张。
“哪里都好,但不是现在。”始终沉重的语调里总有太多愧疚,今上看着面前不解的少年,低声道,“朕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今上的画外音已十分明显,承捷作为继青蘼之后第二个被定下命运的身边人,令承渊悲伤之余也倍感无奈,哪怕是抽了时间跟青芜和萧简去马场散心,也总是放不下那一夜今上看似有些无情的眼光。
承渊怅然,抬头时恰好望见青芜跟萧简在赛马。阳光下少女身姿矫健,显然在萧简这些年的辅导下,马术有了极大的进步,而也只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能看见青芜脸上久违的笑容。这些过去他轻而易举就能带给青芜的东西,现在却仿佛只有萧简才能办到了。
他蓦地想起那一年在破落阴暗的废弃宅院里找到青芜的情景。当时她的无助恐惧和对他强烈的期待那样明显,在见面的第一刻她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扑在他怀里,她嘤嘤地叫着“哥哥”,抓着他的臂,全然无措,哭声断断续续,然而在他怀里的颤抖却一直持续,仿佛连同心跳一起,告诉他,她的害怕,以及对他的依恋。
那时候郭培枫笑着说,一点惊吓就足以收住青芜出宫的心,时势不易,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分给青芜,她需要自我约束。她的任性和跋扈可以在宫里,不能飞扬到外头,因为在那个未知因素太多的环境里,谁都保护不了谁。
于是,青芜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宫墙朱门外的一切隔绝,她被禁锢,却不自知,只因为她的世界从来就很小,有她自己,有他,有青蘼,还有其他一些爱着或者憎恶着的人,仅此而已。
眼看着清携载着青芜越跑越快,承渊扬鞭,却又停下,左手握着缰绳一收,勒住了座下原本也在奔驰的骏马。
“五殿下?”萧简也停下。
“让青芜跑吧。”茵茵绿草之上,绽放的是少女这一刻的自我与放纵,无关其他,一切随心。然而他却再也无法体会这样的感受——他和青芜的世界,重叠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少。
“五殿下是有话要同萧简说吗?”萧简凝神,伴随着承渊眉间如今渐重的忧思心底有些不安。
“从今以后,你就没有这么逍遥的日子了。”视线中那袭鹅黄身影依旧飘扬,欢乐自在,承渊对此只有微笑,却有些艰涩,“父皇已经同意你做我的侍读,明日记得进宫谢恩。之后……”
萧简苦笑,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却苍劲有力。目光炯然的少年抿着唇,沉默须臾方才道:“多谢五殿下。”
“把你也拖下水,实在抱歉。”承渊怅然。
“我已经虚度了四年的时间,郭少已经先我太多了。”萧简奋发的意气里却有些许不甘,提及郭培枫的刹那,除却作为大珲子民的护国心切之外更有一丝柔软,暗暗浮动在那些分别的时光里,萦绕在那个站在郭家少年身边的少女身上,一身水红长裙,身前一架七弦琴,撩拨起别离音调,逐渐成曲,悲歌难收。
次日萧简准时进宫,却见青芜和承渊一道等候,才知是青芜得知他终于得以重返皇宫,特地过来相迎。君臣之差,却得青芜如此厚待,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此时又有琴音传来,青芜说是青蘼在弹琴。萧简的神色顿时发生了变化,却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之后三人告别,青芜去寻了青蘼,告诉她萧简回宫了。青蘼只是淡然地点头,再不说话。她记得四年前银山大雪里萧简对自己执意的询问,她的回避不过是因为不
想将现实造成的无奈那样赤裸裸地揭露在两人之间。
当年郭培枫夜探她的寝宫,在窗下月色中指天为誓,只要她甘心下嫁,郭家于大珲自此绝无二心,誓死保国。那时的郭培枫尚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然而眉宇间的坚定和诚恳那样真实,教她明白这不是玩笑,即使他们都还年幼。
但是郭培枫做到了。四年,他为实践自身的诺言奔波忙碌。偶尔夜里,她会看见有道黑影从自己寝宫的窗外掠过,安静快速,不曾惊扰她身边的一草一木,即使是一缕月光。她知道,那是郭培枫又带来了新的军情,临走过来看她,却没有打扰。
因为郭培枫说,他和她,需要的是等待。他要她安心等他花轿临门,花舞隆重地将她娶进郭家大门。
这些,青芜都不明白。她和郭培枫,是迟了的缘;和萧简,是情丝错牵的莫名其妙却铭记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