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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秋风正急,吹在殿外呼呼作响。
赵桓的脸色随着烛火的摇曳忽明忽暗,一只手搭在案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下首位置看似好整以暇的李邦彦。
良久……赵恒长吐出一口气,幽幽道:“若是事情败露,怎么办?”
这才是赵恒最担心的问题,方才什么列祖列宗,什么大宋的社稷,其实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家姓命,走到这一步,赵恒胆战心惊,同时仍然怀着一丝希望,现在的他,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踏前一步就是君临天下,赵恒当然不愿意拿自己的身家姓命去豪赌,他赌不起。
私通女真,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是轩然大波,太后饶不了,赵佶也饶不了,就是天下的百姓,满朝的文武,也绝不可能接受。若是说倾向议和是态度问题,那么向女真人泄露水师行踪,便是他这监国太子也担不起这干系。
李邦彦沉默了。他阖着眼,在太子面前并没有显出奴颜之色,双手搭在膝上,短暂的犹豫之后,才道:“殿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水师不覆没,殿下必死无疑,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若是将来事泄,老夫大不了与太子一起赴死又如何?”
赵恒叹了口气,黯然失神地道:“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李邦彦心里却是冷笑,这个地步不是你自己惹起的吗?不得罪平西王,怎么会有今曰?人已经得罪了,却又谋而不断,又是这般凄凄切切的儿女姿态算什么太子?李邦彦从心底深处,对赵恒的举动鄙夷到极点。只是他当然清楚,眼下他与太子已经密不可分,与沈傲已经不共戴天;若说在讲武殿里和沈傲磨嘴皮子,李邦彦是万万不会去做的,只有程江那种蠢物才会做这样的出头鸟。可是若当真有一击必杀的机会,李邦彦就绝不会放过,只要水师覆没,李邦彦已经可以料定,沈傲必死。而沈傲一死,他李邦彦才有重整旗鼓的一曰。
这一天,李邦彦已经等得太久,所以当他说出自己意图的时候,李邦彦的心里居然没有一丁点的害怕,有的只是一种隐隐的心悸,体内压制已久的欲望仿佛一下子要喷薄而出。
赵恒终于定下神来,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在紧张过后,终于痛下了决心,道:“就这么办,不过要联络女真人,自然要信得过的人才好,还要能有人牵线搭桥,李舍人可有人选吗?”
李邦彦道:“小人倒是认得一个人,此人是怀州商贾,曾与女真人打过交道,精通女真语言,更为难得的是,上一次沈傲大肆牵连怀商,此人的父亲便被武备学堂的校尉拿了,至今还是死无见尸,殿下若是请他去,一定马到成功。”
赵恒深望了李邦彦一眼,话里有话地道:“原来李舍人早有准备。”
李邦彦淡淡笑道:“殿下言重了,老夫也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赵恒想了想,又道:“既然此人与沈傲有杀父之仇,本宫自然不会猜忌,你且稍后,为取信女真人,本宫这便修书一封,其余的事,就悉数托付给李舍人了。”
赵恒叫人拿来文房四宝,又将人遣出去,移来一盏宫灯,提笔略一沉吟,终于落笔。待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之后,赵恒查验了一下,才拿出自己的随身印信沾了封泥在末尾处加盖。
李邦彦凑过去看了,含笑道:“殿下的行书倒是不错,颇有皇上的风采。”
赵恒哂然道:“李舍人拿去吧,行藏要小心一些,不要大意。”
李邦彦替赵恒吹干了墨迹,才将书信贴身收好,重新坐下来,与赵恒寒暄了几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赵恒脸上带着倦意,便起身告辞出去。
从储宫走到停轿子的牌楼下,李邦彦钻入轿中,乘着月色,他淡淡地朝轿夫吩咐道:“回府,再叫个人把刘文静寻来,告诉他,老夫有大事要交代。”
轿子抬起,在昏暗的灯火之中渐渐行入漆黑的巷子,而在这黑暗之中,几双眼睛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郭家庄,这座看上去荒芜的宅子里,便是寻常的行人都不敢靠近,此时汴京的郊外被这秋风一扫,林莽的枝叶立即画作了金黄,老叔昏鸦,落叶纷飞,很是惨然。
晨曦初露的时候,这看上去幽深的大宅里的人却起得异常的早,或者说这宅子里的许多人其实压根就没有睡过,熬了一夜的书吏还在灯下梳拢各地送来的消息,偶尔有传递消息的人进进出出,在靠近里屋一些,里头的灯火添得更明亮,只见陈济和着衣,盘膝坐在里屋的榻上,边上几个人正在候命,时不时递上茶水,或者等陈济要动笔时为他磨墨。
雄鸡打鸣的时候,拂晓仍然不见光亮,曙光似乎躲藏着不出来。陈济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手中捧着一份密报,呆了呆。
李邦彦去了东宫,一共呆了两个时辰零一刻,时间不多不少,可以做许多事,也可以说很多话。此后李邦彦的轿子出了东宫,却有个随轿的侍从飞快去了彩衣坊,寻了个人连夜赶去了李府说话。
再从存档的资料中寻找李邦彦的作息习惯,李邦彦虽是浪子,可是作息还算规矩,夜半三更是不会见客的,而且从以往的资料中看,这彩衣坊里的人平素与李邦彦并没有多少来往。
那么,彩衣坊里的人是谁?李邦彦与太子商量了什么?为什么连夜要急不可耐地叫此人去府上?
“这里头一定有隐情!”这是陈济作出的判断,事实上接触锦衣卫越久,陈济就越知道锦衣卫的蛛丝马迹极为重要,每一个不寻常的动作,都极有可能是事发的先兆。
他心不在焉地将资料放下,随即喝了口茶,打起精神,对身边的人道:“探查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回陈公的话,已经放出去许多人打听搜集了,消息应该很快就来。”
陈济颌首点头,吁了口气,道:“那老夫就再等等。”
陈济拧着眉,装模作样地去看其他的奏报,偶尔会换一下坐姿,只是那一双眼睛或许是被油灯熬得太多,总是湿漉漉的,害他不得不拿湿巾去擦拭。
又过去半个时辰,郭家庄虽然忙碌,可是平素所有人进出都是蹑手蹑脚,而这时候,外头一个书吏进来,低声道:“陈公,寅年天字甲辰号的消息打探来了。”
“噢?”陈济举眉,像是松了一口气,坐直身体,忍不住去揉揉酸麻的腿,道:“念。”
书吏拿出一份新近送来的消息纸片,念道:“彩衣坊里的人名叫刘文静,怀州河内县人,父祖皆是商贾,其父刘曾养曾与郑国公有旧,后来太原案发,已被缉拿归案。刘文静是读书人,建中靖国的时候曾经中过秀才,此后一直没有从商,所以太原的事并没有牵涉到他,不过据说此人为人颇为精明,喜好四处游访,曾去过几次契丹、西夏,极有可能还出过大漠。其父案发之后,刘文静便在彩衣坊里寻了一处小宅院,只雇了几个家仆深居简出,平素也不与人交往。不过昨天夜里,李邦彦叫他去府上的时候,他动身倒是快得很,想必他与李邦彦之间,关系一定非同小可。”
陈济眼眸中闪出亮光,忍不住道:“四处游访,还和那些怀商有关系?还有呢?”
书吏继续道:“刘文静是在戌时三刻进的李府,子时一刻从里头出来,大致呆了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回家之后当即睡下,今儿一大清早,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醒了,叫了仆役备好车马,说是要出去远游,据说还会邀上一些好友,不过到底是去哪里,暂时还没有侦知。”书吏补充一句道:“不过应当是向北前行,因为外头的行囊里似乎有不少皮裘棉衣,想必是用来御寒的。”
“向北?”陈济阖起眼睛,慢吞吞地道:“北边就是西夏和大辽,西夏那边天气尚可,现在这时候还不必穿冬衣,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辽国了。”
那书吏道:“这也未必,或许这一去要数月功夫才能回来,到时候天气转寒了也是未必。”
“嗯。”陈济颌首,道:“这个人至关紧要,传老夫的吩咐,给老夫好好地盯着,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他远行时撞到了什么人,与什么人交谈,在哪里停留,这些都要查清楚,不能遗漏。还有,若是有机会,可以安插几个人进去,且看看他招募不招募马夫或者护卫,记住了,不要被对方察觉,可也不能跟丢了,不管他有什么动静,老夫要你们随时快马传报,不许耽误。”
“是,陈公。”书办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陈济打了个哈哈,已经吃不消了,继续道:“这件事交给一队去查,沿途的桩子都要随时帮忙掩护。去吧。”
遣散了众人,已经疲倦到极点的陈济却又忍不住看了一次先前那一份奏报,眉头深深皱起,喃喃自语地道:“这个人,一定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