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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私下跟你承认了?”
“是的。”萨弗里脑中浮现当时情形,忍不住皱着眉,“只是暗示,但我应该没有会错意……确实是布罗意阁下煽动了这些人。”
“我们得罪过他吗?”郎巴尔苦笑。
“呃……据他说是因为同情穷苦人的遭遇,”萨弗里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我,咳,有点相信他。”
手里鼓捣着折扇,郎巴尔若有所思。
她仿佛在哪儿见过布罗意王子的名字,但印象却不深。这对记忆力颇佳的她来说很是少见。可能只是匆匆一瞥。
“继续吧。你是怎么把他们劝走的?”
萨弗里做的第一步,是打开了铁门。
这个举动颇有些冒险;前几回进出,因为担心对方趁机冲进来,他们都是严防死守,即开即关,绝不留任何超过拇指宽的缝隙。
但萨弗里就打开了门。他知道,要跟焦躁、疑虑的人谈判,先表示出诚意非常重要。
人群中传来议论,但没有更多骚动。
萨弗里暗松一口气,让几个工人搬来几把凳子,就摆在门外边,大家坐下。一来继续展示诚意,二来如果最后控制不住,有人冲进来,凳子也能当路障缓冲一下。
“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他一上来就先掌握主动权,“互通姓名是一种礼貌。不知道三位、呃,两位的名字是?”
“我是马尔。”中年男人绷着脸。他虽然穿着简朴,但正经地套着腿、戴一顶帽子,俨然一副平民中的绅士样子。
“叫我艾娜就好。”妇女的表情相对和缓些。
至于小布罗意,带着一副满不在乎又尖酸刻薄的神情:“我是维克多。”
“……咳,那么,你们是为什么而来呢?”
马尔冷哼:“我们在外边喊了半天,你都没明白?”
“如果是要我们停工停产,总有个理由。至于恶魔的机器,这里既没有恶魔,也没有那样的机器。我们的机器都是人类按照上帝的旨意设计建造的;它既没有什么神奇古怪的地方,也与各种魔法不沾边。这种指控既无理又无稽。”
现场沉默了半秒。两个平民代表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当然知道没有什么恶魔,那本来就是为了拉起声势才打的口号。
“说起来,这边有几个人,我也想为工厂的各位介绍介绍。”小布罗意忽然插话,“那边瘦小个的女性,你看到了吗?她也叫玛丽,一位伟大的母亲,最大的愿望是让儿子当上鞋匠的学徒,为了节省时间,每天挨着饿纺纱,日落后才吃饭。用她的话说,有光才能纺纱,没光饭菜也不会吃到鼻子里去。”
平民和贵族的作息时间差别很大;贵族的四五点也就是个下午茶,对平民却意味着一天就快要结束了。太阳落下后不久,供不起燃料费的家庭就已经熄灯睡觉,夫妻间的娱乐就是摸黑做点爱做的事;而上流社会的夜生活才刚,玩到凌晨也不稀奇——大概也包括做点爱做的事。
“还有那个黑黑瘦瘦、脚有些跛的男士,他母亲在圣路易岛路边生下他,就叫他路易。现在他的母亲病重,他却因为腿脚不便找不到好工作,只能指望家里卖纱,能额外赚些医药费。”
“好几个?”
“对,他点了好几个人,各个都有难处,各个都、都……”
“都让人同情。”郎巴尔叹道,“我明白为什么你相信他的话了。一个无聊闹着玩的叛逆小少爷,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他真的到了穷苦人中间,真的去了解他们、记在心上。也许他的想法还很幼稚,也许他看待世界还很天真,但就凭行动力这一点,确实值得刮目相看。”
她越发肯定在历史书上看过他了。这个年就就懂得身体力行地同平民站在一起,没道理不在后来的大革命中留下一笔。
萨弗里听完,深吸一口气。谈判最拖时间的是什么?是相互试探真意。小布罗意直接触及核心话题,更方便他尽快拆解。
“我很同情。不过,类似的例子,在我们的工人里,可不少见。我自己也有两个可爱的女孩在家,”萨弗里自豪一笑,“两个小天使。这就是郎巴尔夫人开办工厂的初衷之一,让失业者有工作。”
“但你们夺走了更多人的利益。”
“我敢保证不会。”
“你敢?”人群发出嘲笑声。
“我敢。”萨弗里越发镇静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听,“大家最担心的,就是有了新纺纱机,产量多了,市场上就只买我们的纱,而不买你们的纱了。”
此时,周围静得仿佛呼吸稍微大一点都能听到。
“其实,这是不会发生的。大家知道,一块成品布料做出来,是要先将棉花纺成纱线,再将纱线织成布匹。事实上,郎巴尔夫人已经决定,我们工厂的织布部门,将会对外收购纱线。今后,你们纺好的纱,可以直接卖给我们。”
像是一群蜜蜂飞来,到处都是嗡嗡地议论声。萨弗里看得出,那一双双眼睛里,还是怀疑居多。
妇女代表艾娜疑惑地问;“难道夫人真的是圣女不成?她真的是要帮助我们?”
马尔冷哼:“恐怕是嘴上说说,只想把我们哄走。”
“欺骗难道就能阻止你们再来围困工厂吗?只会使我们丧失信用而已,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萨弗里朝侄子点点头,手脚麻利的小书记员拿来两张纸。
“这就是我们预备和大家签订的合同。刚好这里有一位贵族老爷,可以请他替我们双方见证。”
他恭恭敬敬地送到小布罗意手上。
“供货合同?”年轻近卫军官念出标题,意外地看了萨弗里一眼,才继续正文,“……出卖方,以下称为甲方,地址……,受买方,以下称为乙方,郎巴尔巴黎纺织厂,地址……一,合同货物,产品名称,棉质纱线,规格要求,16支以上……”
合同长而细致,不同规格有不同价位,连交付方式都做了详细规定,包括双方指定验收人必须同时在场,验收时的检查事项,开具的收据,签字过程,货款支付方式。
“合同期为一年?”
“是的。”
合同还规定了在一年之中,假如市场上的面纱价格波动,该如何处理;供货量不足或超出预计时,该如何处理。另有一款,专门规定了违约责任。
等念完全部条款,沉默的思考又一次笼罩。
“这只是初步条款,许多方面我们还可以继续同你们推举的代表进行协商。”
“签订合同签必须有我方请的律师认可。”看起来,小布罗意已经打算自掏腰包了。
“这是当然。”
“没有人质疑多生产的布匹要怎么卖出去吗?”
“只有布罗意阁下。我猜其他人不是根本没想到这么远,就是想到了也懒得关心。只要自己口袋里的保住了,何必管那么多?”萨弗里挤眉弄眼。
郎巴尔不知该摇头叹气,还是该附和他的玩笑。当玩笑接近事实时,就不那么好笑了。
“那么你怎么回答他?告诉他我们准备同行会合作的事?”
“并没有。恕我无礼,夫人,有时候越是复杂的解释人们越接受不了,尤其是这样一群没有受过教育、又情绪激动的人。”萨弗里嘴里念了一句上帝,“我只说,我们接到了来自英国的大笔订单。当我大声宣布英国人生产布料的不够精致不得不从法兰西进口时,他们鼓起了掌、吹起了口哨,气氛那叫热烈。”
“……”郎巴尔也想念上帝了。
“我看得出来布罗意阁下还有疑问,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发出质疑的话,”萨弗里得意地摸了摸小胡子,“接下来要被生吞活剥的就是他了。”
“……能够想象。”
“等其他人散了以后,他单独留下来,又问了不少问题。我说是商业秘密,大部分没回答。其实我有点敬佩他——抱歉。”
“没关系,我也跟你一样。”
郎巴尔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了。
他是个积极的革命派,弱者的同情者。他到美国去,跟着拉法耶特和罗尚博一起南征北战,解放了美国人民,而后回到国内,成了雅各宾派的一员。
在“恐怖统治”(rreur)时期,与他曾经反对的人——王室、贵族、神父、税官,与曾经共同推翻君主制的战友吉伦特派、后期温和派等一样,以“阴谋恢复君主制、颠覆共和国”的罪名,被送上断头台。
得知时日无多时,他对唯一的儿子留下的遗言是,要始终相信革命的信念,无论它此时显得多么不公、无情。
万幸他的儿子幸存下来,否则也不会有后世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德布罗意了。
“恭喜你,”玛丽冲郎巴尔眨眨眼。
“因为我的一个难题解决了?”
“因为你的主管是个人才。危机应急处理能力很不错。不只解决了一个难题,还顺便大张旗鼓地挖了一次墙脚。”
将视野放到海外市场之后,问题就不再是市场不足,而是生产不足了。像传统纺织工坊一样采购原纱,原本就在郎巴尔的计划内——但当时只打算慢慢进行。
“结果我还得费更多口舌说服行会里的老板们。他们觉得我早有预谋,嘴上跟他们合作友好,背地里手脚不干净。”
玛丽摊手:“阴谋论总是很流行。你怎么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