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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天色忽明忽暗,顾颜泷被翡翠引着,到这破旧偏僻的宫室中。
临近深夜,她虽是披着狐裘,仍旧有些瑟瑟。自从怀孕之后,她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哪怕皇宫聚集数十位名医,她也放下诸多琐事,但这一胎仍旧怀得极为艰难。
很奇怪,她怀帽儿的时候,身子明明极好,帽儿生下来也是健健康康的。怎么轮到这胎,补药吃了一碗又一碗,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想到这,顾颜泷摇了摇头,摇去脑中的胡乱猜测,药是萧则吩咐御医熬的,又有通晓医术的翡翠全程监督,不可能出差错。
顾颜泷生辰临近,有想过萧则会给她准备惊喜,却没想到居然在这么偏僻的宫室。
他到底在搞什么鬼?顾颜泷嘴上念叨,心里却是一丝丝的甜。自从萧则登基后,朝臣让他遴选美人的呼声就没断过,他一力挡了下来,顶着巨大压力,守护着他对她的承诺。
一生一代一双人,顾颜泷伸出双手承接夜色,能遇见萧则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
可是萧则怎么还不来?顾颜泷眼皮越来越重,脑子越来越困倦,最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再一睁眼,就是天堂落地狱。
血,漫天的血色,石乔渐冷的体温,还有从顾颜泷腹中渐渐流失的孩儿。
不——
林珑猛地从梦中惊醒,大而深幽的眼睛死死盯着床帐,许久才慢慢回神。
原来是梦!
她松了口气,慢慢支撑着身体坐起,然后抬起双手,目光落在上面。这是一双小小的,十岁孩童的手,白白嫩嫩,略有些瘦弱,两只手五指并拢,排成一排很漂亮。
看完了手,她目光又落在腿上,那是一双干扁纤细如竹竿的双腿,脚丫小小一只,还没有手掌大。
从上半身到双腿,像是肥满鲜嫩的鲜藕突然易变,长出丑陋的枯枝。
这是典型的小儿麻痹症状。
每一天起床,林珑都要看一看自己,感受它并接受这个小小的不完美的身体。
顾颜泷又重生了,重生在这具小身体上,名字叫做林珑。
听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她出生那会,祁县大旱,已经两三个月没下雨了。林父就对林母说,生下来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叫林珑,向龙王爷祈雨。
林母不太乐意,这个名字寓意不好,用玉璧做祭品向龙王祈雨,可谁是祭品,她腹中的孩子么。然而,看着林父忧心的面容,以及鬓间冒出的白发,林母动了几下嘴唇还是答应了。
林珑出生那天,果然天降大雨,作为交换,龙王爷拿走她一双腿。
时至今日,林父林母仍对她多有愧疚。
几乎林珑一动,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小丫头轻软的声音随之响起:“娘子,起了么?”
林珑仍瞧着自己的腿兀自出神,这双腿经过她十年的灵泉浸润,肌肉已经开始生发,想必过不了几年,就能完好如初。
想到灵泉,林珑心上蔓延开丝丝缕缕的痛楚,像是蚂蚁噬咬,酸麻疼痛,不是很剧烈,却绵长不绝。
她伸出右手划开空间,前世草长丰茂,遍布灵草,有山有水,有鱼有虾的空间,如今只剩下一片残败,唯有那口灵泉依旧鲜活如昔。
算是她唯一的安慰。
女儿久等不至,正堂中的林母焦心不已,亲自过来,刚到门口,就见小丫头丁香木头一般杵在门口。
林母怒极,御驾马上就要经过,这死丫头也不说照应点娘子,居然杵在这发呆。若是珑儿赶不上参拜御驾,被别人知道,岂不指责郎君治家不严。
她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刚要训斥,只见刚刚还在发呆的小丫头突然回头,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娘子还没醒呢。”
一句话仿若点中死穴,林母满身的怒气瞬时撤去,和丁香一样只留下一分清浅。
说起这个女儿,林母是又愧又怕,愧是因为腿,怕说出来就奇了。这世上哪里有怕女儿的娘亲呢,可林母每每面对女儿都忍不住静声敛目,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说来也奇怪,她这个女儿还真是不一般,自小过目不忘,生来便比别人聪明,什么事情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丁香原是家里的小丫头,最是跳脱无忌,性子活泼能言善辩,连她都管不住。可一到女儿身边,就从豹子变成猫,乖顺无比。
林母久去不回,林父急了,圣驾经由祁县去凤鸣山,他是祁县县令岂有不跪拜之理。虽说圣人急于赶路从不停留,但他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
等不及了,林父率领祁县一众官员急急忙忙往官道上赶,留下大郎照应家中妇人。
这一耽误,林母等人到底没赶上御驾经过,不过早有小黄门传圣人口谕,说圣人不欲打扰附近官员百姓,不必来参拜。
所以林珑没来参拜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天高皇帝远,朝中的御史们还没有闲的蛋疼,挑一个小小六品县令家眷的毛病。
林珑坐在床上,望了望从窗扉透过的光线,觉得自己很可笑。不是说过不在乎么,不是说了都忘记么,怎还如此。
他不过是路过而已,她就不淡定了,又是做梦,又是有意拖延,真有出息。
人家是九五至尊,而她只是小小县令之女,天高地远,何况……顾颜泷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门外又传来清浅的敲门声,这次是林母,语气关切:“珑儿,还未起身么?”
“阿娘进来吧。”林珑开口。
声线清凉,如冰玉相击,说不出的动听与清寒。
林母推门而入,走到床边,床上的女娃睁着一双清泠泠的眸子看她。林珑生得极为好看,但她的好看与别处不同。
唇极红,肤极白,瞳眸与发丝漆黑如墨,三种颜色相撞,对比分明,衬着她整个人清冷绝艳。不是让人心生怜惜的好看,而是怕,敬畏的好看。
就像妓子和菩萨,同样是好看,前者令人猥琐,后者令人畏惧,丝毫不敢生亵渎之心。
“怎么起这么晚?”林母掀开纱帐坐在床边,慈爱地抚了抚林珑莹白无血色的面孔,“是不是昨夜休息不好?”眼神和动作里全是关切,半点不提御驾之事。
“无事,有劳母亲挂心。”林珑神情淡淡。
林母早习惯林珑如此,半点不恼,仍旧絮絮叨叨念着。什么天冷了,要添被子,没事多出去晒晒阳光,不要总闷在屋里。
林珑表情仍是淡漠,但却把林母每句话都听进心里,偶尔附和两句,就让林母眉开眼笑。
“入秋了。”林珑顺势握住母亲的手,按住她的脉搏,切了一会,转转头,笑道:“阿娘的腿好了。”
“真的!”林母惊喜,她是生大郎时,月子没做好,风寒入骨,每每秋冬季节,双腿骨节都酸痛不已。
林珑5岁便翻看医书,8、9岁给她治腿,短短一两年,困扰她十几年的病痛就好了。
真神!
林母控制不住喜悦,一把将林珑揽在怀里,“我的小珑儿真厉害,真厉害,真厉害……”没念叨几句,林母就湿了眼眶,她的珑儿这么好,聪慧又孝顺,却要受这般苦楚。
想到林珑的双腿,林母心疼得愈加厉害。
林珑知晓林母的心结,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按了按,开口:“会好的。”
林母一怔,有点难以置信,她愣愣掀开被子,仔细打量林珑细白的双腿,发现真比从前丰润不少。
她猛地捂住嘴巴,泪如雨下。
林珑看向丁香,丁香会意赶忙出去打水。
水打回来,林母已经止了泪,脸上泪痕斑斑。丁香接过林母手上湿乎乎的绢帕,在盆中清洗拧干,又送回去。
林母简单擦了擦脸,抚了抚林珑的头发,“阿娘先回前面,让丁香服侍你。”
林珑微一点头,“阿娘慢走。”
林母走后,丁香赶忙扑过来蹲下身趴在床边,仰头看着林珑,大眼睛一闪一闪:“娘子,真的能好,真的吗,是真的么?”
“会。”
只一个字就让丁香瞬间安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和娘子同龄,甚至还大娘子几个月,但就是觉得娘子安心,可以让她依赖。
丁香服侍林珑穿衣洗漱,再由林硕抱她坐到轮椅上。
生得膀大腰圆的林硕轻松抱起林珑,还绕了个圈,才将人放下,“怎么样?”她得意炫耀,“娘子,我力气大了没?”
“好啦。”丁香气恼地捶了林硕一下,“不许这般,都吓到娘子了,去外边抱石头去。”
被打了,林硕也不恼,而是摸着自己头上的小包包,呵呵傻笑。
林硕是林家买回来专门服侍林珑的,因林珑腿脚不便,年岁又见长,出入不能总让父兄抱着,就买回一个壮硕的小丫头。林硕和林珑同龄,却生得异常大,全不似十岁的小女孩,倒似15、6的淘小子,为人憨厚,一把子力气。
“武功练得如何?”在木质轮椅坐稳后,林珑抬头,看向林硕。
这丫头旁处懵懂,根骨却极佳,是块练武的材料,林珑闲时便指点她几下,乐得林硕傻呼呼地笑,没事就在院子武得虎虎生风。
娘子终于问了!林硕眼前一亮,极为乖巧地跪坐在林珑旁边,眼巴巴望她,“娘子娘子,我都练会了,你再教我几招呗。”
林珑点了点她光亮的额头,缓缓开口:“不行。”
“娘子。”林硕撒娇不依。
林珑一个冷眼过去,林硕瞬间就安静了,灰溜溜跑到院子里继续虎虎生风。她像是故意表现,让林珑看看自己的实力,每一招都用上十分力气,力道凶猛。
壮硕的身子在院中跳跃腾挪,轻盈的像一尾在水中穿梭的鲤鱼,畅然自在。连丁香都看愣了,半晌不能回神,口中喃喃:“想不到这傻丫头还真有两下子。”
林珑神色不变,看了几眼就收回视线,说了一句:“花架子。”
唔?丁香回神,转向秦颜,疑惑:“娘子是说阿硕么?”
“推我出去。”林珑没有回答丁香的疑问,而是双手一沉,伸展袖口,在轻轻一扬放在木质轮椅两边,就这样一个简单清浅的动作,却让丁香瞬间看愣了神:真好看啊!
她跟在娘子身边后,有时出门交际,见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娘子,有些门楣甚至比林家要高,比如陈家。但是那些娘子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家娘子,容貌先且不提,只说风韵,她家娘子一举一动都像是画中人般,行云流水,舒心优雅。
丁香推着林珑到门口,林珑打开腰间的荷包,拿出一颗小小的琉璃珠子,对着林硕一抛。
林硕原本的虎虎生风瞬间停滞,后仰,摔倒在地。
“哎呦!”摔了个屁盹的林硕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琉璃珠,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被一颗珠子给打到了。
看着这一幕,丁香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娘子说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林硕太重注招式,忽视基础。根基不稳,招式再多,再花哨,也是无用,难怪娘子不教她新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