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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里扶着断臂,在四处巡弋。伤口草草包扎过,被割断臂骨的剧痛却萦绕不息。他一双眉蹙起,带着杀气,便是身边的近侍都不敢随便接近。
营地里,骚动过后的慌乱还未平息,王帐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围在外头,忐忑地等着最后的消息。至于那些人的心思?木里冷笑一声。怕是期待好消息的只有不到一成吧,这还算多了。
“将军!”
有人来汇报。
“那边没有声息了。”
木里一挑眉,决定去看看。他所去的地方,本是前夜准备宴会的舞台,然而此时却成了所有人的噩梦。一层层的柴火将之包围住,隐约能看见里面即将熄灭的火焰,还有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焦臭味。
一群披坚执锐的西羌士兵手执武器,紧张地守在外围。他们从昨夜大火点起之时就一直在看守,以防有漏网之鱼。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此时,才有人敢小声问。
“没声音了?”
问得人小心翼翼,像是怕里面随时跳出一个未被烧死的恶鬼,向他们索命。
有人惊魂未定,淡淡嗯了一声。然而,没有人嘲笑那个问话的士兵,就连长官也未斥责。他们知道自己守的是什么,紧张防备着,就怕前夜那场噩梦再度出现。
木里走到这里时,土地已经被烧得干裂。他凝望着火场的废墟,突然笑了一下。
“又是火吗?”
四个月之前,就是一场大火,把他们带到了这里。现在,又是一场大火,把他们送走。
他抬脚,往火场里走去。
“将军?!”
有人惊诧地想要拦住他,却被木里呵责道:“怎么!我们西羌男儿,竟然害怕区区孤魂野鬼吗?”
没有人再吭声,木里走进了火场——或者说,坟场。
大火实在烧得太旺了,围堵住他们时,为了怕他们跑掉。西羌人先是派弓箭手在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射杀每一个想要突围的人,又让人点燃火箭,浇上热油。
所以木里到此,看到的只有一片灰烬。连半个可以说是人形的尸体都没有,地上厚厚的一片残灰,焦黑,枯灼,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不是。而谁能想到,就是这些不能说是人的灰烬,一天之前突破他们重重保护,重伤西羌王,还杀了一位大将呢!
无名谷。
木里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
听说这是中原一个很厉害的门派,需要小心对待。其实在这件事之前,木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不过一群被斩了翅膀,飞都飞不起的鸟儿,当做玩物观赏就罢了,怎么能认真看做敌人呢?
现在想来,能培养出格力格策那样的人,无名谷,又怎么会徒有其名。
正是这些被轻视的玩物,在西羌王的寿宴上露出爪牙,长剑割开西羌王咽喉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一群不似人,舞着长剑的白衣鬼。
那一刻,木里才知道,这个被叫做无名谷的门派,他们弟子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
十个西羌士兵,堪堪能围杀一个无名谷弟子。
而厉害些的,更是围都围不住,好比他们的大师兄,好比他们的师父,好比陆缨……
想起那个女子,木里的顿了顿,脚下的这些焦灰中也有她吗?
【我得了允许出门采购,怎么,木里将军还要盘问我不成?】
带着傲气的声音好似还在耳边。
现在想来,无名谷的人能解开蛊毒,自如行动,应该就是陆缨那次出门暗中得了解药。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木里有些恼火,更多的是无奈。事前他们已经得到了有人要行刺的消息,然而,只顾着警惕秦善,却忘记了自己的地盘里还关着一群凶兽,疏忽了防备,又怪的了谁?
此时,又有人跟在木里身后,小心走了进来。
“果然是都烧成灰了啊。”
来者心有余悸,“我看他们武功那么厉害,还怕火都烧不死他们。”
武功厉害么?
木里想起无名谷的老谷主,身中数箭,被弓兵围困,还能飞身甩开所有人,刺中西羌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臂,是木里想要砍下那力竭的老人首级时,被他的大弟子砍断的。
这些人,潜心学武多年,一朝爆发的后果,让西羌人猝不及防。
“将军。”
有人小心翼翼来问。
“这些灰烬怎么处理?”
“收起来,混到汤水里,给今天所有幸存的士兵喝下去。”
木里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
他裂开嘴一笑,仅剩下的一只完好的右手用力把着长刀。
“中原人最厉害的勇士,喝下他们的血肉,我们西羌男儿也会无所不敌!”
属下先是一惊,随后大喜道:“是,是!”
木里准备离开火场。
【还是不劳烦大人了。】
轻轻扬扬的女声,恍惚传至耳边。
他蓦然回首,却除了天边的落日,落日下弯腰收拾灰烬的士兵,再也看不到其他。木里愣了一下,大笑三声,随手捞起一把残灰塞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大齐边关点起“召军来”。
白色孤烟独上九重,将灰烬下点燃的星星之火,传回大齐。
而等到无名谷众人以身行刺尽皆身死的消息传回中原,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那片被鲜血浸湿的土地,已然干透。
“镇国公派人来询问殿下的意见。”小院里,卫十四向秦善汇报,“林卫军,白旗军已经调动军队,向边关聚集。”
秦善叹了口气,“罢了,大好的机会在眼前,他们必不会等的。殿下。”
他转身看向凤栖梧。
已经换下僧袍,另做打扮的无怒淡淡道:“西羌王此次受伤,情况不明。他若身死,底下大王子与二王子争夺王位,是我们派军的大好时机。”
“就怕朝堂那位趁虚而入。”秦善提醒他提防摄政王。
“是,但是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将西羌人赶出去,我们还要等多久?”凤栖梧看向他,“我可以等,士兵可以修生养息,但是边关被俘虏的百姓,被侵占家园的流民,他们等不了。”
每多一日,世上可能就多无数的孤魂野鬼。
秦善明白凤栖梧的意思了。或者说,身为无怒的凤栖梧,不允许他为了局势,而牺牲无辜百姓的性命。
其实秦善自己又何尝愿意如此呢?只是他不得不考虑更多,担心如果他们此时行动,摄政王会不会动手?担心凤栖梧一旦性命不保,前功尽弃,到时候不仅是已经失陷的疆土,整个大齐都将彻底陷入混乱。
凤栖梧了解他的心思,道:“若是连这一寸之地,一户之人都守不住,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做天下之主?”
秦善被他说动了。
“我马上安排您与镇国公见面。”
他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那人不知站在那多久了,背着光,脸上好似挂着一层冰霜,只有在见到秦善时,才会露出一丝笑意。
“阿善。”
他喊。
这是颜漠北。
颜漠北醒了,颜小北不在了。
但是秦善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区分这两个人。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要走了。”颜漠北说。
他没说去哪,秦善却知道他要去哪。
颜漠北接着道:
“我要去一个地方,可能会很久,可能就回不来。”
“你会等我吗?”
他望着秦善,似乎很不放心,担心自己一走,秦善又将他忘了,或者不要他了,和别人好了。只有这个时候,秦善才能在他脸上找到一丝颜小北的影子。
然而再不放心,他还是选择离开。这是刻在他血肉里的使命,磨得他夜不能寐,不能安心守在心上人身边。
“我还不能和你一起去。”秦善回答。
“我知道。”颜漠北望了望屋内。
“你有你的事要做。”他说,“你去做你想做的,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再逼你。”
这是从长达数月的“梦境”中醒来,颜漠北记得最清楚的事。
萧齐的前车之鉴,教会了颜漠北一件事,永远不要以强迫去获得另一个人的真心。曾经他不懂得,差点做了错事。他庆幸的是,秦善远比齐若望强大,比他坚韧,所以如今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
只是这机会,颜漠北怕自己是无福消受。
所以他又问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像是把自己的心捧了出去。
“你会等我吗?”
凤栖梧站在窗口,遥遥看着那两人。不知道颜漠北问了什么,又不知道秦善回答了什么。须臾,颜漠北露出一个孩子般纯稚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很快不见。因为他走了。
颜漠北不敢回头,像是怕自己念念不忘,他的身影遁入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青天从后面走来,好奇地看着:“伤才刚好,他要去哪?”
凤栖梧回了他一个答非所问的叹息。
“颜漠北,毕竟是无名谷弟子。”
因为是弟子,所以一言一行受着师父的言传身教,因为是弟子,所以背负着全谷的血海深仇。
颜漠北去报仇了。
他怕自己回不来。
而秦善的答案呢?
看着那遥遥伫立,望着西北的背影,一切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
——你会等我吗?
——我会去找你。
翌日,镇国公前来府上,与太子及秦善共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