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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完电话,站在门前,看见五嫂在走廊。我向她招手。她走了进来。我说:“五嫂,我们能谈一谈吗?”
她说:“啥子事?”
“我直话直说,你不要在意。我听说妈妈死前捡垃圾?”
她一点也不吃惊,说,二姐已给她说过这事,叫我不要没事找事。母亲有段时间只是爱买报纸看,觉得报纸扔了,可惜,就把报纸收集起来,到收购站卖。她和家里人一起说了母亲,母亲也就没再做了。
她的样子不像撒谎,说得纹丝不漏,这个故事的版本,我愿意听。我本该罢休,可是我内心有股奇怪的力量,不满意她的回答,直接把话扔过去: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你不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六妹,我不晓得你在说啥子?”五嫂口气并不坚决,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看了周围,才说:“你在怀疑我,我有事不告诉你,我能那么做吗?啥子人嚼舌根,造谣?真是肠子节节长,没一节是好的!”
我看着五嫂的眼睛说:“当着我妈妈的棺材,你告诉我实话。”
“好女儿易做,好媳妇难当。”她说完,一甩手就出了房间。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明显是有事,不然五嫂会非常生气,非常愤怒,可她没有。我从窗子看下去,没有看见五嫂。坝子里亲朋好友挤坐在桌子前,喝着茶水剥着瓜子和水果,专心地听歌,在歌单上用笔画圈点歌。那边唱卡拉OK早就完全成了喜唱,唱到好处,大家一片喝彩,台下的人兴致高的,跑上去高歌一曲。
小唐走进来,说他上了好几次卫生间,肚子不舒服,想休息。
“那我找小姐姐。”我说。
“为什么非要找她不可?”他声音不悦。
“难道你没明白她是为你才唱乐府《子夜歌》?”
他点点头。看得出来他也着实吃惊,他与小姐姐在一起那么些年,一点也不知她有如此才能,起码那二胡拉得不比丧事乐队的水平差。“真人不露脸。这个家每个人都有秘密。”小唐感叹不已。
“是啊,我该向你道喜!”我平淡地说。
小唐马上紧张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松吧,没别的意思。”
这句安慰他的话,却让他更不安,他说:“总不可能全随女人们控制过日子吧,男人也能做自己的主。打个比方,湍急的河水,有各式各样的漂浮物,它们朝各自的目的地去,谁也阻止不了,可是它们是那般无奈。”
他的声音在喧哗声中,非常遥远,可是我听得见,就是看他的口型,我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回他的比喻,触动了我,也许是他说了真心话,让我感觉他心里负荷极重,作为男人,他有多么失败。他曾对我说过,女人是多么凶猛的动物,一个比一个可怕,都来不及多想,便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想什么呢?”他问。
我叹了口气,说一回到这儿,就想起过去,心里就生满霉点。
他说,“记住吧,你和我始终在那里,彼此不会突然背过脸去。”他的眼里有泪。
我的心很痛,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注定是那种活得轰轰烈烈的人。”
小姐姐上楼来,打断我们的谈话:“猜到你们就在这儿。”她手里提着一个皮包,对小唐说,“我们先去二姐家休息吧。”可是她朝下走了两步阶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很不高兴地说:“你给五嫂说什么了,她在下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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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唐转回房间里去,要用卫生间。我忘不了小唐看我那一眼,不奇异,但有暗示,似乎在说,瞧,你终于惹马蜂窝了,还不小心。
我下五层楼梯,准备好挨姐姐嫂子们训。乐队正在放香港歌星奚秀兰的歌,有人在跟着唱,跟着舞,表演得有激情。不过声音没压过歌星: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可是姐姐嫂子们看见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大姐二姐三嫂五嫂围坐一桌,在和新来悼唁的人讲母亲死去那一刻的事,她们如何害怕,如何悲伤到乱七八糟的程度。听的人聚精会神。五嫂说那一两个小时里,她五层楼跑上跑下不下五十趟,通知人,拿东西,人急起来不觉得累。
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如此结果,出乎我意料。
这个晚上喧闹无比,不时还在放鞭炮,空气一片混浊。朝母亲的灵柩跪下烧香的跪下烧香。窜到此售盗版DVD电影电视碟片的小贩,让人挑片子。大门外有一个大铁桶棉花糖机器,糖粒撒进去,转绕出一圈圈丰盈蓬松的云朵。白炽灯下,孩子们跑来跑去。
王眼镜走上石阶,一身酒气,她手里抓了一根白手绢,煞有介事。王眼镜一出现,就被三哥看见,大肚猫反应更快,拦住她。她就院门外哭开了:
“我来是哭丧,哭丧你们会吗?不会,让我来教你们。”她看着三嫂:“出殡时,你这当家的长房媳妇要唱‘开大门’,否则石妈会在阴间受罪。”
“她醉得把你妈当成石妈了。”大肚猫对三嫂说。
“赶快扶她走吧!”三嫂说。
“我不走,我就等着这一天,我的儿呀,我的老头子,我都没有给你们唱。我的石妈老姐姐,你不要恨着我。”马妈妈让她的媳妇女儿把王眼镜拉起来,另一个八号院子的邻居也加入,把王眼镜拉走。她不肯走,脖子扭着说:“脑门心顶着个党,党交任务,革命群众现在还得听党的话,谁敢不听?”
小唐下楼来,这一幕已近尾声。他跟着小姐姐往院门外走。我说我不想去,想留到这儿与大家一起给母亲守夜。小姐姐看着我的眼睛说:“六妹,求你了,今晚你得陪我们。”
我们三人下到江边约里克咖啡馆那儿,等出租车。
临近午夜,南滨路非常安静,对岸的灯光映在江水上,山上六号院子传来的吵闹声成了背景声,很不真实,我、小唐和小姐姐并肩站在一起,路灯之下,我们的身影投在地上,看上去是那样互相信赖地依靠在一起,尤其是他俩的身影非常亲密。怎么就不可能持续一生呢?多少年的路都走完了,走到这儿,再往前,不就成了。
人是自寻麻烦的动物,说起来再可怜,也是自找的。
从山坡上又下来六七位参加追悼会的人,不过有两个人是开车的。都是二姐夫那边的亲戚,我们不熟,但他们认得我和小姐姐,问我们要去哪里,就让我们上车,说带我们去。
开车的小伙子放了简·伯金的歌:“昨天是一天,像任何一天,像每天一样孤独,同样是伤心地度过这一天,太阳下山时没有我,突然有人踩着我的影子,他说,喂!”
“他想问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做什么?为什么你在自己的影子里独自哭泣?”
车里的人都在专心听。
夜色贴紧车窗,江水扑打着岸。没一会儿,小姐姐叫停车。
我们站到马路边,与车上的人招手道再见。
这一坡马路很陡,但是爬上去就是二姐的家。我和小姐姐走上去,不累,小唐就不一样,直喘气。有一个卖藕粉的小贩还在马路边,小唐说:“我们吃一碗吧,拉肚子都拉饿了。”
小贩赶紧请我们坐木凳,我们看小贩把磨好的藕粉倒入翻滚的开水里,那是一个旧式铜壶,下面燃着木炭火。
一人盛了一碗,小唐接过来,教我们轻轻吹,以免太烫,会伤了嘴。
小唐一口气吃掉半碗,这才停了下来,说他当年下放到农场,在母亲的生日时偷跑回上海家中看母亲。夜很深了,母亲就是给他做了一碗藕粉,甜甜的,待到母亲在“文革”中被抓走,后来得了乳癌,当然不能医治而惨死。他想念母亲,就会想到母亲给他念书,他十三岁就是一个失眠者,想得太多,睡不着觉,气得天天捶地板,也是那一年得了肺病。共产党赶走国民党没几年,上海作为直辖市,一度也像其他中小城市一样物资缺乏,搞配给制,连肥皂牙膏都难买到。他因为是少年肺病患者,得到政府配给,可有半斤牛油。母亲给他做菜时,省着牛油,就把牛油绕在铁锅上边抹一圈,让菜有牛油味。母亲会哼唱江南小曲。他跟着唱,母亲停下来,看看他,笑他五音不全。他想念母亲那笑,回回都会想母亲做的藕粉。只要遇到卖藕粉的,他都不想放过。可是与母亲的藕粉相比,都没那甜腻的味道,放再多糖,也没用,每当此时,他就更想母亲的藕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