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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他真的是累坏了,直到此刻卸下满心的担忧和防备,才能这样睡一觉吧。
突然间,所有的怨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是非曲直,又怎是一句话就能道分明的?九幽台上的潺潺鲜血,寂寂宫廷里的步步惊心,都是她陪着他一同走过,不是不知道那是何等的仇,不是不知道那是如何的恨,“活下去,杀光他们!”誓言至今仍旧在耳边回荡。多少的讥笑谩骂,多少的冷箭白眼,多少的耻辱愤恨,都像是屠刀的种子,一早就深深地种在他们的心间。推翻盛金宫的巍巍宫门,敲碎真煌城的落落城墙,又是何等的诱惑和力量?可是,他终究因为她的一句话,挥兵回转,这其中的情谊,她又如何不知?
连日的信念,在今日化作了挣扎的情绪,有怨、有憾、有喜、有悲、有心结却也有感动,她一直反复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左右着,直到刚才,他轻轻叮咛一声,然后转身离去,她才陡然体会到自己内心的真实。
夕阳、战马、军刀、战士的呐喊、平民的惨叫,战争吞噬了一切,包括人的信念和良心,可是,终究吞噬不掉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没有得到自己效忠的人的信任,她孤注一掷地死守城池,无数的战士为此而丢掉性命,江山血满,白骨飘零,作为将领,她该有怨有恨,有浓浓的怨愤和不甘。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份重逾山巅的情谊,江山与美人,王图霸业与两心相照,他在瞬间给予了她肯定的答案,她还有什么资格去不甘和怨愤?
醒来的时候,楚乔就睡在他身边,额头光洁,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外面仍旧是黑着的,燕洵穿着一件宽松的袍子站在窗前,外面暮雪千山,仍旧是燕北的天空和土地,连风都是冷冽的。这里依然是贫瘠和寒冷的,似乎一直是这样,就算当初父亲广施仁政,这里的生活依旧是贫穷和艰难的。可是为什么,曾经自己想到燕北的时候,总是会固执地以为,这里鸟语花香、富饶美丽?
也许吧,也许真的如羽姑娘所说,他已经变了,心变得大了,眼睛看得远了,想要拥有的东西也就多了。除却报仇雪恨,还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心里扎了根。他一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多年的经历让他明白了权力和力量的重要性,没有这些,一切都将是没有翅膀的鸟,是飞不起来的。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有些后怕。
他险些害死她,一想到这里,他就汗毛直竖。
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似乎又看到了赤水以东的那片广袤的土地,他还能想起兵指雁鸣关的那天早上,他是如何踌躇满志,如何热血沸腾,可惜了。不过,大夏仍旧摆在那里,而他若是晚回来一天,阿楚又会如何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还好……
手指有些冷,床榻是空的,楚乔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燕洵站在窗前的背影,黑暗中,这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燕洵?”她轻声叫道,声音里还带着困乏。
男人回过头来,说道:“你醒了?”
“嗯,你想什么呢?”
燕洵走过来,轻轻地拥住她的身体,淡淡道:“没想什么。”
楚乔的脸贴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似乎直到这一刻才肯定,他真的回来了。
“燕洵,你后悔了吗?”
燕洵眼神坚定,手臂微微用力,“没有。”
“那你以后会后悔吗?”
燕洵沉默了,楚乔的心渐渐有些冷,肌肉都紧绷着,过了许久,方听他轻声说:“我后悔回来晚了。”
鼻尖突然有些酸,楚乔将头埋进去,然后闭上眼睛,紧紧地抿起嘴角。
还奢望什么呢?做人不可太自我,即便是朝夕相伴,他心中的苦,她又能分担几分?那种满门惨死的悲伤,多年积淀下的仇恨,她又能了解几分?只要他还记着她,还念着她,还顾及着她,就够了。
“燕洵,以后有事不可以再瞒着我了。”
“嗯,”燕洵点头,“好的。”
楚乔再一次陷入梦里,梦是温暖甜蜜的,有人牵着她的手,那般坚定,仿佛一生都不会放开。她迷迷糊糊地想,这样的梦她好像做过,在哪儿呢?对了,是在卞唐,那是个温暖美丽的地方,繁花似锦,她却觉得那里没有燕北暖和,站在这片土地上,她的心是潮湿温暖的,纵然此刻外面关山如铁,莽原暮雪。冬雪初霁,淡薄如云雾的阳光从树影中稀疏地落下来,暖暖的一片。燕洵归来后,似乎连天气都跟着晴朗了起来,天蓝且高,日头艳艳的,雪地苍茫,莹莹反射着明朗的光,炫得人刺目。
连日的几场大战,不但让燕北满目疮痍,也让楚乔心力交瘁,放松下来之后,顿时生了场大病,风寒、高烧,夜里不断地咳,药一碗碗地吃下去,也不见好,大夫走马灯一样地换。房门虽然总是关着,但是她还是经常能听到燕洵对着大夫们发脾气的声音,然而每次看到她,他都是无事发生一样平静,偶尔安慰她,“没事的,小风寒而已,歇歇就好了。”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病过了,记忆中还是小时候的事,燕洵生病了,她没有药,就跑去偷,被人发现之后狠狠地打,可是千辛万苦偷回来的药,也没能让燕洵好起来,反而为了救她,再次受寒,夜里发起烧来,直说胡话。不能用冷水直接刺激,她就跑出去蹲在雪地里,冷透了之后回来抱着他,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燕洵醒来之后,她却一病不起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怕冷,纵然烤着火,四肢也总是寒着。然而这么多年,生活的窘迫,行路的艰难,一场场变故和杀戮不间断地袭来,于是,就算是病着痛着,也总是能靠着意志力忍耐过去,如今一朝倒下,却是缠绵病榻了。
现在回想起那些小心翼翼、吃苦受罪的日子,似乎都已经那么遥远了。当时是那样痛恨,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摆脱这样的窘境,让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都尝到代价。可是现在却时常会怀念,怀念那种天地萧索,只余两人的安静,怀念那些无枝可依,只能靠背取暖的日子。
羽姑娘来的时候,正是下午,午后的光从窗棂一圈一圈地洒进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羽姑娘仍旧是那个样子,淡眉素目,眼若秋水,脖颈修长,下巴尖细,脸颊带着几丝苍白,着一身白色的长裘。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就在门扉那里站着,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发现。
突然看到她,楚乔微微一惊,扶着床柱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羽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吱声?”
羽姑娘上前,嘴角拢起一弯笑,“刚来没一会儿,就是想来看看你。”
“坐。”
羽姑娘坐在她的床榻对面,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说道:“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她拿起一件外衣就披在楚乔的肩上,楚乔靠在软枕上,脸颊青白,嘴唇毫无血色,微微笑道:“想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
羽姑娘看着她,幽幽一叹,轻声说道:“你总是个倔强的孩子,这般年轻就落下病根了吗?”
羽姑娘今年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并不算老,可是她说话办事,总是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好似楚乔在她眼里,真的就只是一个孩子一样。
“没关系的,养养就好了。”
“也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安心养病,什么也别想,思虑太甚,也伤身的。”
楚乔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姑娘,西南镇府使的军官,你可见到了?”
羽姑娘目光微微一闪,淡淡说道:“刚刚还说不能忧思太甚,这么快就忘了吗?”
楚乔微微摇头,“我只是有点担心。”
“殿下都肯为了你从雁鸣关撤兵,难道还容不下区区一个西南镇府使吗?”
陡然被人点破心意,楚乔不由得有些尴尬,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只是怕那些人桀骜不驯,冲撞了他,他若是发起脾气……”
羽姑娘轻笑道:“你放心吧,大家都是有分寸的。”
楚乔放下心来,抬头问道:“姑娘会在北朔住下吗?”
屋外阳光奢靡,光灿灿地晃在眼睛上,羽姑娘轻声道:“东边战事将起,我不会待很久的,也许要不了几天,就要进驻雁鸣关了。”
楚乔正色道:“大夏这么快就派兵打过来了吗?”
“殿下占了西北,大夏怎可善罢甘休呢?听说已经开始调兵了。”
“这么快啊,来的是谁?赵彻吗?”
羽姑娘一笑,“除了他,也没有谁了,蒙阗已经老了,再说盛金宫里那位,想必也是信不过别人的,就连这个儿子,他多少也有些顾忌。”
楚乔点了点头,屋子里暖暖的,地垄里的炭火上熏着香,烤得人晕乎乎地想睡觉,“姑娘要小心了,赵彻不比赵齐,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不用担心,道崖会与我同行的。”羽姑娘微微一笑,眼神里带着几丝轻快,神色也安宁了起来。
楚乔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只是说道:“乌先生也一同去,那就稳妥多了。”
“你歇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楚乔点头,“姑娘,之前的事,多谢你了。”
羽姑娘脚步微微一滞,回过头来,眼梢却是轻快且淡然的,“阿楚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楚乔在病中不便下床,只是略略点头道:“姑娘慢走。”
羽姑娘走后,侍女走进来给楚乔送药,她端起药碗,一口喝了下去,药很苦,嘴巴里也是涩涩的。
其实没什么难猜的,以燕洵的聪明,怎会没有万全的法子?他之所以会留下羽姑娘,就是为了接应自己。可是在北朔的时候,羽姑娘就没有主动来将自己带往蓝城,事后又是一再放任她行事,之后更将燕洵攻进大夏的事情如实转告,这其中的深意,当然不言而明。燕洵将这件事交给她办,就是信任她的忠诚,只可惜,仲羽虽然忠诚,但是当燕北和燕洵的利益发生冲撞的时候,她的忠诚就大打折扣了。这一点,她明白,燕洵又何尝不明白?所以即便是燕北目前面临着美林关和东线两面的战役,他仍旧是将乌道崖派到了羽姑娘身边,没有让她单独掌权。而羽姑娘明显是明白这一切,却不愿意点明,也许,她是真的不介意吧。比起权力,也许和乌先生在一起,才是更令她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