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各自的半年【上】

卧榻写江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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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雨楼。

    蕊珠宫仙子苏清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翻窗而入的青云宗首徒,脸上说不上是笑意,还是无奈。

    她道:“无思子道长上辈子是做小偷的吗,怎么老爱干这种梁上君子的事情,整日翻窗扒户,我这烟雨楼头的琉璃瓦,都快被道长给踩碎了。”

    无思子一身粗麻布衣裳,破破烂烂,手提一个蓝色粗布包袱,很不似青云宗首徒该有的打扮,倒像是从大悲寺出来的。

    他听着苏清婉对自己的揶揄,不由道:“那苏姑娘这辈子一定是属鸡的,天刚刚亮,你就站在楼里打鸣了,也不怕吵到其他人。”

    “呵呵,这倒无妨,只怕有人一夜都未能合眼呢!”苏清婉道:“不是谁都跟道长似的,做什么事情都知道要慢慢来,即使是金鳞试,也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就是我,也是四更天便醒了,之后便再也睡不着,在这枯坐了半夜,等着天亮。”

    “这么看来,苏姑娘心中的心魔,怕是还未消除啊!”

    无思子放下了手中包袱,拉过一张凳子,在一旁坐下。他显得十分随意,就如他在徐镇码头扛运货包时,随时随地地席地而坐一般。

    天刚亮,烟雨楼的窗户都关着,仅打开了一扇,楼内显得有些阴暗。

    苏清婉沿着墙,一扇一扇地打开,用叉竿固定住。

    晨光从四面照了进来,屋内顿时变得亮堂了起来,苏清婉倾国倾城的美丽面庞,也更清晰了。

    “道长呢,这半年如何?”苏清婉道。

    半年前的试登金鳞天梯,无思子与苏清婉,排行后两位,成绩都不甚理想,若不想这次还被落下,便只能寄希望于这半年的修行,能有所进步。

    “这半年,还算可以,说不上进步多少,但总算明白了生活不易。”无思子道。

    这半年来,他四处游历,最后,在徐镇码头住下。他脱下了那身青云宗的蓝色道袍,换上了码头工人穿的粗布衣裳,在码头扛起了货包。

    他不是大悲寺门人,但他的性子,很适合大悲寺的修行方法,苦修苦行,做个苦命人。

    他扛包时既不用内力,也不用身法,只将自己的力量压制在一个普通工人的水准,每日辛苦地扛着包,赚那些血汗钱,与码头工人同吃、同睡,看他们为什么所迫,看他们的贫穷疾苦。

    有一回,一个工友得病了,发着高烧,连人都不太清醒了,但因家中还有小娃张着口,有老母重病着,便也只能继续到码头来,扛着重病搬运货包,但最后,他因为劳累,一头栽进了明罗江里,虽被他及时捞了上来,但人却是没气了,死绝了,留下一家孤儿寡母。

    还有一回,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娃被后妈送到了码头来。工头是个狠心的人,不会因他是个小娃,便对他有所照顾,每日每夜,与他们一样,扛着近百斤的货包。那货包比他还要重上不少,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这份苦了,在夜里跳了明罗江,淹死了,做了江里的一个漂泊水鬼。

    还有,还有许多许多的事……

    这半年来,无思子看到了太多的人间疾苦,看到了太多人心险恶,他却只把他们记在心里,当彷徨无助时,他便想起这些来,这时,他的心里便会好受些,不再迷茫。

    苏清婉看着无思子眼中的坚毅神色,已然明白了无思子这半年来的变化,笑着说道:“看道长神情,所得一定不少,小女子在这里恭喜道长了。”

    无思子不置可否,抬眼看向苏清婉,道:“苏姑娘呢,这半年有何收获?”

    苏清婉听得无思子的问话,陷入了沉思,思起这半年的过往,但嘴上却只道:“能有什么收获,不过是回了一趟家乡,看了些故人和风景罢了,比不得道长你。”

    苏清婉去的地方,叫朱雀桥乌衣巷,在扬州城的东边,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在那里的童年记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关于饿得脸色蜡黄的小女孩,守在破旧昏暗的巷子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的故事。

    巷子逼窄、鱼龙混杂。

    有躲在阴暗角落里接客的年老色衰的暗娼;有无所事事、溜门撬锁、坑蒙拐骗的流氓混混;更多的,是一些穷苦人家,男人辛勤地工作,拿着微薄的工钱,家里的娃娃嗷嗷待哺,家里的婆娘说三道四,勉强过下来的家庭。

    无思子说的什么生活大不易,她早在四五岁时,便尝了个遍。

    那时候,她这个邋遢的小女孩最喜欢跟在奶奶的后头。

    奶奶敲遍一家又一家的门,从一些相对富裕的家庭里接一些洗涤衣物的工作,从而得到一点点工钱,能去集市买两个烧饼吃。

    她一个半,奶奶半个。

    这就是一天。

    后来,她的奶奶老了,越来越干不动这些活了,她就学着帮她,做得有模有样。她很开心,她奶奶也很开心。

    但是,有一天,奶奶在溪边捣着衣锤的时候,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这个小女孩就这样失去了依靠。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也没有钱为奶奶料理后事,几个邻居怕老人的尸体发臭,便拖了老人的尸体去了附近的一个乱葬岗,就地给埋了,连一张席子都没给老人裹上。

    奶奶过世后的那两年,她几乎是靠着邻居的接济才勉强活过来的。

    一开始那些人看她可怜,便经常给她吃的,但越到后来便越少了,她有次偷偷地趴在墙角听,就听到一个中年妇人说家里的娃娃都还吃不饱,哪还有东西给那个贱妮子吃啊,还骂屋里头的那个男人,问他那贱妮子是不是他在外边的野种什么的。

    她哭着跑开了。

    之后隔三差五还是有人给她东西吃,总归不能看着她活活饿死吧。

    这期间,给她最多的,是一个叫李狗娃的少年。

    因为他给的东西最多,她记住了他。但也只是记住了他而已,那时候有很多人给他东西吃,她记不太清楚了。

    乌衣巷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老了;人也还是那些人,只是也老了。

    十年时间,这条巷子的墙壁,就已经爬入了不少青苔。

    这要多少斑驳,青苔才会入墙啊!

    也只是十年时间而已,这里的人都变得不会认了,那个以前说过难听话的中年妇人,像老了二十几岁一般,不再是中年发福的模样,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渐渐变成了白色。

    她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那个和她一般高的少年看到了她,像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躲进了屋子里,不肯出来。

    也许,每个少年人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孩时,都不愿意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吧!

    至少不要是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破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