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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飘着一股死气,泥土极其潮湿,上面堆满了腐烂的落叶,一脚踩上上去,浑浊的泥浆就会从落叶下面飙溅出来,奇臭难闻。不时的,还会踩到一些滑不溜湫的东西,那是一颗颗的骷髅头,有的依然新鲜,骨骼是白森森的,有的却很陈旧,骨骼已经发黄发黑,眼窝里冒着黄水,仿佛一脚就能踩烂,实际上却很坚硬。
侍卫在前面探路,铠甲上全是泥浆,他的步伐落得很慢,却仍然会踩到那些无处不在的骷髅,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嘎滋噶滋声音。
齐格走在侍卫的身后,手里提着一把铁剑,那剑上也布满了肮脏的泥水,那些泥水有的已经变硬,在剑身上结着一块又一块的斑,有的却仍在沿着剑尖往下滴。他的样子很狼狈,大氅像条烂布一样挂在背上,头盔也不知去了那里,肩甲只剩下一半,唯一还算完好的恐怕便是他这个人,是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都还在。名叫浮羽的女子走在齐格的身旁,现在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更看不出来她曾经是多么美丽,她的脸上尽是泥浆,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顶着一顶鸟窝,上面还有几片新鲜的落叶和一块苔鲜。
山谷很是狭长,已经走了两天了,却仍然看不到尽头,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山林,高大的树木遮闭了天空,秃鹫就在树上等着,等待他们死去。这处山谷有个骇人听闻的名字,名叫埋骨。这里是齐国与鲁国交界的地方,然而却远离大道。自从离开即墨城之后,齐格便漫无目的的走着,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流亡,不都是这样吗?时而,他会借宿在村庄里,与朴实的村民一道享用蕨菜粥,时而又会露宿在野外,听着狼嚎,看着月亮发呆。不论是村民还是月亮都已经认不出来他来了,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齐国的万乘之君,只是一个永世不得归齐的流亡人。
齐格原本有两个护卫,几天前死了一个,死在了一群强盗的手中,那群强盗非常凶狠,他们从树林里冲出来,一剑就剁掉了护卫的头,而那时,齐格和浮羽正在帐蓬外面看月亮。月亮是那样的圆,和护卫的头颅一样圆。强盗们发现了美丽的浮羽,她被强盗头子打横扛进了窝里,齐格被绑在树上,月光照着脚下的人头。浮羽是他喜欢的女人,她即将被强盗头子蹂躏,他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无尽的羞辱缠绕着齐格,他能听到自己把牙齿咬得格吱格吱响的声音,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的影子,是那么的渺小而卑贱。什么是恐惧与愤怒,他终于知道了。
强盗们想要杀了他,浮羽用自己柔弱的身体保护着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只有强盗头子的树屋里还闪耀着灯光,齐格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过灯光,若不是那晃来晃去灯光与牛一般的喘气声,他就不会觉得那么羞辱,无处躲藏。他仍然被绑在树上,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一点东西,饥饿与仇恨埋进了心里,一点一点的啃噬着他,他全身都在颤抖。就在那个时候,浮羽从树屋里走了出来,灯光照耀着她,她的手里提着强盗头子的头颅,血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滴,她浑身上下不着寸缕。
他们从强盗窝里逃了出来,在山林里乱窜,迷失了道路,就算没有迷失,也不敢走大路,强盗们正追在背后。
终于走出了山谷,强盗没有追上他们。
乌云在头顶上乱滚,破烂的云层聚来散去,闪电时不时惊鸿一现。
又快下雨了。
前面是一道山梁,翻过这道山梁应该就是鲁国,齐格喘着粗气,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山梁,一屁股坐在参天大树下,身上粘糊糊的极其难受,蚂蚁在铠甲缝隙里爬来爬去,不时的叮他一口。他真想脱下这身铠甲,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洗个热水澡,把这些蚂蚁统统淹死。不过,这些都是奢望,马车和马都遗失在了强盗窝里。
下雨了,稀稀拉拉的雨水从天而降,齐格站起身来,走到树外面,抬起头,张开双手,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身上,冲唰着那些蚂蚁。
“君上,吃点东西吧。”
护卫在另一株树下生火,没有火刀与火石,他钻木取火,然而树枝却是潮湿的,根本不能起火。浮羽从树林里走来,手里提着一只秃鹫,就是那只一直跟着他们,等待他们倒毙在埋骨谷里的秃鹫,齐格认得它,这畜牲的额头中间有撮白毛,像是另一只眼睛。
齐格转身走到树下,又一屁股坐下来。
浮羽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来,一声不吭的拔着秃鹫的毛。
齐格没有看她,她也不敢看齐格。自从逃离强盗窝后就是这样,齐格害怕看她的眼睛,每次看见那眼睛,他就会想起那跳动的灯光,也会想起她的胴体,那是一具多么美妙的身体啊,他却不能保护她。
浮羽拔毛的手法很是熟练,三两下便把秃鹫拔了个精光,她把沾满血水与泥水的短剑在草上擦了擦,剁下了秃鹫的头,又走到树外面,选了一个较为干净的水坑,把秃鹫洗唰干净了,再次走到树下,跪在齐格的面前,双手捧着已经剁好的秃鹫肉块。
秃鹫的肉非常粗燥,还有一股子难言的酸腐味,嚼在嘴里就像是嚼着发霉的稻草,可是齐格却嚼得很快,嘴巴鼓包包的,拼命的往下咽。他仍然没有看浮羽,眼光在躲躲闪闪。
“君上慢点吃。”
浮羽蹲在他的身旁,捧着秃鹫的头啃起来,她的吃相很是文雅,先是用雪亮的牙齿咬着一丝皮,然后一点一点往嘴里扯,再悄悄的用舌头一卷,细嚼慢咽,像是只正在进食的小泥猫。
护卫没有升起火,去树林里转悠了一圈,不知从那颗树上捣了三只鸟蛋,分给齐格一颗,浮羽一颗,自己一颗。然后,他又走回那株树下,把属于自己的鸟蛋一口吸了,又开始钻木取火。
寂静的山梁上,雨水扑打着头顶的树叶,护卫用剑尖钻木发出了嘶嘶嘶的声音。齐格很快便嚼光了秃鹫肉,他没有吃出来半点味道,肚子却已经填饱了。他把那枚鸟蛋递给浮羽,秃鹫的头只有那么一点,她不可能吃得饱,而前方的路还很漫长。
“君上,浮羽吃饱了。”
秃鹫头被浮羽啃得光溜溜的,就连鸟嘴里的舌头也没放过,现在,秃鹫就剩一个骷髅了,浮羽走到山梁的边缘,把鸟骷髅扔进了埋骨谷里,就此,埋骨谷里又多了一具尸骨。
“君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雨下得越来越大,埋骨谷里泛起了蒸腾的水气,那些水气盎盎的向山梁上漫来,整个树林里披着一层薄雾轻纱,急促的雨点也打不透它。浮羽蹲坐在齐格的身旁,抱着两条小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面,一瞬不瞬的看着山谷。
齐格道:“埋骨谷。十五年前,就在这道山梁后面,齐国和鲁国决战,那一战,齐国胜了,鲁国败了,死得人太多了,根本掩埋不过来,我的父亲便命将士们把鲁人的尸体抬进这谷里。浮羽,我现在已经不是齐国的君侯,你若是愿意,就叫我齐格吧。”
说着,他把背上那件破烂的大氅取下来,披在浮羽的肩上,在这凄风寒雨里,浮羽冷得瑟瑟发抖。
“君上……”
浮羽紧紧的拽着大氅的系领,缩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看向齐格。然而,齐格却转过了头,看着雨水从树上落下来,在潮湿的泥土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坑。
“君上,有件事浮羽一直没有如实相告,其实浮羽是鲁国人。”
“我知道,你的脚腕上纹着剑兰花。那天夜里,我看见了。”
齐格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的那天夜里,正是在强盗窝里,浮羽一丝不挂的那一天。
浮羽的脚腕上和手腕上都有烙印,那是奴隶的标志,不过,脚腕上也的确有束剑兰花,而剑兰花则是鲁国的标志,说明这个奴隶来自鲁国。此刻,浮羽下意识的缩了缩脚,把它缩进脏兮兮的裤腿里,她的脸蛋也是脏兮兮的,唯有眼睛格外清亮:“我的父亲就埋在这谷里。”
齐格沉默。
浮羽继续道:“鲁国和齐国有世仇,父亲被埋在这里,而我却被卖到了齐国。那一年,我才四岁,也是经由这条山谷,一直走,一直走,我的脚都走烂了,才走到齐国的即墨城。”
“是因为那场战争吗?”齐格的嗓子有些黯哑。
“嗯,我的家就在这山梁后面,我养了一只狗,名叫小花。它也死了,被齐国的士兵砍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原本的名字。”齐格的声音越来越沉。
“浮羽。”
“浮羽?”
齐格扭过头来,定定看着浮羽,因为扭得太急,他的脖子发出了咯吱一声响。浮羽直视着齐格的眼睛,柔声说道:“浮燕于飞,差池其羽。我就是浮羽,以前是浮羽,现在也是,今后永远都是。”
“可是我却已不再是万乘之君,只是一个流亡天涯的人,我现在很后悔,悔不该把你带在身边。”齐格的眼睛里尽是痛苦。
浮羽道:“若是君上不带着我,我已经死了,被那些贵族和士大夫们杀了。浮羽是个不祥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
“你若是不祥之人,那么我呢?”
齐格苦笑了一下,那些贵族和士大夫们逼着他禅位,最大的借口就是他会给齐国带来灭顶之灾。
“君上永远都是君上,埋骨谷没能埋住我们,秃鹫也没有得偿所愿,我们会活得好好的,总有一天,君上还会回到即墨城。昔日君上舍命护我,此生,浮羽唯有君上一人,定会护得君上周全。”
浮羽缓缓的靠在齐格的肩上,声音很柔软。
齐格觉得身上的铠甲也不是那么冰冷了,胸腔里的心有力的跳动着,他犹豫的伸出手,揽住了浮羽的腰,看着雾气腾腾的山谷,说道:“翻过这道山梁,一直往南走,会经过鲁国的怀城,再往南,一直往南,会有一座大山,它紧临着大海,名叫杞山,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我想去看看他。”
“好。君上说去哪,就去哪。”
浮羽点了点头。
“簌!”
恰于此时,一支利箭从树林里射出,正中仍在钻木取火的护卫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