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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就要来了。”
公输唬已经嗅到了它的味道,那是一种冷嗖嗖的土腥味,从鼻子里吸进去,瞬间凉透全身,又从脚底下冒出来。
乌云在即墨城的上空翻滚,偌大的城池阴暗如死,每到七八月都是如此,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总是会让人始料未及。起风了,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在大街小巷里乱窜,门头上的灯笼荡来荡去,甚至有些被旋风卷走,一荡一荡的飘向天空。
院子里,仆从们拿着扫把追着满地的落叶乱跑,侍女们一支手按着裙子下摆,一支手托着木盘,小碎步迈得飞快,好像深怕跑慢了就被风给刮走了。年仅六岁的小儿子坐在台阶上拍着手掌哈哈大笑,台阶上,正对着滴水檐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只要暴雨一来,打在屋顶上,就会顺着滴水檐坠落在这些陶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是好听。
公输唬很是喜欢这一幕,在慌乱中隐藏的乐趣,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情去欣赏侍女们那窈窕的,充满活力的身姿,也没有心情和小儿子一起坐在台阶上,数着雨水一滴一滴的滴在陶罐里。
今天,将是黑暗的一天。
狂风暴雨最为猛烈的一天。
侍女们捧来了公输唬的衣物,那是一套崭新的深袍,上面刺满了繁复的纹绣,代表着公输唬的身份和荣誉,齐国的上右大夫,这是他离任之时,先君齐重耳赐给他的,八年来,他一次也没穿过它,可是今天,他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把它穿在了身上,腰部有些紧,肩头有些松,沉重的头冠箍得额头有些疼,不过,穿上了这套衣裳,公输唬觉得年轻了十岁。
“想要得到,就得先学会付出。”
公输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竭力的收缩着下垂的肚子,不让它堆挤在腰带上,把背挺得笔直,免得头冠压弯了脖子。
侍女递来一根拐杖。
公输唬没接,走到台阶上摸了摸小儿子的头。
“一二三六七八,一二三六七八。”
小儿子低着头,挨个挨个数台阶上的陶罐,每当数到三的时候,他就会跳过四和五,直接数到六七八。数来数去,六个陶罐就会变成八个,或许,在他的心里和眼里,这就是八个陶罐而不是六个。数了三遍,小儿子抬起头来看着公唬嘿嘿直笑,嘴巴上拖着长长的口水。这是一个傻儿子,聪明的儿子都死了。
“君上的心可真狠哪。暴风雨就要来了!”
公输唬把小儿子嘴巴上的口水擦掉,迈下台阶,朝院外走去,他的马车就等在门口,他要去见君上,和他一起去的人有很多,多得公输唬都数不过来。是啊,这次的变法太荒唐了,侵犯了太多的人利益,也流了太多的血。不可否认,齐国是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就和小儿子的陶罐一样,但是如果没有屋顶和滴水檐做缓冲的话,狂烈的风雨就不会乖乖的流到陶罐里,反而会彻底的摧毁它们。
马车在狂风中前进,车蓬被刮得呼啦啦响,车帘啪啪啪的翻卷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中央广场汇聚,然后慢慢向章华宫驶去,没有人说话,就连马嘶声也没有,唯有无尽的风声。
气氛压抑的要死,比天上的乌云还要浓厚。这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奏。
公输唬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强烈的风冲进来,把他的眼睛也冲成了一条缝,从马车里看出去,黑压压的天空像是末日即将到来,黑压压的马车无声的行驶着,像是黑色的洪流正在逼向章华宫,对面的马车里坐着一个老头,比他还要老的老头,那人都老皱了,在马车里蜷成一团,可是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像是死了,又像没死,就算是死了,也是死不瞑目。公输唬认得这老头,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贵族,已经一百零一岁了,服侍过五任齐侯。
马车里都是老人,年轻人都在城外。
老人不怕死,反正已经活够了,年轻人不同,他们得领军,那是一支极其壮观的军队,东面的来自东海之滨,西北面的来自青金山下,东南面的来自齐国与鲁国的交界银湖,正西面的军队最为强大,那里直面大雍,是齐国最重要的屏藩,然而此时,统统都在向这里聚拢。
十八路封臣歃血为盟,等得便是这场暴风。
“暴风过后,齐国便会太平。”
公输唬把车窗放下,手有些颤抖,背靠着摇晃的车壁,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君上还是太过年轻啊,自打一出生,他就是齐国的世子,生活在强大而富庶的齐国,他没见过的事情太多,不知道的事情更多。他是齐国的万乘之君,跺一跺脚,整个中州东部都会震荡,就连海水都会翻起飓浪。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万乘之君的‘乘’哪,是从何而来。
十八路封臣想要换一个君上,议论了很久,决定用更为年轻的十三侯子来替代。可是却没人议论被换下来的人会怎样,会是怎样呢?或许,不议论就已经是一种结果。公输唬不愿意看到这种令人痛心的结果,毕竟,他曾经对齐格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于是他坐在了马车里,而不是站在战车上。
“而此,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头冠太重了,压得公输唬的脖子又酸又痛,他真想把它揭下来,打开车窗扔出去,然而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只是把脑袋歪在半边,让车窗替他分担一些重量。
“蹄它,蹄它。”
风中响起了马蹄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公输唬睁开眼来,闪过一些不屑,来的会是谁呢?不用去猜,肯定是白羽精锐,即墨城里驻扎有两千白羽精锐,受大将军调遣。
“白眼狼,你觉醒得太晚啦。终究,你不是齐人。”
蹄声越来越响,甚至压过了天上的狂雷,马车没有停下来,朝着章华宫驶去,马车里的人都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公输唬也同样如此,他背着手,挺着胸膛,脸上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黑色的海洋前方出现了一堵白墙,白盔白甲的白羽精锐勒慢了马蹄,白色的盔缨在狂中乱卷。四面八方的门窗都紧紧的闭着,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白墙与黑浪在静默的对峙,而即墨城里的人都在狂风暴雷中颤抖。
“公输唬,你是要叛乱吗?”
乐凝骑在马背上,顶盔贯甲,冰冷的声音从面甲下透出来,两千名白羽精锐层层叠叠的排在他身后。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向那些站在车辕上的老人。尽管里面可能会有他们的亲人,但他们是军人,是齐国的脊梁。
“乱国的人不是我。”
狂风卷着公输唬的衣裳,他定定的站在车辕上。他的马车处于最前面,与乐凝和白羽精锐直面相对。章华宫就在白羽精锐的身后,因为暴雨即将来临,天色黑的像铁,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公输唬却知道,章华宫里的那位年轻的君上应该也知道了,或许正在沿着‘之’字型墙梯往上爬,爬到宫城的城墙上。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公输唬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不伦之法当废,乱国之人当诛,无天无地之人当除!”
“何为不伦之法?”
乐凝冷笑,狂风把他的声音卷得很飘,可是那笑声却传得很远。
“白眼狼啊白眼狼,死到临头,却不自知。”
公输唬也在冷笑,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朝着车夫点了点头。车夫咬着牙,抖起了马缰。
马车缓缓向白墙驶去。
乐凝举起了拳头,慢慢往下压。
“轰隆隆,哐啷啷!”
就在这时,天上突然暴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狂雷,闪电疯狂的绞织着,把漆黑的天空闪的白得渗人,一道闪电划过黑的不见五指的地方,从那黑影里冒出了更多的阴影,一匹一匹马从那阴影里钻出来,马背上的骑士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袍之中,他们高高的举着手中的剑,那是一种独特的剑,奇长无比,内弯的剑锷上雕刻着奇怪的符文,像是一个‘々’字,那是闪电的标志,也是齐国黑武士的标志,他们是黑夜中的利箭。他们与燕国的黑武士不一样,燕国的黑武士只是宫庭近卫军,虽然也拥有强大的力量,却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因为他们并不是被供奉在宫庭之中,而是真正的战士,无比强大的战士,由他们创造的彪炳战功,令天下人震憾汗颜。
三百名黑武士冲出了阴影,挥舞着手中的剑,整齐划一,像是马鞭一样起伏,割烂了黑色的世界。
三百人如同一人。
正准备冲锋的两千白羽精锐被硬生生的拦了下来,并不是他们震惊于黑武士的威名,不敢与黑武士对冲,而是因为黑武士终生只效忠一人,那便是齐国的万乘之君。当然,天底下敢与黑武士对冲的军队不少,但是对冲之后还能活下来的却是极少,大雍的赤炎剑士可以,南楚的血凤卫或许也行,宋国的玄甲铁卫?宋蛮子在的时候,或许能冲一冲,而现在,肯定是一冲即散。至于朝歌青骑,那就是华而不实的存在,在黑武士的面前,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舅公,你们真的要反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