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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的手重重的拍在虞烈的肩上,炽烈的目光就像两道深深的漩涡。
多年以后,当太阳慢腾腾的爬上即墨城的上空,虞烈仍然记得那个寒冷的雨夜,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齐格的眼睛明亮如雪。那已是二十年后,他叫姬烈,而不是虞烈,并且已不再年轻稚嫩,颔下蓄着两寸短须,肩上披着朱雀大氅,头顶上方是盘旋着的神鸟,身后是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战阵,三十万轩辕铁骑把齐国的国都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时,齐格挺立在城墙上,隔着遥远的距离与他对视。谁也不知道,当时的两位万乘之君在想些什么,又在互相凝视着什么。那是轩辕王朝与齐国的最后一战,也是那一战,继往开来,奠定了轩辕王朝八百年基业。
历史,只会记得成败。
然而此时,虞烈心头却空荡荡的,他想放声咆哮,齐格却在身边注视着他,那目光让人无处遁逃,于是,他向大火鸟走去,突然,心口猛地一阵揪痛,他顿住了步伐,抓着裙甲的手颤抖起来。
“咕咕。”大火鸟扔下了羊腿向他走来,羊腿上的肉已被它啄得干干净净,骨骼在火光的摇曳下泛着惨白的光,与人骨无异。虞烈茫然的盯着那块骨头,大火鸟低下头磨擦他的脸,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大火鸟的脖子。
齐格走了过来,把那块骨头踢到了床下,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么定定的看着虞烈。
虞烈知道他在等待什么,胸口的痛楚越来越强烈,铁甲下,那原本已经合笼的伤口仿佛又裂开了,而那些正在蠕动着的肉芽就像尖利的蛇齿,它们搅动着,咀嚼着他的神经。在那无边的痛楚之中,奴隶领主死死的拽着拳头,抬起头来,用那血红色的眼睛看着齐格,裂着嘴笑:“齐格师弟,你已经有大将军了,而你的那位大将军,就是那些想要我死的人之一,至于我,我只是在那团污泥里爬来爬去的乌龟,如果爬上岸,或许太阳会把我晒死。既然都是死,我宁愿死在烂泥潭里。”
“为什么?你知道,只有我才是真正的欣赏你,绝对不会让你陷入死境。只要你跟我去了齐国,等我袭了国君之位,你就是大将军,不会有别人!我们师兄弟联手,待到天下一统之后,放马南山,煮酒高歌!我和你都会被载入史册,名传千古!”齐格咬着牙齿,脸色阴沉得骇人。
虞烈喘了一口气,挺起胸膛:“齐格师弟,不管在任何的情况下,输了就是输了。你想要天下一统,你有你的路要走,而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就算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回到那烂泥潭里,问一问他们,我倒底是不是一颗弃子?”
“如果是呢?”齐格冷笑。
虞烈笑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如果。”
在这一瞬间,一种悲壮而沧桑的气势占据了奴隶领主的眼睛,那双血红的眼睛不再迷茫,也不再颤抖,坚硬如铁。
“唉……”
齐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身上凌厉绝伦的气势一点一点散去,他慢吞吞的坐在地上,凝视着案上跳动的火光:“明知道你会拒绝,我还是来了。你和我的路,就有那么大的差异吗?”
虞烈坐到他的对面,盘起腿来,歪过身子拿起案上的酒罐摇了摇,酒水在里面“叮叮当当”的响,还有小半壶,自己大大的饮了一口,把酒递给齐格:“你想要的是天下,而我只是不想稀里糊涂的死去,我想活得明明白白。”
“我要的不是天下。”
“你要的是天下太平,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是朽木不可雕,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拉屎的时候没有竹片,用手擦……”
“喝你的酒吧,再不喝,我就喝了。”
“哈哈哈……”
两人大笑起来,齐格的酒量很好,虽然他喝得很慢,小半壶酒,他东一口,西一口抿了个精光,眼睛亮起来:“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我的师弟。”
“是的,齐格师弟。”酒不醉人,人自醉,奴隶领主仿佛有些醉了,舌头有点大。管他明天会如何,至少今天还不会死。痛痛快快的喝酒,痛痛快快的去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齐格抱着空空无也的酒壶,两条腿很不雅观的伸着,摇头笑道:“你不用再死守下去了,伐楚已然失败,真正的风轻夜想必已经拔转马头向朝歌城奔去。”
“伐楚失败?那可是五十万大军!”霎那间,醉熏熏的酒意一扫而空,奴隶领主睁着血色的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齐格欣赏着虞烈吃惊的神态,齐国的世子殿下嘴角弯起了属于他的那种高贵而又闲适的笑容:“你这臭石头天天呆在烂泥潭里,能看见些什么?你所能看见的,就是巴掌大的一片天空。”他伸出手,在虞烈的眼前比了比那片天空有多大:“北地各诸侯伐楚,声势浩大。不仅有雍齐燕鲁四国联盟,还有江北二十八国一并参战,雍公是诸侯伯长,统筹天下军马。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人马再多,战车再雄,只要人心不一,又有何用?不过是为大江之北的土地又新添了十几万具亡魂而已。”
说到天下大势,齐格的脸上焕发出了难以言语的风彩,他缓缓的转动着五根手指,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奴隶领主的肩头沉了下来,眼里散发着锐利的光芒:“虽说人心不一,但那是五十万大军,或者更多,怎会败得如此之快?”
“你也觉得太快?”
齐格笑道:“天下人都觉得快,可是我却不这样认为,而楚宣怀想必与我一致,就在天下人都觉得南楚肯定会避其锋芒,退而据守,或是干脆逃到大江之南,以天险拒敌之时,楚宣怀却反其道而行,率着八万精锐楚军离开了屈城,在郑国的玉丸城下以雷霆之势击败了江北二十八国联军。”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趁势袭取坚固的玉丸城时,他却带着大军迂回到了三十万齐鲁联军的侧翼,历经三战,击败了懦弱的鲁军,然后又避开了闻讯赶来的齐国的白羽精锐,一路往东铤进,就在天下人都认为他肯定是想要去劫断雍燕大军的粮道之时,他又一次让天下人失望了,他并没有去自投罗网,因为仲夫离率着赤炎剑士与火焰战车正在墨都严阵以待,那里是雍燕联盟的粮仓,岂会被他轻易夺取?他沿着墨都大道前进,险之又险的避过了仲夫离与燕却邪的首尾夹击,正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又调过了头,奔袭千里,直取齐国的前军,乐凝仓促之下,命白羽精锐快马支援,谁知,他却与白羽精锐比起了谁的马快,你知道,白羽精锐是重甲技击骑士,哪里跑得过他?白羽精锐追了两天两夜,失去了目标,只得勒马待命。不想,却突然看见了滔天的火光。你猜,是那里起火了?”
“墨都!”虞烈牙齿咬得格格响,眼里的血光不住的吞吐,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拽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现。
“答对了。”
齐格微微一笑,身子往前倾了倾,在冰冷的石地板上画了个圈,在那圈上点了几下,笑道:“正是墨都,仲夫离已经老了,美人白头,英雄迟暮,像他这样的人物,吒咤风云了大半生,岂会甘于平平静静的死去?”
虞烈点了点头,接口道:“楚宣怀转战数千里,喋血沙场,已是强弩之末,并且深陷于诸侯联军的腹地,正所谓,火中取粟,弄险而已。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若是仲夫离,也会率军而出,与楚宣怀争上这么一个生死存亡的‘险’。”
“妙哉!兵家之道,本就在险!”齐格拍了下手,眉目飞扬:“只不过,昊天大神把所有的眷顾都给予了楚宣怀,而不是老卿相。仲夫离慢了一步,当他咬住楚宣怀的尾巴之时,墨都城已被楚宣怀付之一炬。双方在熊熊燃烧着的墨都城下决一死战!楚军三万,雍军九万。你猜,结果如何?”
“哀兵必胜!”虞烈猛地捶了一下腿,沉声道。
齐格微笑道:“对于老卿相而言,虽然失去了粮仓,但是若能把楚宣怀的三万大军尽歼于城下,那么战局便就此反转,所以,雍军虽哀,却有一线之光。而楚宣怀却是别无选择,八万人,战死的,累死的,超过了半数,他们很累了,可是要想活下去,唯有赢得这一战。”说着,他站起身来,神情无比怅然,慢慢走向依然飘着雨的窗户,边走边道:“一将成功,万骨枯。墨都一战,老卿相晚节不保,八万精锐雍军败于三万残兵之手,就连老卿相自己都被楚宣怀给活捉了。不过,燕却邪也成功的堵住了楚宣怀。然而,失一时,失一势,失一世,楚国的援军从巴、成之地赶来了,而墨都的那把大火燃得实在太大了,一切都难以挽回。至此一火,楚宣怀赢得了天下骂名,也赢得了一身荣耀。”
“此战,堪称经典,楚宣怀,狡猾如狐,狠戾无我。”虞烈长长的吐出胸腔里一直憋着的那股气,走到齐格身旁。
“天下,是英雄的天下,然而,也是万万人的天下,英雄以万万人的血铸就荣耀,倒底是对还是错?”齐格看着头顶漆黑的夜空,脸上的光彩消失殆尽,尽有一种说不出落寞。
虞烈很难领会他的孤独,对于奴隶领主来说,生命大过信仰,没有在泥潭里的挣扎过的人,怎会知道生存的艰难?以及,对命运的恐惧。
“如今,你不必再坚守这里了。你若想回燕京去,现下便走,趁着棋手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或者换个说法,趁着还没有人能因得住你的时候,赶紧走,一刻也不要停留。”齐格扭着脖子,看也不看虞烈。
虞烈重重的吐息,眼神越来越坚定,就在他正准备转身去军营时,齐格又叫住了他,微笑着:“知道我为什么会拒绝蔡宣吗?”
虞烈一愣,摇了摇头。
“我是齐格,一生下来便是齐国的世子,注定会成为万乘之君,享受天下人仰止的目光,可是,我若说,倘若有得选择,我也想骑着一匹马,腰上挂着剑,悠哉悠哉的去周游列国,你信吗?”
虞烈定定的看着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齐格笑笑:“记住,蔡宣爱的是齐国世子,而不是齐格。活着。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