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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上的火把冒着烟,滚汤的松脂油一滴一滴往下掉,滴在潮湿而腐朽的石板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大火鸟收敛了翅膀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庞大的身形犹如洪荒古兽,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却无辜的看着虞烈。“咕咕”它可怜兮兮的叫着,并将爪子下的狼尸往虞烈的方向推了推。
虞烈好气又好笑,走到它身旁,伸出手去,大火鸟趴了下来,让他拍了拍它的脑袋。一人一鸟在这昏暗的、充斥着血腥味的屋里,静静的对视。
屋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然消匿,子车舆与刑洛都已离去,临走之前,子车舆抱走了那坛老酒,刑洛则红着一张脸卷走了剩下的烤狼腿,在已知情况有异之下,俩人都还能保持着应有的镇定,这让虞烈很是满意,犹其是刑洛,这个年轻的新兵蛋子不愧是英雄之后,假以时日,英雄不敢说,但必定是一位出色的人物。
“仙嗡,仙嗡……”
琴声便在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弹琴的人正在试弦,虞烈抚着大火鸟粗硬的逆羽,感爱着那犹如箭夭般的坚利,大火鸟趴在狼尸上,伸着脖子往上拱了拱,仿佛在挠着虞烈的手心一般。它就像是一个做错了的事顽童,正在刻意的讨好,虽然它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虞烈笑了一笑,用手挠着它脖子上那一片绒毛,说道:“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太过大意了。”
“咕。”大火鸟委屈的叫了一声,却舒爽的张开了翅膀,它浑身上下坚如金铁,唯有脖子下有一片软毛。
调弦的人仍在试琴,响声颇是清脆悦耳,就好像一颗一颗的水珠坠落在青水潭中。虞烈揉了揉大火鸟那硕大的脑袋,从墙下取了剑,大步走到屋外。放眼看去,天上没有星星,唯有一轮钩月斜斜的挂在那黑暗的星河之中,在那柔和的月光照射之下,雪峰山一派蒙蒙胧胧,要塞里安静如水,只有琴声在叮叮咚咚的响着。
箭塔上的火把在风中摇曳,石巨人投下庞大的阴影,将整个要塞笼在其中,就连天上那迷蒙的月光也被它所遮蔽。十来名甲士正沿着石墙巡逻,几名年轻的士子围在火堆旁,聆听蔡宣的琴声,另外还有几人正在马车旁边借着火光整理着一摞摞书简,那名老者站在门口,抚着长长的白须,凝视着虞烈。
虞烈朝他行了一礼。
老者微笑着还了一礼,却向虞烈招了招手。
虞烈向老者走去,老者身材极是雄奇,肩宽背阔,竟然比虞烈还要高出个半个头,屋里的灯光从他的背后透出来,把他的影子映在地上,虞烈走在他的影子里。一阵夜风吹来,不胜寒冷,奴隶贩子紧了紧腰上的剑。
老者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且随我来饮上一盅。”说着,转身走入石室,因身材太高,跨门坎时他不得不低头躬背。
虞烈与老者保持着七步距离,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位睿智的老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厚重。或许是因为老者的腰上也挎着剑,那剑极长,怕不有两尺七八,剑柄上镶嵌着翡翠与玉石,君子如玉,君子似竹。时下,中州尚武崇文,而剑乃百兵之君,是以莫论文人还是武者都喜欢在腰间悬上一柄剑。
石室颇是狭小,纵横不过十来步,但却打扫得很是干净,正中摆着一张乌桃矮案,案上的青铜雁鱼灯吐着不炽不烈的光,把室中照得一片明黄。案前案后铺着半新半旧的青苇席,案上有酒却无肉,燕踏兰花熏香炉正吹着寥寥香气。这些物什显然是老者自备,石头要塞里穷得只剩下石头与天上的月亮,以及一批饥不择食的强盗,可没有这些颇是讲究的物事。
老者走到案后坐下,顺手取下了剑,打横放在案上,又朝虞烈招了招手:“且来坐下,随我饮上一盅。”说着,揭开了酒坛上的封泥,清冷的酒香瞬间溢满了室中。
好酒。
虞烈一嗅便知是好酒,走到老者的对面坐下,捧起案上的酒碗,接着老者倾注的酒水。
老者一边注酒,一边微笑着打量虞烈,眼里隐隐有着看破世间尽繁华的意味。虞烈却在看老者摆在案上的剑。老者倒毕酒,又给自已斟了一盅,捧着酒碗抿了一口,脸上有了一丝红晕,笑道:“不知小哥贵姓?”
“薛烈,燕国陇山人,常年行商,现下正往齐国大都即墨。”虞烈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目光却仍然看着那剑,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而云淡风轻。奴隶贩子不愧是奴隶贩子啊,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高度而自然的警惕。或许,就算是有人在梦中问他,他也会如此回答。
老者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把酒碗放下,将那剑往虞烈的面前推了推:“若是喜欢,不妨出鞘一观。”
“如此,薛烈却之不恭。”
奴隶贩子向来不是矫情的人,他没有丝毫的推托,一把将那剑拿在手中,朝老者笑了一笑,然后斜对着老者拔出了剑,霎那间,烛光透寒锋,剑刃上流起一道婉转的莹光,那莹光如同大河激流,映着虞烈的脸庞,不用试锋便知它极为锋利,然而,虞烈却并不在乎它的锋利,他的眼神凝在剑锷上方。
老者注视着虞烈的神情变化,微笑道:“此剑名为鹰邪,是大江之南的铸剑师欧邪所铸,欧邪一生铸剑无数,凡其所出俱为名品。基中,又以鹰邪与虎邪的声名最浓,鹰邪与虎邪乃是一胎同生,份为雌雄双剑。小哥且猜一猜,此剑是雄还是雌?”
“雌!”虞烈一寸一寸的将剑归鞘,这把剑的样式与虎邪剑一模一样,但是虎邪剑却没有它这般华美而花哨的装饰,不用猜也知道,虎邪定然是雄剑。
“哦,小哥如此肯定,莫非是曾经见过雄剑虎邪?”老者捧起酒碗,抿了一口,好整以暇的看着虞烈。
虞烈把剑放回原来的位置,举起酒碗一口饮了,笑道:“长者说笑了,薛烈只是随性一猜,并未见过那虎邪剑。如今酒也喝了,剑也看了,夜深了,薛烈这便请辞。”说着,朝老者一礼,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看着那安坐如山的老者,半晌,沉声道:“夜月孤寒,明日想来是个晴天,长者还是早点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方可起程。”最后四字,咬得颇重,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向屋外。
“且慢。”
虞烈前脚将将跨过门坎,身后便响起那老者淡然的声音,奴隶贩子回过头来,只见老者微微笑着,眼里闪着难以言语的光芒,就听他道:“多谢小哥好意,恶人之所恶,在恶于心,善人之所善,在善于心,恶恶善善,恶人恶之,善人善之,以善待恶,当可礼恶于善。只是,老朽却有一言赠以小哥。”
奴隶贩子听得一阵头大,但那老者却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令人难生怨怼,不过,虞烈心想,我已经告戒过你了,你若定是要一意孤行,去以善待恶,自寻死路之下那也怪不得我,当下,有些不耐烦:“长者但讲无妨。”
老者笑道:“前些日子,途经燕国钟离城,老朽曾听人说起,在燕京城里有一只神鸟,乃是燕大将军的弟子燕京之虎所蓄养,据闻,那鸟展翅惊云,神骏异常,而北狄之王便是丧生在它的嘴下。依老朽看来,倒是与小哥那只鸟有几分相似。小哥若不想让人误会,何不暂时遣走身旁之鸟?需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多谢。”奴隶贩子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朝着老者深深一揖。
老者还了一礼。
……
从老者的房间里出来,虞烈心头似压了一层乌云,千般在意,万般小心,却唯独忘记了大火鸟,近几年,它跟随自己一起出征,在冰河之源更是一嘴巴啄烂了北狄之王的天灵盖,是以,燕京城里固是路人皆知,就燕京城外也屡屡听闻它的事迹。而自己却带着这么明显的一个标志前往旬日要塞。这不是灯下黑吗?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虞烈啊虞烈,真糊涂啊!
想着,想着,虞烈的眉头紧紧的皱起来,按着腰上的剑,急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心想,得让大火鸟回燕京去,别再跟着我。侥幸,往往与死亡是同一条路径。
“喂!”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窜出来,虞烈正在快步急行,一时之间收不住脚步,而那人也根本收不住脚,就见她瞪大了眼睛,愣愣的撞了上来。
“是你?”
“是,是我。”
小婵眨着大眼睛,仰着一张娇美的小脸蛋看虞烈,怔怔的还没回过神来,而虞烈正揽着她的腰,皱着眉头凝视她。蓦然间,俩人回过神来,娇美的小侍女“呀”的一声惊呼,像只受惊小兔子一样挣扎个不停。奴隶贩子力大无穷,方才又怕她跃倒,右手正死死的箍着她的小蛮腰,她挣扎了几下,哪里挣得脱,一张脸蛋羞得绯红,嘴里乱叫:“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谁知,她不叫还好,一叫顿时引起了火堆旁那一群正在听琴的士子的注意,那些士子纷纷扭头向他们二人看来,也被眼前所见这幕惊呆了。
而琴声,就在此时嘎然而止。
奴隶贩子心头一怔,猛然松开右手,“啪”的一声响,小婵直直的倒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她瞪着眼睛看虞烈,仿佛被这一下给摔蒙了,老半晌,幽幽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黑暗里奔去,嘤呜嘤呜哭起来。
钩月流水,诸事不利。
虞烈站在石巨人的跨下,天上那轮钩月就像是昊天大神半眯着的眼睛,带着审视与冷笑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