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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一路风雨飘摇,步步都走在刀尖上,早就锻造出了副铁石心肠,但她不过是落了两颗泪,也能劳得他问上一句,虽然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嗓音,细细品咂,到又能咀嚼出些暖意。
你说他薄情寡义,他又偏有副慈悲心肠,一而再再而三地显露在她面前,丝毫不加遮掩。
梅蕊很实诚地道:“看门帘看久了,眼睛涩得很,让护军费心了。”
陆稹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样的缘由出来,或是求情,又或是悔改,没料到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与他沾不上边,枉他还以为是自己将她给弄哭了,结果是自作多情。
心里的邪火不知怎么就窜了上来,陆稹挑起笑来,虽是惯有的疏离模样,但衬着他独绝的眉眼,倒生出惑人的颜色来:“怎么,那门帘比我还好看?”
这话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味,他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拿来和门帘相较,这不是折了自己的身段么?但出了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陆稹索性压下唇角,拿眼睇着她,等着她的回话。
梅蕊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怎么就从那人的眼中瞧出了嗔怪的意味来,她情不自禁地脱口道:“怎么会,护军要好看多了。”
她还真是实诚,陆稹被她这句话逗乐,勾起唇角在笑,这笑就和平日间那些寡淡如水的笑容不怎么一样了,玉雕的人似活了过来般,梅蕊看得两眼发直,赶忙移开了眼,怕被那笑勾去了魂,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太直白了些,赧得红了面。陆稹拨转着拇指上水色极好的翠玉扳指,将嘴角的笑意压了压,又听她很谨慎地问道:“护军还未告诉奴婢,这是要去哪?”
“总之不是要将你丢入宫人斜。”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心思,梅蕊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下来,本是坐如针毡地举止也缓和了些,她抚着胸口,对陆稹笑道:“多谢您,您大人有大量。”
可他到底还是没告诉她这是要去哪儿,车外边儿传来喧闹的人潮声,想来是路过集市之类的地方了,长安的西市她只在七年前去过那么几次,自打入了宫就再也没能瞧见过万家灯火的盛景了。打心里说她是很憧憬的,车窗帘子被风吹得掀起又落下,她眼风不住地往外面扫,一颗心都像是要飞出去了般。
那满心的期冀都被陆稹看在眼底,但他也只是看着而已,梳着盘桓髻的美人就坐在那里,双手很矜持地叠放在膝头,脖颈微微往一侧偏着,倒令那线条显得格外赏心悦目。冬衣臃肿,将她的身段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却还能瞧出些玲珑的曲线,若是换作夏日,学宫妃们穿上薄质鲛绡外衣,臂上挂着轻容纱加泥金绘的披帛,大撮晕缬团花的衬裙,胸前一抹风光,该是多么美的风情。
想着想着便歪了,陆稹拿拇指压住虎口,直至车停下来,都未曾有过多的言语。
马车在一处宅邸前停了下来,福三儿打起了帘子,道:“大人,到府上了。”
陆稹点了点头,看梅蕊坐在那里没动,只皱了下眉,福三儿便心领神会地拔高了嗓对梅蕊唤道:“蕊姑姑,您这边儿请!”
梅蕊正出着神呢,被福三儿这一声唤得魂魄归位,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正对上了陆稹波澜不惊的视线,霎时清明了过来,转头去看福三儿:“到了?”
福三儿嘿笑了声:“是的,到了,请姑姑下来吧。”
梅蕊搭着福三儿的手踩下了地,转过身,陆稹也已经弯腰从车里走了出来,站在那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她也算是有些眼力的,上前一步举起来自己的手,果然,陆稹的手臂就搭放在了她手心上。
隔着厚实的冬衣袖子,她能勉强握出他小臂的线条,格外有力,没准儿里面就藏了副劲痩的好身板。都说见色起意,梅蕊也难避俗,陆稹的品貌是拔尖儿的那种,怎么挑都挑不出差错,只可惜不算是爷们儿,否则不知要成多少闺阁千金的梦中人。
她暗自里有些惋惜,扶着陆稹从马车上下来,将手撤开退后一步立着,眼神往宅邸门上一扫,铁画银钩般的三个字——“护军府”,赫然跃入眼底。
一般来讲,宦官是不允许在外置办宅邸的,就是想要出宫,也得瞧着上头的意思。但陆稹不同,他是跺跺脚长安城都要抖落一层灰的人物,宅邸也修的恢弘大气,门前两只瑞兽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镇着这方朱漆的大门。
梅蕊看得咋舌,她记得当年寄居在赵府,也不见得有这般阔气的排场,乌头大门下悬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天色近晚,该是时候将它们点亮了。
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出来四个侍从,清一色的青衣,为首的那个对陆稹道:“护军怎么想着今日回来了?也未提起说一声,膳菜尚来不及备好呢。”
陆稹举步往里走去:“无妨,我不过是回来看看。”
他前脚都跨进门槛了,梅蕊还在原地待着,福三儿拉了她一把:“姑姑,回神了。”
梅蕊晃了晃脑袋,跟着福三儿往里走,她越想越不明白,看着陆稹负手在前面走着,便压低了声问福三儿:“福公公,护军他这是什么意思?”
福三儿冲她眨眼:“您觉得大人是什么意思?”
似乎跟着陆稹待久了,他身边的人都学着他,说话拐弯抹角地,就是不愿明白地告诉你。梅蕊有些急,放缓了步子将福三儿拉住:“福公公,你行行好,说老实话,我之前对护军是很敬畏的。护军今日的行事出人意表,让我着实有些忐忑,福公公跟了护军这样久,想来能替我解惑,还请福公公告诉我,护军他是否是真的动了气。”
说着往前瞥眼,瞧着没人发现,就要摘下自己的耳坠子塞给福三儿。
福三儿嗳哟一声:“使不得,使不得啊姑姑!”他声音稍大,梅蕊还未来得及让他小声些,就被前面的一行人听见了,陆稹转过身来,正好瞧见她摘耳坠的模样,神色淡淡地问道:“学士在做什么?”
梅蕊不吭声,陆稹吩咐侍从去准备晚膳,顺带也将福三儿打发下去,便背着手站在廊庑那头将她看着,天际那残留的余晖渐渐暗了下来,让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梅蕊只听到他的声音传来,辨不出喜怒:“有什么事情直接问我便好,学士为什么总是喜欢问旁人呢?”
“奴婢问过护军了,但护军并没有告诉奴婢。”
她一五一十地答道,陆稹轻笑:“不是这件事情。”
果真是将她带出来算账的,梅蕊咬紧了牙,想着多半就交代在这座宅子里了,若是现在低头向他认错,不晓得还管不管用,还在盘算的时候,陆稹就已经背过身去,扔下一句:“先吃饭。”就往前行了。
梅蕊愣了愣,阴下来的府邸像是磨着獠牙的兽,张牙舞爪地要将人吞没,她急急忙忙地赶了上去,离陆稹约莫三步远,不敢靠的太近,她是着实猜不透陆稹的心思,感觉比女人还要神秘莫测。
跟着进了屋子往左侧走,就瞧见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梅蕊闻着香气,才突然觉得有些饿了,最前面一道是貂蝉豆腐,将泥鳅比作了威名一时却结局落魄的董太师,梅蕊记得这是怀珠顶喜欢的一道菜,她曾借了荣妃宫中的小厨房来给怀珠做过,馋的怀珠将那一盘豆腐都吃了个精光。
她这会儿还没回去,怀珠该着急了!梅蕊眉头蹙了起来,陆稹业已在桌旁坐了下来,手搭在桌上,屈起手指来敲了敲桌:“还愣着做什么?”
这是要她同他坐一桌吃饭?梅蕊再往桌上看去,桌上果然摆着两副碗筷,这一餐越看越像鸿门宴,梅蕊垂下了眼:“奴婢不敢。”
“学士还有不敢的?”陆稹的语气里带着讥诮,“我敬学士是位女中豪杰,想与学士把盏言欢,没想到学士竟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实在是遗憾。”
哪里是不给他面子,分明就是根本不明白他究竟要干嘛,梅蕊绷着唇角对他道:“护军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喜欢绕弯子的么?”
陆稹微微眯起了眼:“学士何出此言?”
他分明是要高出她许多的身份,却一口一个学士地叫她,其间怕是没有多少尊敬的意味了。梅蕊这会儿才定下神来,不避不让地看向陆稹:“护军是在恼奴婢向陛下询问,您与怀帝之前的事情么?”
怀是先帝是谥号,见他没有说话,她挺直了背继续说了下去:“万事不复醒,徒令存者伤,这句话,是您念给怀帝听的,是么?”
烛影幢幢间,陆稹的神色变得阴郁,他嘴角向下一塌,掀眼看向她:“你确实胆子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