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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规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得你那回打秋千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夫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的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向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太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忙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
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坐在台阶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白灵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们晚上怎么总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老太太并无歹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魏老太太咂着卷烟,撇着嘴角,世故地说:“男人家毛病多,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白灵说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郝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告的密。”
白灵承受不起这个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绽来”,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厚的圆脸盘儿,一次又一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又莫名其妙地幻化出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得修炼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要事情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扶着白灵猛烈颤抖着的身体,抬起右手摩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白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鹿兆鹏说:“不,这回是枪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白灵说:“杀一儆百哦!”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绺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某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你让我找得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说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匠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又买了古城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了礼物竟然对他赌起咒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种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能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抬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掩埋死者又修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了。白灵却冷淡地说:“你该不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进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白灵说:“不能。”鹿兆海说:“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向特务去密告我的……”白灵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你就行了。我再说一遍,我等你,决定终生不娶。”白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白灵发觉自己的心开始颤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白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儿塞到他的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地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白灵的手臂,脸颊上的肌肉痉挛着:“灵灵,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白灵沉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们嘴里了!”白灵顿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药面儿。”
根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大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之就有给姜家打进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以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性比这个方案的设计者更高一着。最后实施的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的缺口。姜是关中人,早餐喜欢吃一碗羊肉泡馍;过去是自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老孙家雇佣着十数个专事送饭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一路喊着“借光”小跑过去;不说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见听见这些小厮也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枪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兆鹏设计的方案,通过熟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的堂倌调换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饭碗从提盒里取出时,才把一撮砒霜溜进碗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肉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常一样哈着腰恭维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说哎!”姜习惯性地用筷子搅一搅,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大吃起来。堂倌依然哈着腰倒退到门口才直起身来转身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家泡馍馆去了。姜吃完泡馍以后习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肉泡馍吃罢后最惬意的感受,然后就坐等在屋里接待来人议事。姜被当局委以高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司门卫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片茶,突然听到胃里咯噔一声响,体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坐稳时,又来了一声咯噔,像是一声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死亡的危机,一把抓过刚才吃罢泡馍的细瓷大碗瞅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满腹狐疑翻转过碗来,在碗底上发现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舌头,想把毒药吐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秽物就从椅子上跌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