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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城的人,没有再追出界。
关起门来怎么搞都是自己的地盘,出了门天地之大,稍不注意走漏风声,谁也不敢冒那个险。
一行人先在路过村镇买了辆大车给太史阑休息,之后在附近市集买了些马,凑合着往北严赶,这回人人心里揣一怀悲愤和疑惑,再也没了先前游山玩水的兴致,不过两日,便赶到了北严。
北严城,西凌行省首府,边境重镇,离丽京其实不算远,但赫然又是一种天地,这里离外三家军中的“天纪军”主营不过两百里,离西陵上府兵大营一百五十里,城门之外五十里就是西南境的城关,接壤西番西境。
北严城麾下有五副城十小县,通城是属县之一。
日光从北严高阔的城头上射下来,学生们抬手遮住眉檐,眼神里闪烁激动的光。
一些学生踮脚对城门内望了又望,原以为北严城的官员一定会像通城一样,派人等在城门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狠狠告通城一状。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以及担心一些学生定力不够,把持不定,太史阑等人并没有将猜测到的真相全部告诉学生,一些学生因此认为,通城那些人是嫉妒他们的功劳,丧心病狂,想要抢夺战果,才会对他们下杀手,北严城,自然不会的。
然而望了又望,城门口哪有人影?众人悻悻进城,一路东张西望,生怕漏了接引人员,可等他们一直到了北严府衙,也没看见任何一个接待人员。
五辆大车带着三十俘虏,浩浩荡荡进城的学生们,原本憧憬的是大开四门,城主迎接,百姓围观,当众夸街的荣耀,经过通城一役,这种幻想稍稍淡了些,化为吐露冤情的急切,和希望受到亲切的抚慰和补偿,此刻见到这种冷遇,便如被浇一盆冷水。
这盆冷水很冷,但还没浇完。
在门房坐了很久冷板凳,才等到府衙一个推官出来接待,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边咳嗽一边告诉他们,知府大人不在,同知大人不在,治中也不在……总之,能排得上号的都不在。不过推官说,知府大人已经知道二五营学生前来考练之事,虽说北严临近战区,日常战事频繁,其实不需要多余的人来添乱,但二五营既然人已经来了,也不妨留下,至于那俘虏的事,也知道了,就收进大牢,待报上朝廷等候处理便是。
“知道了。就如此罢”。一番话轻描淡写,每个字都淡漠坚硬,兼带轻蔑,石头般砸过来,像砸进人的嗓子眼,堵得人心头发梗,眼睛发赤,话都说不出来。
“哪,你们去的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推官悉悉索索翻着一堆档案,眯着眼睛读,“沈梅花,照县仓大使;苏亚,明安县巡检;萧大强,熊小佳,理县巡检;杨成,北严城西路司河泊所大使……”他一溜声地报下去,众人相顾失色。
仓大使是管一县仓库的,巡检是在关隘、渡口等要冲之地设巡检司,管理缉捕盗贼之事,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河泊所管的是一县水利,所有学生,哪怕就是品流子弟安排在北严城,也没有任何一人进入军营,而且,全部被分开!
按照往年惯例,二五营学生可以管理这些地方事务,但应该先在地方军营历练,而且为了方便和安全,也不会分开太远,如今这样的安排,不仅不合规矩,还将众人拆散,学生们本就憋一肚子气,此刻眼底愤怒之色爆燃。
正在这时,那推官顿了顿,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太史阑,通城典史!”
哗然一声,学生们瞬间暴怒。
通城!
居然把太史阑分到通城,那岂不是将她逼回死路?
“放你娘的狗臭屁!”花寻欢破口大骂,“通城!你怎么不说地狱?战场?万人坑?”
“你这是什么话。”老推官十分不悦,“这是上头的决定,二五营学生既然来考练,在这考练三个月内就算我北严府衙的属下,上峰命令,也敢违抗?”
“你这算命令吗?”花寻欢怒不可遏,“这是乱命!”
老推官冷笑,不理她,将手中任命书一推,道:“北严是战区官制,所有属员进行军事管理,上峰命令下达后,较远县区三日内报到,附近县区一日内报到,迟到者军法从事。你们有这时辰和我叫嚷,不如早点动身才是!”
“不做了!”
“走!”
“回二五营,把这群北严混账做的事说给总院听!”
“欺人太甚!”
乱糟糟的叫声里,老推官捋须冷笑,阴恻恻道:“走,可以。不过恕老夫提醒一句,一旦光武营学生不接受命令擅自离职,尤其是这种群体离职,该营是要被整顿问责的,弄得不好,像你们二五营这么年年倒数的,就此撤销也是可能的。小心自己奔了回去,到头来找不到可以撑腰的人!”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一条规定。
老推官看众人阵青阵白脸色,得意一笑,赶苍蝇般挥挥手,“别堵这里了,走吧!”
“这位大人对光武营营规倒是熟悉。”忽然李扶舟静静走了上来,笑道,“只是,只记其一,不记其二。”
“你什么意思?”
“光武营总例有一条。”李扶舟道,“但凡入营第一年,便获得朝廷及地方嘉奖者,一律不下放诸县实习,留在首府作为特备人才培养。”
老推官想了想,这条规定是有,但第一年学子就想立功谈何容易,多年来从无先例,也便忘记了,随即他冷笑道:“难道有人获了勋奖不成?”
“提出重大谏言为营内主事通过者,视为特功,予以嘉奖,赏‘嘉言’勋章,结业后允许升一级入仕。”李扶舟微笑,一指太史阑,“就是她。”
众人吁出一口长气,老推官愣了愣。
随即他冷冷道:“那你们等一等。”说完便转身进内。
太史阑望着他转入后堂的背影,心想请示去了?领导们都不在?呵呵。
犯错的都是临时工,领导们该在的时候才在。
“麻麻……”景泰蓝拉她衣角。
太史阑的规矩,要求景泰蓝跟在她身边,多看,多听,多想,但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许插手,小子乖乖闭嘴听着,此时才按捺不住。
“怎么?”
“坏……官……名字。”
“别急。”太史阑拍拍他脑袋,“这其实不过是个应声虫,你看着,更坏的还没出来呢。大BOSS都是最后才打的。而且往往都很美型。”
“好多坏官……”景泰蓝嘴角耷拉,如一只垂头丧气折耳猫,“好多……”
太史阑心想这小子还挺有某种领导忧患意识的,
“一切腐朽都源于制度,而不是领导者。”太史阑道,“只有深及体制的改革、强效有力的监督、完整健全的法制、利民踏实的国策,才有可能成就一个平稳发展的国家。”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花寻欢茫然道。
李扶舟却忽然回头深深看了太史阑一眼。
脚步踢踏声响,老推官又回来了,面无表情看了太史阑一眼,道:“那你就在北严城做典史副手。”又不耐烦地催促其余人,“各位快点动身,耽误命令,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我们大胜龙莽岭匪徒,杀敌数十,俘虏数十,如此大功,不给我们个交代吗?”有人忍不住,大声问。
“有功也要上报才能叙。”老推官翻翻眼皮,“你们虽然剿了龙莽岭部分匪徒,但人家元气未伤,现在大股匪徒纠结在边境,扬言要杀民杀官造反,甚至逃到西番去,知府大人正为此焦头烂额,生怕境内闹出血案不可收拾,没怪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捅马蜂窝就不错了。”
黑白颠倒一番话,功劳抹尽还栽上罪责,众人直愣愣地盯着他滔滔不绝的嘴,气得手脚冰凉。
“天哪……”沈梅花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我所憧憬的官场,就是这样的吗……”
“还有那个陈暮。”老推官就像没听见,冷冷道,“他是通城盐商陈家灭门惨案的唯一生还者,是重要证人,要给府衙留下,稍后要对他进行取证。”
苏亚眼神忽然一凝,蠕动着嘴唇没有说话,求助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眼神很冷。很明显北严府衙不可信任,但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一分推却的可能。就算陈暮自己,期盼的也是早日请北严府为他洗涮冤情报仇。
“我在北严。”她简短地回答苏亚。
一句话,便是责任。
苏亚抿唇,垂下眼帘。
推官连连催促,命令不可耽误,众人在堂前无奈告别,按照规定,助教应该跟随学生尽保护之责,如果学生被分散,助教应该根据地理位置和人数进行分配管理,李扶舟道:“寻欢,理县在北严南部,水陆道路便利,可以兼顾周围南片市县,你去理县。我在北严城,兼管北严北部的学生,如何?”
“好。”花寻欢瞄一眼太史阑,点头。
“劳烦两位。”老推官却用案卷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期西番似乎有异动,在边境屡次集结骚扰,西凌上府兵大营已经派了千人队驻扎边境,并发出召集令,召集附近所有地方光武营,派出助教支援。两位既然来到我北严,自然责无旁贷,还请速速奔赴西北边境,参加作战。不要逗留在内地。”
一阵沉默。
半晌砰一声巨响,花寻欢一拳擂在了桌案上,木屑炸飞,溅了老推官一脸。“老乌龟,做事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如果不是史小翠拉着,花寻欢大概已经跳上桌子揍人了。
“抹杀功劳也罢,分散学生也罢,发放郊县也罢,我等都服从了。”李扶舟也似动了怒气,冷冷道,“如今贵府还来这一手,是欺二五营无人吗?”
“呵呵。”老推官还是那皮里阳秋模样,多年官场练就的太极推手,“先生指责得好没道理,北严府没有说不与你们报功,虽然你们捅了漏子,北严依旧会按照规例予以上报;分散学生是今年新出的条例,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二五营学生,为地方出力。军令不可违,诸位与其和在下卖嘴皮子,不如早点上路,如何?”
“我不走!我不走!”花寻欢勃然大怒,在史小翠手里乱蹦,“气死我了,我要爆了!我要揍人!我要打架!我不走!”
“寻欢。”李扶舟似乎在想什么,一伸手按住她,“为国出力,义不容辞。既然上头有命令,先遵从便是。再说,你不是最喜欢上阵杀敌么。”
花寻欢瞧了瞧他,眼神里有委屈,咕哝道:“只是这样子去上阵,叫人心火收不住……”不过她一向听李扶舟的话,李扶舟向来有种令女人安心且信服的力量,咕哝了一阵,忽然道:“既然如此,推官大人,且让我与你告别。”
她大踏步走上来,那老推官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啰嗦什么……”花寻欢理也不理,上前,一张臂抱住老推官,老推官大惊挣扎,花寻欢双臂如铁,紧紧钳住了他,深情地道:“按照我们五越礼节,告别长者时要磕额为礼……”
“砰。”她的额头,重重撞在老推官的额头上!
那声音响得景泰蓝在地上一跳,太史阑眼前好像看见无数乱冒的金星。
老推官两眼一翻,连叫也没来得及叫,向后便倒,花寻欢立即嫌弃地松手。
叭,老推官倒在地上,眼看着额头巨大的青肿,慢慢冒了出来。
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身油滑铜皮铁骨,咋没修炼到脑袋上?粪桶一样一拍就散!”
学生们大笑,笑出满心的积郁,撞开迎上来的衙役向外走。
“山不转水转,不就是半年考练么,等着咱们!”
“保重!”
“保重!”
太史阑立在门口,看相处数月的朋友分道扬镳,每个人离开时,都对她挥挥手。
“太史姑娘。”李扶舟在她身后道,“抱歉我也不能违抗军令……”
“没事。”
“十三他们,依旧会在附近保护你们。”李扶舟轻轻道,“国公按例不能介入任何地方事务。先帝驾崩后,现在朝廷和国公关系微妙,我目前作为他的总管,也不宜显露身份,干涉地方内政。不过你放心,虽然不宜再动用晋国公府的力量,但我私人还有些手下,稍后我飞鸽传书,令他们前来护你。”
“我能护自己和景泰蓝周全。”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我要留在北严城,看着府衙给学生们一个公道。”
“我信你能。”李扶舟笑了笑,忽然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这一抚出自无心,等他惊觉已经来不及收回,他自己怔了怔,太史阑也怔了怔。
他的手指就在鬓边,因为发怔而多有停留,指尖透明干净,氤氲淡淡的独属于他的气息,肌肤相触的那一点地方,感觉到轻柔的力量,略略停留。
一触即收,他收回手指,有点发怔地看着自己指尖,太史阑则转开了眼光,看见街边一棵玉兰树,刚刚绽开粉白淡紫的花朵。
李扶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也要立即赶赴离此数百里远的西凌行省北边境,太史阑默然转身。
最近这段时间她身边朋友成群,有爱闹的花寻欢,有沉默的苏亚,有猥琐的沈梅花,有弱受强攻二人组,有聒噪爱笑的史小翠……还有温柔体贴的李扶舟,她是爱静喜独处的人,有时也难免觉得吵,然后忽然,这些人统统从她身边离去,她便觉得,身边的风,都似显得空落几分。
所有表面爱寂寞的人,内心里都有等待温暖的空位。
热源是她们无可抗拒的吸引,像飞蛾,不由自主扑火。
转过身,一个人静静站在台阶上。
“苏亚。”太史阑道,“出发吧。”
“我说过,跟着你。”
“陈暮我会帮你注意。你放心。”
“不是陈暮。”苏亚声音嘶哑而平静,“是你。”
太史阑默然,良久道:“二五营学生在考练期间拒绝命令,会直接除名。”
“那就除名。”
两个人都沉默,很久之后,苏亚低低道:“我进二五营,当初只为活命,没想过将来如何,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要什么。”
太史阑凝视着她额头上的伤疤,每一道痕迹,都承载了这个沉默少女苦痛至不能触摸的过往。
她没有再说什么,看看北严城府衙高大的门楣。
“那就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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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严城府衙,大人们“都不在”,自然没人为太史阑安排住处,太史阑也懒得找他们,先去签押房找到那位王典史报了到,随即赵十三便通知她,找了两处房子,让她带景泰蓝去选一家。
两处房子都离府衙不远,单门独户的精致小院,放在现代,就是黄金地段私家别墅,就算在异世古代,首府这样的房子也价值不菲,赵十三的表情,却好像这样的房子实在侮辱他的钱,践踏他的尊严,以至于太史阑都开始怀疑,丽京晋国公府,是不是马桶都是金的。
首府人多屋子多,要想找到左右不靠的院子是不可能的,两个院子都有邻居,一家是位太常寺丞,带着个皮肤雪白的漂亮小姑娘,也不过两三岁模样,看着景泰蓝就笑。一家则是独居的寡妇,不算漂亮,丰腴健美。
要依照太史阑和赵十三的意思,自然是选前一家,毕竟是官家,可靠些。寡妇门前是非多。
在赵十三的想法里,某位尊贵的小主子必然也是选前一家,瞧那小姑娘多可喜,最合小男孩胃口。
结果小流氓看了一眼小姑娘,无动于衷,回头遇见了寡妇,目光在人家胸上一打转,立即抱住柱子不走了。
“住这……住这……”小流氓一边瞄寡妇的胸,一边四十五度天使角仰头望太史阑,“漂亮……麻麻心情好……”
不是麻麻心情好,是景泰蓝色心好吧?
不是房子漂亮,是胸漂亮吧?
“是,是。”赵十三也不问太史阑意见,连连鞠躬哈腰。
太史阑瞟他一眼——奴性。
搬进新家第一晚,太史阑开始教景泰蓝认字——英文字。
“学点你我才懂的东西。”她道,“以后或许用得着。”
“这是什么呀?”小家伙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眼睛里满是一圈圈晕眩的漩涡。
“摩斯密码。”太史阑道。
一晚上教了十几个“摩斯密码”,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小子聪明得很,学习能力很强,一两遍就没什么问题了。可奇怪的是,他这样的身份,身边早有大儒教学,营养教育什么都不缺,怎么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南齐一些启蒙必备的经典书目都不会,说话走路都磕磕绊绊,活像个发育迟缓儿。
“她说……只要我喜欢……学不学不要紧……呵呵。”迟缓儿抱着她的腿,笑得口水滴答。
“那你现在觉不觉得苦?”
景泰蓝脑袋摇得让人担心会掉下来,甜蜜蜜地扎进她怀里,“和麻麻一起,不苦。呵呵……麻麻,院子里逛逛……”
“酉时,隔壁熟女已睡,你逛也看不见她。”太史阑毫不客气戳穿小流氓,拎着他走向床边,“睡觉,明早陪我上班。”
小流氓悻悻地睡了,太史阑闭上眼,感觉还没睡多久,大门就被砰砰擂响。
苏亚去开门,门口站着北严府一个衙役,大声道:“典史有令,城外水母庙发现名盗火虎,着太史阑前往捉拿。”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苏亚喊住他,“带路人呢?”
“不是告诉你在城外水母庙?”对方不耐烦地答。
“城外缉盗是巡检司的事,不是典史职责。”
“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兵丁和马壮呢?”
“二五营的功勋人才,怎么还需要兵丁马壮?”那衙役诧异地道,“一个人够了!”
“你——”
“苏亚。”披着衣服的太史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开口阻止。
“知道了。”她对那衙役挥挥手——这必然是某些人的命令,何必和一个传令的小人啰嗦。
那衙役盯着她,他本带着挑衅之心而来,如果太史阑发作或拒绝,自有办法治她,总不教她好过。
然而她连正眼都没看他。
这个女子,天生冷峻威严,让人平视也如仰望,抬首间乱去呼吸。
他不敢再说什么,头一低,走了。
“走吧。”太史阑穿好衣服,招呼苏亚,苏亚默默地取了她的弓。
两个女子驰出长街时,天际弯月边浮云未散,青石板路上投射长长的黑影。
“火虎。”苏亚道,“西凌名盗,杀人无算,多年来雄踞官府悬赏榜首位,花红赏银一万两。其人据说喜怒无常,正邪难分,神出鬼没,狡诈阴险,善使左手剑。各地官府多次缉拿而无功,号称西凌第一盗。”
“为什么叫火虎。”
“真名没人知道,额上有火虎刺青。”
“嗯。”
苏亚静了一静,又忍不住道:“西凌行省曾先后联络数县,出动数百人对其进行围剿,都被他逃脱,官府对其围剿总计十一次,无一成功,据说他有极其精妙的易容术,瞬间易容,变化万千。如今,北严居然让你一人……”
“兵在精而不在多。”太史阑仰头看着天际的月,“我们俩,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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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衙役给的令牌出城,守城的老兵听说两个女子竟然是出城缉拿火虎的,诧异地盯了她们一眼,她们出城后,老兵还在默默摇头。
“送死啊……”
太史阑将一切疑问抛在身后,快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按照老兵的指引,果然在一处空地上看见一座破庙。
北严此地,年年春夏涝,冬季旱,气候不佳,百姓贫苦,所以立水母庙供奉水母,祈求不兴水患,护民平安。直到十年前,容楚随老国公视察西凌,提出在当地主要河流沂河之上修筑堤坝,并亲自上书朝廷,调动周围诸省力量,使用民夫三十万,修建了后来被称为南齐北地第一坝的“沂河坝”,此后水患再无,庄稼得以作养,民生得以渐渐恢复。靠自己的力量得了活路,自然不需要再去求神,这水母庙也便衰败了。
苏亚结结巴巴说完“沂河坝”的事,出了一身汗——太史阑要求她多说话,逼得她最近险些舌头打结。
太史阑却在想,一路走来,感觉容楚早些年做了很多事,倒是现在,一副游戏人间懒得再管模样。是当真功成身退,还是别有苦衷?
和李扶舟不同,容楚在她心里,总罩一层神秘的纱,她因此几分警惕几分戒备,像在暗夜里,辨别前方路上的银白,是月光还是闪亮的水坑。
不过,无论是月亮还是坑,他总是随时在她的思路里亮着,想绕也绕不过去。
“过去吧。”她把马牵到一边,向水母庙走去,并没有掩藏行迹。
能躲过那么多次围捕,火虎必有过人之处,隐藏是没有用的。
水母庙就建在“沂河坝”不远的土岸上,岸上萋萋长草,几近人高。太史阑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废弃的瓜棚前,一个流浪汉临河而立,对着巨大的堤坝在喝酒。
两人的脚步立即放轻,警惕地盯着那人背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没什么特色,一头乱发纠结着随风飞。
两人接近,那人却浑然不绝,一口接一口喝酒,酒味浓烈地传来,是当地劣质的包谷烧酒。
直到太史阑和苏亚走到他身后,形成包围,他依旧没回头,只喃喃道:“山风湿润,黑云压顶,近期必有连绵雨季,去年少雨,今年开春即雨水缠绵,怕是多雨之期……”说完忽地一骨碌趴了下去。吓了太史阑和苏亚一跳。
那人伏首于地,似乎在听地下的声音,良久又一骨碌爬起来,皱眉道:“不对呀……才十年,大坝怎么就有中空之声?去年不是刚刚加固过?如果今年多雨,水过防卫线,大坝再不牢固,岂不是一场祸事?当初防水防蚁,国公亲自监督,不至如此……难道是定桩木有问题?还是没好好加固?……他们真的这么大胆么……”
太史阑站他身后,听他喃喃自语,不禁肃然起敬,这流浪汉,竟然是个精通天象水利,忧国忧民的高人,听他口气,好像这坝将有问题?
“先生。”太史阑想想,还是开了口,“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流浪汉顺嘴接话,语气愤愤,随即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哪来的混账!鬼似的,跟在人后面!”一边转过头来。
转过头来也没人看清他的脸,胡子和眉毛纠结在一起,眉毛和头发纠结在一起,乱糟糟一片,隐约眉眼不是太难看,就是有点脏。
太史阑眼神掠过他额头,可惜这脑袋上毛发一片,眼睛都找不到。
“看这天象。”男子以手搭檐,喃喃道,“今明两日,必有暴雨……唉,希望不要延续太久,只要不下个十天半月,倒也不至于有事……”说完也不理太史阑,自钻回瓜棚里睡了。
太史阑走过瓜棚,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正舒舒服服翻了个身,手臂撑在地面。
这么惊鸿一瞥,太史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想不出来,摇了摇头走开去。
水母庙安静地矗立在山坡上,苏亚抢在太史阑前面,侧身一脚踢开庙门。
“砰。”
庙门缓缓开启,一簇火光跃入眼帘,火光后,一个中年和尚,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那人细眉长眼,面色微黄,一身敝旧僧衣,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正在火里烤一堆豆子,看见她们,愣了愣,宣了声佛号,有点尴尬地笑道:“两位女施主,怎么深夜来此?是不是饿了?小僧正好煮了些罗汉豆,虽然粗劣,倒也可以果腹,两位要不要也来点?”说完递过一只装豆子的碗。
他言语斯文,态度和气,和刚才的粗鲁男子截然不同的风神,连苏亚也对他点点头。太史阑道:“大师是此处主持?”
“阿弥陀佛。”和尚道,“云游和尚,路经此地,借地休息而已。”
“大师有无看见额上有刺青男子经过?”
“刺青?”和尚想了一想,歉然笑道,“刺青没见,倒是一个时辰前,有位侠客经过,在此吃了小僧几颗豆子,他戴着抹额,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太史阑看他身边,果然另有个座位,还散落一些豆荚。
看样子,火虎是已经离开。
“打扰。”她点点头,带领苏亚退出小庙,走下山坡。
她大步在前面走,看见前方山坡下远远的瓜棚,瓜棚灯火已灭,流浪汉看来已经睡了。
她忽然停住脚。
心中似有警兆,如流星过,如闪电过,刹那间劈开她先前一直似有似无的疑惑。
“不对!”她忽然纵身而起,转头就向小庙奔去,苏亚莫名其妙,却紧紧跟在她身后。
然而已经迟了。
长草一动,如风行水上,剑过清波,掠开一道青色波纹,波纹两侧的草尖柔软倒伏,露大地皱褶黑黄,唰一声轻响,仿佛自流光的尽头,暴起一条人影。
那人影轻轻落在苏亚身后,一伸手掌间寒光闪烁,唰地掠过她的箭囊。
苏亚迅速后退,一边试图拉开远射距离一边伸手进后背箭囊取箭,然而她瞬间脸色一变。
抽出的是断箭!
那人闪电般一抹,已经抹断了她所有箭!
苏亚心知中计,快步前冲,那影子诡异一扭,已经到了太史阑身前,默不作声一个肘拳,重重捣在太史阑后背上。
太史阑一个踉跄,扑跪在地。苏亚悔之不迭,快步冲上,那男人手掌一张,一柄剑从掌心弹出,对准太史阑背心。
苏亚不敢动了。
此时才看清楚那人,一身僧袍,一头乱发,细长的眼睛光泽幽黯,竟然是一半粗俗流浪汉,一半文雅云游僧。
苏亚此时才明白,竟然遇见的两个人,都是火虎!
如此迅速,如此泾渭分明,前后两种装扮惟妙惟肖,扮什么像什么,连语气语调神态动作都完全不一样,这已经超脱了易容的范畴,神乎其技。
难怪十一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这个,很聪明了。”火虎嘎嘎笑道,“看样子,差一点就猜了出来,幸亏我动作快,一直跟着。”
他真实声音,也难以描述,似男似女,却又不算难听。
“这次怎么就两个女人来?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嘛。这个虽然聪明点,但还没有武功。”火虎语气惊奇,伸手拎起太史阑。
一拎没拎动,再一看,太史阑紧紧拽着地上一截树根呢。
“哧哧。”火虎失笑,“真有意思……抓着个树根不挪窝我就拿你没办法?”一边笑一边拔萝卜似地用力往上一拔。
“啪。”一声脆响,似是树根被拉断,太史阑身子被硬生生拽起,但与此同时,黑泥四溅,彩光闪烁,一样东西从树根底部飞速弹起,咻地越过正好身体一偏的太史阑,扎入火虎的手臂。
“什么东西……”火虎只觉得银白光芒一闪,胳膊微微一痛,那东西根本不算利器,只入肉浅浅一点,血都没怎么流,他随手就拔了,笑道,“办法好,可是武器也太差劲了……咦……”
他忽然晃了晃,两眼发直。
“苏亚!”太史阑厉喝。
苏亚早已扑了过来,半空中舒展身体如母豹,砰一声闷响她扑倒火虎,手肘左右一分、一顶,咔嚓两声卸了火虎腕关节,两腿一盘一绞,向上一扬,咔咔两声,火虎的踝关节竟然也被她给卸了。
黑沉沉的霾云下她倒翘绞起的双腿,活像一只扬起尾钩的巨大母蝎。
连太史阑都看得愣住,无法理解这样灵活的身体和奇绝的动作。
火虎完全失去抵抗力,苏亚才一挺腰弹身而起,她的腰就像最强力的弹簧,一触便要弹上云霄。
看见太史阑难得惊诧的眼光,她垂下眼,呐呐不语。太史阑也没有问,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秘密,朋友要做的,不是窥探,而是捍卫。
一声呻吟,火虎从茫然状态中醒转,随即感到剧痛,此时才发现,自己大字型趴倒在地,手脚都不能动了。
这个易容高手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刚才怎么了?自己不是在低头拔那女人吗?现在怎么这模样躺在地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
“妖术……妖术……”火虎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他奶奶的报应啊……”
太史阑淡定地踩过他,取回了掉落在地的人间刺,刚才她看到地上有一截长藤连着一截树根,趁机让火虎踹落她,在火虎说话的瞬间,将人间刺绑在藤上,刺入泥土,形成角度,火虎全力一拔,树根带着藤被大力扯动,人间刺随即破土而出,弹入火虎臂膀。
也幸亏火虎常胜将军,骄傲自大,看见两个女人生了轻视之心,注意力又在武功最好的苏亚身上,废话太多,否则太史阑也来不及布置。
“你怎么猜到……”苏亚问太史阑,是怎么发觉两个人是一个人的。
“你说他擅使左手剑。”太史阑道。
“嗯,左撇子。”苏亚想了想,却没想起来刚才火虎有用过左手。
“不,未必使左手剑就是左撇子,保不准是他迷惑他人的计策。他右手其实更灵活。”太史阑道,“但有时候,骗人骗久了,会形成习惯。他的左手握剑握惯,虎口茧子比右手重,而且有的动作会习惯用左手。他先前在棚子里睡下,往右翻身,应该右手撑,他却用了左手。因为他一直用左手对敌,形成了‘左手更强壮’的潜意识。庙里他递豆子过来,是右手递的,垂在身边的左手却轻轻一握,也是习惯。”
苏亚点点头。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地上的火虎在呻吟,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好将解释归结于神鬼和运气,“星浮大师说我壬申年涉江河遇阴人不利……我怎么不早听他的……”
两个“阴人”不理他,一个单膝跪他身上,一个扯出随身带的长绳,结结实实捆了,火虎又在痛苦呻吟,“奶奶的也没人怜香惜玉……”
他被苏亚压在地面上,耳朵贴着泥土,原本唠唠叨叨,忽然浑身一震,失声道:“堤坝这么空!”随即一抬头,又道:“下雨!”
“哗啦!”一声,就好像天公应了他的呼唤,刹那间暴雨倾盆!
头顶上风撕扯开浓云,将一天沉沉的黑云打散,散开的黑云间,闪着片片白光,那是雨,自云中生,过千万里天涯,狂飙砸落,大片大片的雨像幕布一般卷过来,风中的长草一瞬间齐齐断裂倒伏,遍地疮痍。
这么凶猛突然的雨,太史阑和苏亚都被打到窒息,无法发声,只有火虎忽然仰天呼号,“完了!完了!比我想象得还糟!”
“疯子。”苏亚嘀咕了一句,拖着他快速奔下堤坝,迅速把他捆在马上,和太史阑赶回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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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北严府衙后院里,府尹张秋被那一声巨响惊醒。
一睁眼看见天瓢倾落,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披衣坐起,捻亮油灯,开始写信。
信纸雪白,压印桑纹边,古朴又精美,是京中某个贵人的喜好。
“……请兄台代禀:龙莽岭盗匪一事,卑职已有万全之策在心,必不致有所遗患,危害你我。此间地利人和,又逢天时,是为神助。请主子放心。稍后会对二五营诸人有所安排……另,沂河坝去年冬加固时,工程节余银两三百万两,已命盐帮刘舵私密押入丽京……请代问主子安。”
信写完,他耐心地等吹干,放入特制的信封,小心地放在窗台下一个暗格里,等待天亮,有人来取走。
随即他看向滚滚雨幕……这么大的雨,两个女人单身去围捕那个恶徒,荒郊野岭,杀人恶盗,能有什么结果?嗯,好及时的一场雨,到时候一切痕迹都被冲掉,正好又一桩死案。
他手指敲着桌面,沉思,又可以给火虎的罪状上添一笔,赏金要不要再上一格?也好表表官府对破案的决心和诚意?唔,明早什么时候派人去收尸?
……
大雨也惊醒了签押房值守的兵丁马壮们,众人都没了睡衣,起来关窗唠嗑。
“那俩女人运气真不好,”那个报信的衙役嘻嘻笑道,“这么大的雨,看样子九死一生了。”
众人大多都笑,也有人皱眉不做声,半晌一个半老兵丁道,“三狗,你乐呵什么,说起来人家有什么错?我家就在龙莽岭附近,家乡人多少年因为那些惯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次捎信来说,那些山匪最近收敛了许多,才来得及抢种庄稼……咱们是庄户人出身,莫因为投了官府,就忘了做人本分!”
“放你娘的屁。”几个年轻衙役恼羞成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听过没,你一身反骨,小心大老爷拿你!”
“吵什么呢。”有人幽幽道,“反正那俩女人死定了,三狗子,报讯可是你去的,小心人家冤魂来缠你哟。”
“胡扯什么。”一阵风过,三狗打个寒噤,畏怯地四面望望,强笑道,“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怕什么……”
“砰!”忽然大门一声巨响。
心里有鬼的众人,惊得一跳,互相望望,发现对方脸色都白了。
“风……是风……”三狗勉强笑道,声音打抖。
“砰。”又是一声,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是在打门,风雨声里听来,明明是女声。
“幻听……幻听……”三狗的白脸已经发青。
“好像有人在撞门。”那个年老兵丁道,“三狗,今天是你值戍守门,你去开门。”
“我……我……”三狗嗫嚅半天,赔笑,“牙叔,我今天老寒腿犯了,要么,劳烦您一下?您向来行得正,不怕这些脏东西。”
“我?我一身反骨。”牙叔闭眼悠悠道,“不敢去。”
“你……”三狗想怒,不敢怒,看看众人脸色,知道此刻风横雨急,有鬼敲门,万万没人代他去,只好咬牙提了灯,披了蓑衣,拿了一根水火棍防身,一步三移地去开门。
雨大得对面不见人影,他一路冲到门后,手刚触及门闩,忽然“砰”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道闪电打下来。
天地雪亮。
雪亮的天地里,浑身湿淋淋,乌发粘额,脸色如雪的女子,直挺挺矗在他面前。
一亮一亮的电光,在头顶上追逐,将门前人影映得忽明忽暗,隐约那人脸上,一道疤痕蠕动,两眸冷光四射。贴得极近的脸,冰冷毫无呼吸,他心胆俱裂地向下望去,一道长绳牵在苍白的手中,地上长长的一具尸体,洇开淡淡血迹……
雨夜、闪电、血迹、牵尸的尸体……
“鬼呀——”他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直挺挺向后一倒。
苏亚低头对他看了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放开了呼吸——这家伙口臭真厉害!她屏息好久!
那声惨叫惊动了其余人,众人战战兢兢,互相打气,蹭出来一看。
两个乌发披面,脸色苍白,毫无表情的女子,拎着一个什么东西,湿淋淋地跨过门槛,门槛之下,三狗一动不动。
瞬间人群晕倒一半。
太史阑抬脚从三狗身上踩过,和苏亚两人拎着火虎一路向签押房来,她们到哪里,哪里人群四散。
前堂的响动惊动了后堂,府尹大人披了衣服,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太史阑和苏亚,他眼睛向后一翻,似乎也要晕倒了。
太史阑站在签押房的屋檐下,她脚下瞬间湿了一摊,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她盯住了拱门前大伞下的府尹。
“太史阑,奉命捉拿巨盗火虎。”她一字字道,“虽无援助、无手下、无接应、无后援。但,幸、不、辱、命。”
暴雨,雷霆,檐下笔直而立的女子,她脚下软成一摊的巨盗。
漫天飞窜的电光,和比电光更亮更烈,更冷更杀气的目光。
众人惊到无法言语,不可置信。
“三狗子死啦!”牙叔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几个衙役身子一软,跪倒在泥水地里,怔怔地仰望着太史阑。
府尹张秋也怔怔地望着太史阑,忽然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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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呐,最重要的是开心,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