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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石屋装点很有傅问渔的气息,插几束花便能将平淡的屋子盈满生机,摆一张茶几就能闻到袅袅茶香气,石桌上搁一本书,折着的那一角是她看到的哪一章趣事留印作记。
方景城终于得到了片刻与傅问渔独处的时间,没有任何外人在,只有他们两个,他可以忍住锥心之苦感受她不在乎的神色,也能忍住眼中灼热细看傅问渔眉目,他忍得艰难,滚动着喉结口舌干燥,无形而来的闷痛能击碎他全身骨骼与血肉,不见任何痕迹,连崩溃与绝望都无声无息。
而傅问渔呢?傅问渔只是理了理她喜爱的烟青色裙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发间还有一朵小小的细碎紫花是小开替她别上的,她眉目淡然清雅,如见一位从未谋面的客人,可以用最普通无奇的语调说一句:“城王爷请说。”
“你可知,末族的人准备如何对付你?”声音带些沙哑,方景城已能感受到喉间的腥甜血味,是啊,要撕裂自己,才能装作没有疯掉。
“听说过一些,有什么掠魂阵法是吧?”傅问渔点点头,相对方景城的绝望神色,她的无动于衷已不是可怕,而是残酷。
“十月一号那一天,他们会把你带进长老楼地下,以阵法将你囚禁起来,阵法将如何获得你身上的力量,只有卓尤二位长老知道,杜畏当年出逃时时间太过匆忙,杜家的长老未能将一切都细致地告诉他,只知道那日,是最好的时机,而主持阵法之人,因离你最近,可得你身上最精粹的力量,故而能多活一百年,活过三百岁。”
方景城痴痴地看着傅问渔,哪怕他心里像是被万把刀片凌迟也不愿意收回眼神,这样熟悉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冰冷?
冰冷的人含几分客气的笑意:“这个我知道,所以他们才抢破头的要抢着将我送上阵法,城王爷你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客客气气作别。
“整个末族以掠魂阵法为中心,都是一个巨大的屏障,这屏障对旁人无用,只针对天之异人设下,沈清让也知道此事,他一直在找破除屏障的方法,我知道怎么破,我能带你离开。”方景城喑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条件呢?”傅问渔客气又理智。
“不需要任何条件,我来这里,是为了带你离开。”
“代价呢?”傅问渔理智又客气。
“不需要你来担负,代价我来承担。”
“城王爷如此慷慨,我却不知日后要如何报答。”
“不需要你报答,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你能不能,就坐在那里,让我好好看看你,等我把你救出去,到时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可我只想去没有你的地方。”
一行泪终于从方景城通红的眼眶中滑落,他忍了又忍,扛了又扛,他想着不能在傅问渔面前软弱,傅问渔从来都不喜欢软弱的人,也不愿以这样低下的姿态让傅问渔以为他是在博取同情,原先他想,他将一切事情都做好就好。tqR1
可他终究是料想不到,傅问渔只是需要一句话,就能使他魂飞魄散。
“城王爷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了,既然掠魂阵法是整个末族的阵眼,我想十六年前的那位异人逃得走,我也可以想到办法,有劳城王爷挂心。”傅问渔不看他悲伤欲绝的神色,微微点头便要起身。
“十六年前那位异人能逃走,是有杜家出手,打开阵法缺口,又有奇人暗中相助。”顶着即将碎裂的感觉,方景城仍在坚持,既然是争取过来的,难得的与她独处的机会,便是在针尖上行走,也要撑至最后一刻。
“城王爷,你的意思是不是没了你,我是无法凭自身力量离开这个地方的?”傅问渔笑声说道。
“让我帮你。”
“既然是这样的话,不如将整个末族毁掉好了,如果连末族都不复存在,那还谈什么阵法呢?”傅问渔咬了一半的唇,偏着头认真地说道。
“你即使要一个人拼得头破血流,也不肯让我插手吗?”
“对啊,你让我觉得……恶心。”傅问渔露出了除开平静寻常之外的额外一点点,一点点的其他情绪——凉薄。
“当初城王爷说了好些动听的话,我全部都当真,后来事实告诉我,那些话随随便便都能说,誓言随随便便都能起,但是我却不随随便便就相信。吃一堑总要长一智的,现如今我只相信我自己,不好意思啊城王爷,你在我这里没有任何可信度,所以你的承诺,我一个字都不信。”
傅问渔凉薄的笑意让人透骨生寒,让人想象不到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冷血无情的女人,而终于让人明白,她抹杀的不仅仅是方景城,还有当初的自己。
她彻底否定了当初的自己。
“除非我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方景城站起来走到傅问渔面前,双手按在傅问渔的椅子扶手下,红着眼睛低着头,墨发倾散覆住半个肩头,他狠狠地看着傅问渔,想要看破她这张古井无波冷酷冰凉的脸,也想看透她沉如寒石无情无义的眼,想问一声她,到底要怎么样,她才肯相信自己真的已知错回头。
不求原谅,但求惩罚。
几滴清亮眼泪滴在了傅问渔微微仰起的脸上,那是方景城眼中滚出的热泪,灼人心痛,傅问渔静静抬头看着方景城近在眼前的面孔,曾经爱极这张脸,后来恨极这张脸,如今,如今没什么了。
已经忘了他那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时,是何等的火辣发痛,也忘了他说出“她不像你,她很单纯”时,是何等的心肠绞碎,更忘了得知他与自己约定三年,不过是为了想救活肖颜开时,是何等的绝望愤怒。
都忘了,忘了好啊。
爱一个人是这样的辛苦,恨一个人也是这样的辛苦,不如都忘个干净。
所以便能抬手抚去这张脸上的泪痕,将泪滴在指间毫不在乎地轻拈:“不必要了,我不需要你这放低身段的自我毁灭,也不需要你放下尊严的卑微哀求,我已足够强,强到不需你,这是你赠予我伤口然后结成的果,我很感激。”
方景城不太记得傅问渔是何时离开的,也不太记得他是何时倒在的地上,只记得一双尖尖小小的绣鞋,轻轻缓缓地踩着地面,从他一边慢慢悠悠地走远,留下一个远远淡淡的背影,他伸了伸手,捉也捉不着。
他目光有些涣散,未能看清,那远远淡淡的背影有一起和一伏,似是长长一口气,自心底到喉间,到口唇,再到外边。
软软与绵绵备下好酒与好菜,还能弹得一手好琵琶吹得一曲好萧声,傅问渔坐在圆桌上与温琅两人喝得酩酊大醉,笑意都飞过了屋檐与小院,越过了开得正好的花和碎得正惨烈的方景城。
“烈儿娘,这个酒是烈儿娘对不对?”傅问渔喝得晕晕乎乎,晃着手中的酒瓶子迷迷糊糊地望着温琅。
温琅好酒量,喝了不少的他依然神色不变,只笑意含情似不见底:“对,就是当初在狩猎场上给你喝过的烈儿娘,你还记得。”
“我记性很好的,除了……呵,没什么。”傅问渔笑着摇头又是一口,全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走一样。
温琅不说话,只看着醉得连坐也坐不稳的傅问渔,也不去扶她,她心中当很苦才对,便喝一壶最烈的酒,看她能不能吐出半点心迹。
一直喝到月上西楼,傅问渔也只胡言乱语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半点心里话也不说,温琅原怀疑傅问渔有苦只是藏太深,可是他不得不相信,傅问渔心底什么也没有,大概只剩下一片最空虚荒凉的断壁残垣。
“跟我走吧,去祈国,我绝不负你。”温琅再次向她说道。
傅问渔醉眼惺忪,慵懒娇媚,看着温琅低声轻笑:“你猜我信不信你的话。”
“我不是少将军。”温琅认真说道:“我不能保证我以后不会娶其他的女人,但我只会在心里放你一个。”
“好笑,你将坐拥三千美人,却说心中只得我一个,这跟方景城所说的必将娶我为妻,却心心念念挂记另一个女人,有何区别?”傅问渔晃着步子站起来,歪歪扭扭走几步,转身看着温琅:“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觉得女人很好骗呢?是我们这些女心甘情愿被你们骗,你们才骗得着,你们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她醉着步子走到软软绵绵身边,看着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粉玉姑娘,醉笑道:“你们的曲儿不好听,我来找个会弹琴的人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人间好曲。”
软软绵绵扶住软成一滩泥的傅问渔,小脸儿皱起,望望温琅又叹气着对傅问渔道:“未来的太子妃娘娘,我们家太子殿下可是真心喜欢你的呀。”
“真心?”傅问渔失笑一声,搭着小姑娘的肩看着温琅:“来,太子殿下,告诉你们家软软,真心值几个钱?”
“未来的太子妃娘娘,我是绵绵啦!”小姑娘撅着嘴。
“哦,绵绵。”傅问渔点点头醉声道,又松开她肩膀一直走到沈清让的房间,拍着沈清让的房门,“大国师,请你弹个好曲子吧。”
屋内流淌出沈清让绝佳的琴音,似一泓月光,流泄而下。
曲声婉转,如有情人在耳边低声诉语,含着无尽情意喃喃不休。
傅问渔在这一片流动着的乐章里,抱着一壶烈儿娘,醉得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