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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茂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别着急,慢慢说。”老太太一直笑着,眼中都是慈爱,他看着看着,紧张的心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他冲着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郑重极了:“二外祖母,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表妹,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去吧。”老太太合不拢嘴:“等下午你们回来了,我做胡辣汤给你们吃。”
叶茂欢喜得快要飞了,却压制着激动,自持道:“我最喜欢胡辣汤了,我下午一定来。”
“叶表哥,我们走吧。”庄明宪已经撑着伞在门口等着了:“再说下去,真的要迟到了。”
祖母说,叶表哥长得好,性子好,跟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像,她还以为祖母是顺口一说呢。
现在看来,祖母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失宠了。
不过叶茂人还真不错,他每次来,都能把祖母哄得眉花眼笑。
以后,要多邀请他来才是,这样祖母就能笑口常开了。
庄明宪暗暗想到。
跟陈氏陈氏、庄明姿汇合之后,他们就一起去长房。
庄明姿问庄明宪:“你给伯祖母准备了什么寿礼?送去了吗?”
大姐皮肤白皙,柳眉俊眼,秀若芝兰,身上一股如水般温柔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此刻她温柔地看过来,眸中淡淡的笑意,让庄明宪心头一松。
“准备好了。”她笑道:“是一双绫袜,我亲手做的。”
庄明姿秀气的眸中闪过一抹惊诧,然后抿嘴笑了:“果然长进了,竟然能做绫袜了。若是曲娘子还在,必定不会跳脚了。”
庄明宪哈哈一笑:“是呀,当年死不悔改的臭丫头如今也会做袜子了。”
她们小时候曾经跟着一位姓曲的娘子学针线,庄明宪坐不住,不肯用心学,每次曲娘子布置作业,都是庄明姿多绣一份,让庄明宪交给曲娘子。
那曲娘子火眼金睛一般,每次都能认出来,然后训斥庄明宪。
庄明宪就乖乖认错,下回继续犯。曲娘子就说庄明宪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的臭丫头。
“小时候不懂事,总是让大姐受累,今天我正式道谢。以后大姐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跟我开口,我一定义不容辞。”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好像春日枝头桃花瞬间绽放,绚烂耀眼,光彩夺目。
庄明姿目光在庄明宪脸上停留了一会,极淡,极淡地笑了。
可真是漂亮啊。
有庄明宪在,谁还会注意庄家其他女孩子呢?
“大姐,你听,好热闹!”
过了花园最中间的浣花湖,热闹喜庆的声音就远远地传来了。
前世她跟叶茜打架,头上受伤之后很久都不能出门。加上祖母与长房老太太交恶,所以她根本没有来给长房老太太拜寿,也没有看到热闹的景象。
嫁给傅文之后,她生活的也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
像今天这种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的场景,对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们走快点!”庄明宪忍不住提了裙角,快走了几步。
叶茂走在她身后,看她一副孩子般好奇的样子,眸中漾出几许温柔。
他愿意永远陪在宪表妹身边,永远看她欢欢喜喜的样子。
几人在海棠轩分了手。
男宾安善堂招待,女客则被安置在悠福厅,中间隔着海棠轩,门口有丫鬟婆子守着,谨防男宾走错了路,冲撞了太太与小姐们。
庄明宪一行人到的时候,悠福厅里已经来了很多太太小姐们了。
衣香鬓影,笑语盈盈,非常热闹。
她跟庄明姿一起,一左一右地跟在陈氏身后,看她跟太太们寒暄。
庄明宪的出现,立马让夫人太太们眼前一亮。
“哎呀,这是你们家的两位小姐吗?可真漂亮。”
“是呀。”大太太陈氏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庄明姿多认识一些人,就笑道:“这个是我的女儿明姿,小一些的这个叫明宪,是明姿的堂妹。”
“这孩子,长得可真好。”那位太太笑容满面,上前拉了庄明宪的手,问她几岁了,可读书了,平时喜欢做什么。
庄明宪很少被人这样问,非常不适应她的热情,却也不好把手抽出来,就耐着性子回答她的问题。
那位太太对她的柔顺非常满意:“长得好,性子还这么乖,真是难得。你可及笄了?”
其他几位太太也走上来,亲热地问庄明宪话。
庄明宪被她们围着,开始还能应付,后来笑容慢慢就有些僵硬了,又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客人不高兴,只能求助地去看陈氏。
陈氏见那些人一窝蜂都去跟庄明宪说话,把庄明姿冷落在一旁,眼底就闪过一丝寒光。
正巧有人笑着问陈氏:“这位宪小姐真真好乖巧的人,花骨朵一般,你是怎么教育的,跟我说说,我回头好教教我们家那几个不省心的。”
大太太陈氏就压下心头的忿然,笑着道:“这孩子打小就没了父母,秉性又弱。我们老太太爱若珍宝,等闲不让她出来见人,所以才会如此娴静。”
那些太太们听着就松开了庄明宪的手,转头去问庄明姿。
陈氏这才转头,柔声又慈爱地问庄明宪:“累了吧?我让丫鬟领你去安静的地方养养神,免得拜寿的时候撑不住。”
庄明宪笑了。
真没想到以端庄贤淑著称的大伯母也有这般虚伪阴暗的时候。
丧妇长女,还身体柔弱,连拜个寿都支持不住,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她就休想再嫁人了。
不过,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嫁人,大伯母这样,正好帮了她一个大忙。
“好。”庄明宪落落大方道:“我确实有些累,先告退了,失礼之处,还望诸位太太见谅。”
庄明宪说完,才发现那些太太们都拉着自己中意的姑娘们说话,根本没有人注意自己。
她笑着摇了摇头走了,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悠闲自在地喝着茶水。
一炷香时间之后,长房老太太在庄素云与良二太太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身穿藏蓝色五寿捧寿妆花褙子,笑容满面,精神抖擞。
庄明宪看着很高兴。
倒不是为了长房老太太,而是为她的祖母。
前世长房老太太卧病在床,没能亲自出席寿礼,还把责任怪到了祖母头上,导致祖母跟祖父闹僵翻脸,后来一步步走上悲剧。
这一世她重生了,长房老太太如期出席寿礼,祖母祖父关系跟从前一样,并没有变坏。
可见她做的努力都是有用的,以后她也要更努力。让祖母安享晚年,让大姐嫁给傅文。
庄明宪跟着众人一起,按照年龄身份站好,一起给长房老太太拜寿。
长房老太太笑呵呵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让女眷打牌也好,听戏也罢,一定要尽兴,然后就由庄素云陪着回去了。
庄明宪不会打牌,就准备去后面的戏楼听戏,才站起来,就被人叫住了。
“宪小姐。”马胜家走过来,笑嘻嘻道:“您怎么站在这里,大家都在棣华轩呢,老太太叫你过去呢。”
她笑得热情,庄明宪却心生警惕:“伯祖母叫我做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是单叫我一个呢,还是叫了其他姐妹呢?”
“当然是所有小姐都叫了,姿小姐、珊小姐、茜小姐都去了,还有四房、六房的两位嫡小姐,就差您了。”马胜家的道:“傅老夫人也在,我们赶紧过去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好,我这就过去。”
马胜家的完成任务,心里冷笑,这回就让你原形毕露,看傅老夫人还会不会让傅文娶你!
棣华轩正厅里布置的花团锦簇。
傅老夫人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座,长房老太太在她对面坐了,四五个娇花一般的女孩子围在厅堂中间的桌子旁边,对着桌子上的两盆荷花啧啧称赞。气氛热闹又祥和。
庄明宪进来的时候,众人一起抬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皮肤雪白,杏眼桃腮,娇花照水般娴静,非常的漂亮。
她还穿了玫瑰粉的交领齐腰襦裙,衣襟与袖口绣着折枝桃花,裙摆处几只彩蝶随着她的脚步而翩翩起舞,越发显得她娇媚动人。
傅老夫人看着,不由“咦”了一声:“两年不见,竟这般端庄漂亮了。”
能得傅老夫人一声夸赞,多么不容易啊。
这下子别说叶茜嫉恨难当了,就是其他几个女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
庄明宪笑着走上前来,给长房老太太傅老夫人都行了礼,落落大方道:“您谬赞了。”
傅老夫人暗暗点头,真的很漂亮,她这一出现,谁还能看到别人啊。
明明另外几个小姑娘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到她面前,就非常不够看了。
从前她哭哭啼啼畏畏缩缩的,旁人看不到她。如今这性子改了,真是天差地别。
长房老太太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却招了招手,慈爱道:“快过来,你贤大伯父从京城送了两盆荷花过来给我贺寿,你杰二哥他们一时兴起,要你们根据荷花做诗,他们来评个高下。”
庄明宪这才注意到,厅堂里还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镂雕花开富贵双面隔断屏风,屏风那边影影绰绰,坐了不少人。
既然二少爷庄杰在,那叶茂傅文一定也在。
庄明宪一下子就明白了。
伯祖母醉翁之意不在酒,整这一出戏,是想在傅老夫人、傅文面前给叶茜造势啊。
叶茜上前来,活泼又亲切:“明宪,杰表哥还跟祖母打赌,说我们今天一定没有好诗,你快来,咱们姐妹同心,好好做几首诗给他们看看!二外祖父学问最好,你一直养在二外祖父身边,我们就指望你了。”
众人的焦点又凝聚到了庄明宪身上。
看着叶茜笑语盈盈的样子,庄明宪只觉得膈应。
叶茜这鬼东西真是蔫坏蔫坏的,明知道她不会作诗,还故意这样说。
分明是想让自己丢脸,踩着自己上位呢。
“我很少作诗,也难有佳句。”庄明宪赶紧推辞:“今天我就不作了吧?”
叶茜眸中划过一抹得意。
怕了吧,就知道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你想躲,没那么容易。
“那怎么行?每个人都要作诗,你怎么能例外?”
叶茜抿嘴一笑,故作大方道:“不过你来的最迟,就给你更多的时间,我们是一炷香的时间,你再多加一炷香,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是在激将庄明宪呢。
庄明宪怎么能不接招?
她也笑了:“那怎么好意思?既然大家都是一炷香的时间,我也跟大家一样吧。”
叶茜挑眉道:“那我就等着看你的佳作了。”
“马嬷嬷,把香点起来吧。”长房老太太笑道:“我们来看看,哪一个做的最快最好。拔得头筹的,奖励一盆荷花。”
“祖母,这不公平!”杰二少爷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了过来:“妹妹们作诗固然辛苦,可我们也忙着点评并没有闲着啊,妹妹们有花,我们什么都没有。祖母,您老人家不能只疼孙女不疼孙儿,不能这么偏心。”
“你这小猴儿!”长房老太太笑容满面,无奈欢喜道:“亏你还是做哥哥的,竟然一点亏都吃不得。既然你们点评妹妹们作的诗,那连誊抄也一并做了吧,让你们妹妹点评你们的字。谁的字写的最好,就把剩下的那盆荷花端走,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屏风那边就传来哄闹笑声:“祖母您要把荷花送给时文就直接说啊。”
时文是傅文的字,他不仅文章做的精妙,还有一手公认的好字。
“大家别气馁!”庄杰大声道:“那边坐的都是咱们的亲妹妹,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庄明珊就笑着道:“二哥你别想了,我们是帮理不帮亲,绝不会徇私舞弊的。”
“哎呀,哎呀,那我们真的没戏了。”
娇俏的少女,阳光的少年,大家说说笑笑,气氛特别的好。就连性格严肃的傅老夫人,眉宇间也少了几分清冷,说了几许柔和。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庄杰就大声问:“妹妹们可做好了,谁先来啊?”
女孩子们很谦让,纷纷请别人先做。
叶茜就对庄明珊使了一个眼色。
庄明珊点了点头,一改从前的沉默,当仁不让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做第一个,那我就抛砖引玉了。二哥,你们听好了,好好记下来。”
“临波叶田田,红粉娇可怜。一阵芙蓉雨,珍珠落玉盘。”
“二哥,你们记下来了吗?”庄明珊大声道:“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我觉得还不错,你们要好好点评。”
这首诗做的非常一般,甚至说一般都很勉强,因为平仄都没有对上,红粉娇可怜这一句更是显得有些轻浮了。
庄明珊这副傲慢自大的样子,庄明宪看了,暗暗摇头。
庶女的日子不好过,庄明珊从前在二太太跟前最是低调小心,如今这般高调,八成是得了长房老太太的授意。
也是,没有庄明珊的轻浮粗陋,哪里能显示出叶茜的懂事知礼呢?
红花都是要绿叶衬的。
“妹妹,你这首诗果然是抛砖。”庄杰笑着说道:“赶紧让美玉出来吧。”
庄明珊可能是没想到庄杰会这么直接,她脸色一白,笑得非常勉强。
没有哪个女孩会愿意做衬托美玉的砖头的。
庄明珊那僵硬的样子,庄明宪都觉得很不忍,她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许可怜。
没想到,庄明珊却突然看着庄明宪,大声道:“明宪,轮到你了。”
说完,不待庄明宪回答,就道:“二哥,明宪妹妹要作诗了,你们纸笔备好,准备记录吧。”
原来,不止庄明珊是砖头,自己也是衬托叶茜的砖头啊。
庄明宪目光划过众人。
傅老夫人与长房老太太,两人一个低头品茶,一个面带轻慢,分明是不看好她的。
庄明珊低着头垂着眼皮,神色莫辨,庄明姿眼中有淡淡的紧张关切,四房六房的两个女孩子摇头的摇头,撇嘴的撇嘴,认定了她不会作诗。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叶茜脸上。
叶茜也看着她,眼中有挑衅,有轻视,更有看好戏的洋洋自得。
叶茜是想用自己的粗鄙无才来衬托她的才华洋溢啊。
只可惜,她们的算盘打错了!
庄明宪哂然冷笑,从从容容地站起来,用娇糯清甜的声音朗朗说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众人皆是神色一变,屏风那边更是传出吸气的声音。
这一开头就不落俗套先声夺人了,接下来会怎么样?
一时间,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庄明宪身上。
众人的反应庄明宪早就料到了,她并不紧张局促,反而不急不躁:“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注释一)
室内一片沉静,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屏风那边才传来赞不绝口的叫好声:“好诗,宪妹妹这首诗立意新颖,不落俗套,”
“我还以为女孩子做不出好诗,不想宪妹妹竟别具匠心,把我们男儿都比下去了。”
“是啊!与之前的荷花诗都不一样,诗中表达的情感耐人寻味,让人回味悠长。”
这个声音温润又带着几分欢喜,庄明宪认得,这是叶茂的声音。
他道:“我觉得这首诗是第一,你们觉得呢?”
庄杰不服气道:“这还没做完呢,你怎么就知道这是第一了?别的妹妹还没有作诗呢?”
有人立马反驳:“这还比什么呀,根本就没有悬念了,宪妹妹这诗乃今天当之无愧的诗魁了。”
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朝外蹦,实在是因为庄明宪这首诗太惊艳了,让他们太震撼了。而作出这首好诗的人不是别人,不是之前一直比他们厉害的傅文,是庄家人,是他们的妹妹,多有面子啊。
庄明宪淡定地坐回原位,叶茜眼里能喷出火来。
今天本该她大出风头的,她的诗早就准备好了,特意请人润色过,非常好。
可没想到庄明宪做出来的这首诗比她准备的那首还要好。
庄明宪应该是出丑被嘲讽的那一个,可她却抢了她的机会,出尽了风头,让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有庄明宪那首诗在前,她就是再做诗,也不过是落入俗套罢了。
这个贱婢!该死!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忍着,一定不能在众人面前失态。
庄明宪看着叶茜,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可怜手下败将的笑容。
叶茜脸色更难看了,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庄明宪只觉通身上下都格外舒爽。
若是长房准备的是其他的花,她今天就是不出丑,也仅仅能表现一般。
可偏偏竟然是荷花。
傅文最喜欢荷花,他做了不少荷花诗。
这一首就是傅文二十岁那年高中探花之后所做,皇帝大加赞赏,在京中流传度很广。
可以说,这是傅文做的荷花诗中最好的一首。
除非叶茜能搬出状元郎来,否则,她今天必败无疑。
叶茜真是太不走运了!
庄明宪暗笑道,这大抵就是重生的好处之一吧。
“明宪作了这么好的诗,我是不敢献丑了。”庄明姿站起来,柔柔一笑:“茜姐儿还要作吗?”
叶茜心头一惊。
她的才华已经不如庄明宪了,难道在接人待物方面还要被庄明姿比下去吗?
不,绝不行!
她挤出一个笑容,洒脱道:“不作了,不作了,本来作诗就不是我的强项。”
她们不作了,四房六房的那两个女孩子,就更不会作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宪表妹的诗滕一遍吧。”叶茂朗声说道:“看看剩下的那一盆荷花,花落谁家。”
别人想不想要他不知道,至少他是很想要的。
两盆荷花,他跟宪表妹一人一盆,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啊。
叶茂心头热热的。
几人就都低下头写起字来。
有人故意问傅文:“时文,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咱们这里头,就数你文采最好,吟诗作赋不再话下,你也最喜荷花,不知这首诗比你的水平如何?”
傅文非常震惊。
他没有想到庄明宪竟然能做出这样出类拔萃,文采斐然的荷花诗。
他最爱荷花遗世独立的姿态,为此做了不少诗,从没有哪一首能跟庄明宪这一首匹敌。
最奇怪的是,当庄明宪吟咏出这首诗之后,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这首诗是他作的一样,好像这首诗抒发了他心中所想一样。
除了诗震惊他,庄明宪的声音也令他诧异。
她念诗的声音,跟那个为他捂伤口、喊小厮、不停安慰他的声音几乎一样。
那一瞬间,他以为时间倒转,他又回到了受伤那天。
他痛苦害怕地蜷缩在地上,她一声一声地安慰他。
娇软清糯的声音,带着丝丝的甜,就像他吃过的槐花蜜糖,带着春天的清新。
怪不得他之前一直觉得庄明宪的声音很熟悉,原因竟然在这儿。
她的声音竟然跟庄明姿小时候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嘴角抿了抿,清冷道:“很好,比我好很多。”
“哈!”那人就大声道:“宪妹妹,你听到了吗?我们傅案首对你甘拜下风,说你的诗做的好,比他的好。”
“唰!”
他说话的时候,长房老太太正好命婆子把屏风撤去,这话音一落,屏风刚好被搬走。
两边的人都毫无阻拦地暴露了,傅文显然没有料到,一抬头,视线就跟庄明宪对上了。
庄明宪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开,跟旁边的庄明姿说话。
好像刚才那一个插曲不存在似的。
傅文沉默低头,继续写诗,淡定自若一如平常。
誊抄完后,丫鬟把各人所写都平铺在大案上,让小姐们评出写的最好的那一个。
庄明宪一眼就认出了傅文的字。
冷劲特立,一如其人。
不过他今天的字多骨而少肉,显然是下笔的时候心中不悦。
必定是自己做出这首诗他不高兴了。
他越是不高兴,她越是高兴。
或许她以后可以多做几次这样的事情,提前把傅文之前做的事截胡,给他添堵。
嗯,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庄明宪想也没想,越过傅文,把票投给了叶茂。
最后大家统计,还是傅文赢票数最多,赢得那盆荷花。
庄明宪冷哼了一声,撇了撇嘴,那么好的荷花,给那样的人渣,太可惜了。
这出戏唱完了,她可以走了吧。
赢了一盆荷花,给长房老太太、叶茜气了一场,这一趟没白来。
庄明宪本以为要散场了,不料马嬷嬷笑着来禀报:“老太太,傅老夫人,四房维三太太来了。”
四房三老爷庄书维的发妻姓朱,人称小朱氏,她是长房老太太娘家侄女,平时跟长房走的很近。
小朱氏生的珠圆玉润,皮肤白皙,她穿着雪青色翠蓝色素面杭绸褙子,步履轻快,满面笑容:“大伯母,听说您让她们作荷花诗,结果如何了?让我来猜猜,是哪一个得了第一名?”
长房老太太眼中闪过一抹阴冷,又很快散去:“不用猜了,明宪做的荷花诗第一,傅文写的字第一,分别得了这两盆荷花。”
小朱氏一噎,原本准备好的夸赞之词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怎么跟之前说得不太一样?不是说好叶茜会得第一的吗?怎么突然变成了庄明宪?
那接下来还要继续吗?
就在小朱氏犹豫不决的时候,长房老太太说话了:“你不在戏楼那边听戏,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朱氏明白这是继续的意思了。
“刚才寿礼摆在大厅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紫檀木的小桌屏,不仅配色鲜艳,花式新颖,最难得的是绣活栩栩如生,那屏风上的仙鹤跟活的一样,好像马上就要从屏风里飞出来了。我心里爱得不得了,一直惦记着。”
“下个月我干娘过小寿,我也想绣个屏风给我干娘,正愁没有好看的花样子呢。”小朱氏笑着道:“大伯母,你知道那是谁家送的吗?”
“送进来的寿礼太多了,你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样一面小桌屏。”长房老太太呵呵笑:“一定是你在夸大其词了,哪里有那么巧的手,能绣出会飞的仙鹤?您要不要也看看?”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傅老夫人说的。
傅老夫人点头道:“自然是要看看的。”
长房老太太就叫马嬷嬷去取屏风来,小朱氏却拦住道:“马嬷嬷跟在您身边,见过好的刺绣千千万,她若是去了,必定一眼就认出哪个是我说的那个了。”
“不如,咱们找一个对刺绣一窍不通的人去,他若是能拿到我说的那个刺绣,就说明我没有夸大其词。”
“你呀!”长房老太太无奈地笑:“膝下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自己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那你说,叫哪一个去呢?”
小朱氏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五官俊雅,冷峻峭拔的傅文。
她指着傅文道:“就让这位公子去吧。他文质彬彬的,一看就知道平时跟圣贤书作伴,对绣活不大懂的。”
长房老太太又笑:“好个火眼金睛,这可是今科北直隶的案首,可不正是日日跟圣贤书作伴吗?可见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不假的。”
“哎呀,哎呀,竟然这么巧。”小朱氏道:“那就拜托傅表少爷走一趟了。”
长房老太太的喜悦,小朱氏的装模作样是那么的明显,庄明宪真的很想冲她们翻个白眼。
不用说了,让小朱氏赞不绝口的那个屏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叶茜绣的了,还特意让傅文去拿。
这一唱一和双簧般地演戏,真当别人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若换成其他人,说不定真的能成就一段“佳话”呢,只可惜这个人是傅文。
他眼里心里只有大姐,前世她花了十年的时间都能没能焐热他冰冷的心,叶茜竟然妄想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打动他的心,简直是白日做梦。
傅文这个人,何止是心肠冷硬呢,他的翻脸无情,心思深沉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五皇子的伴读,与五皇子感情深厚,而五皇子支持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二皇子。
傅文表面上也是二皇子的党羽,可他却暗中投靠了四皇子。与卫国公世子、锦衣卫指挥使陆铮一明一暗辅助四皇子夺位。
等到四皇子登基,陆铮被封为大齐朝第一个异姓王睿王,傅文也从小小的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跃成为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
很多人要花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达到的成就,傅文短短三年就做到了。
这还不算!
想那陆铮乃陆贵妃娘家侄儿,从小养在宫中,深得正兴帝与陆贵妃喜爱,与四皇子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是表兄弟,感情却比亲生的兄弟还要好。
正兴十年,陆铮扳倒二皇子爪牙原锦衣卫指挥使厉春,成为新任锦衣卫指挥使。
正兴十一年,陆铮扳倒二皇子,兼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兼太子太傅,成为大齐史上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官员。
是何等的手握重权,何等的权倾天下。
而正兴十一年,傅文才刚刚春闱结束,成为那一年的探花郎。
谁又能想到四年之后,陆铮会死在傅文手里呢。
当时陆铮已经被封为睿王了,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在进宫的路上被废太子余虐伏击,身中数箭而死。
已经登基为永庆帝的四皇子得知消息当场晕厥,醒来后更是悲痛欲绝,哀哀痛哭,一连好几天都不能上朝。
要不是庄明宪无意中听说了那些话,她怎么也想不到杀死陆铮的幕后指使竟然是永庆帝。
她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陆铮被害死的第三年,她治好了傅文的头疾,而傅文刚刚进了内阁,二十八岁的阁老,前所未有,可以说是双喜临门。
因傅文公务繁忙时常熬夜,她炖了乌鸡参汤给傅文送去,走到书房门口正打算推门进去,突然听到里面有陌生男子说话的声音。
她知道傅文在忙,转身就走,不想却听到了骇人听闻的话语。
“……大人今天在朝堂跟首辅说话太过凌厉,皇上毕竟戒心很重,万一引起皇上猜疑就不好了,当初的陆铮不就是前车之鉴吗?而且陆铮之死乃大人一手策划,皇上有这样一个把柄在您手里,恐怕是祸不是福。”
当时庄明宪脚步就定住了。
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她本能地想跑,却不敢置信,想听听傅文是怎么说的,她不信傅文能手眼通天,心机深沉到连陆铮都能杀死的地步了。
不同于她的惊恐,那人的紧张,傅文毫不在意,清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傲然:“我有这样一个把柄在皇上手里,皇上反而对我放心。陆铮与我不同,他有必死的理由……”
是永庆帝杀死了陆铮,而充当刽子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傅文。
庄明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样一个辛秘,她虽然是内宅妇人,却也知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皇帝必然是不希望有人知道的。
回过神来,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却不料她太过紧张,手中的汤罐突然从指缝滑落,掉在地上摔成碎片,汤水溅的到处都是。
与此同时,书房内里面传来警惕的质问声:“谁?”
庄明宪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立马站住不动。
不料却听到傅文低柔又带了轻快的声音:“无妨,她不会说出去的。”
她如蒙大赦,不顾地上的汤水,提着裙子就跑。
没有狼狈,只有欢愉。
既然傅文这么信任她,必定是将她视为结发妻子了。她面红耳赤,却心跳如雷,那是幸福与喜悦的跳动。
几天之后,傅文要陪皇帝狩猎,她送他到垂花门,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深邃,她以为自己真的焐热了这块寒冰石了,等他回来,他们就能不计前嫌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了。
没想到,她等来的是陷害与污蔑,她什么都没有说,所谓的奸.夫就一口咬定与她早就私.通了。
她那个时候才明白,傅文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会说出去的,因为死人是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的。
他之所以轻快,是因为他终于要摆脱她了。
陆铮武艺高强,手段厉害,智慧心机无人能敌,还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弄死一个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不是她对他有用,若不是他一直指望她给他治病,他早就杀了她了,又岂会等那么久?
这样的一个人,又岂会被叶茜的这些小伎俩所蒙蔽?
叶茜想制造一段佳话,且看着吧,傅文绝不会让她如意的。
一边是叶茜,一边是傅文,都是她讨厌的人,不知他们会怎样狗咬狗呢?
她眼波流转,都是看好戏的神态。
傅文看了过来,庄明宪来不及把神色收回,索性面不改色,眼中的嘲讽却越来越浓。
傅文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眉头一挑,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