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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骂娘声一片,这些人长期依赖发电机和电灯,没什么实用的应急装备,昌东瞧不上他们,也没有把营地灯拿出来共享的意思。
几道手电光在大帐里乱窜,有人猛敲发电机的大铁壳子,过了会,灰八大骂:“顶个球用,天亮了再搞吧。”
然后打着手电过来:“离天亮还早,几位还赶夜路吗?不嫌弃的话,就在这休息一下吧。”
时区的关系,这儿天亮比北京时间要迟很多,荒漠戈壁本来就忌讳赶夜路,更何况外头沙尘暴还刮这么猛。
昌东起身去车里把地垫和睡袋拿进来,这帐篷摆大通铺,十几号人见地就躺——虽然不讲究,男女毕竟有别,他把地垫铺到角落里,让叶流西靠着帐篷边睡,自己隔了段距离睡她身边,算是分挡,再旁边是肥唐。
躺下之后,吵嚷声渐小,大通铺睡前必经阶段,总会还有一小阵子夜话。
肥唐像虫子一样,带着睡袋向昌东身边挪动,忽然躺进贼窝里,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昌东一偏头,感觉肥唐的呼吸都能喷他脸上,心里嫌弃,训了句:“睡过去点。”
肥唐不动了,过了会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他:“东哥,你说我西姐,是不是很有来头啊?”
“说不好,早让你别惹她。”
肥唐说:“我也觉得了。”
灰八这样的,手下有人、有车、还有家伙,居然都对她客客气气的,这让肥唐迅速推翻了携兽首玛瑙整容潜逃的设想,换位思考一下:别人要是偷了他半个香港,他不得拼了血命追去报复?而且叶流西显然已经对他印象不好了,不然也不会遭劫时说出“把肥唐扔了”这样的话。
原本以为无人区就是没人、少水、缺肉吃,现在接二连三遇上事才知道傻眼:前路堪忧,能不能囫囵着出去都是问题。
是真英雄要能屈膝,识时务方为俊杰。
“那我现在好好表现还来得及吗?”
肥唐还真是钻营功利到近乎实在,昌东说:“那看你求什么了,你要是求一路平安呢,你老实,她也不会去整治你……”
正说着,灰八忽然说了句:“哎,那个……我忘说了,几位,晚上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当没听见好了啊。”
叶流西回答:“那怎么能行,万一有人偷东西,开了车跑,我也当没听见?”
灰八正斟酌着该怎么说,角落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旮旯邪门呢,尤其是大风沙的晚上。”
又有个声音吃吃笑着接口:“就是闹鬼。”
这倒新鲜了,头一次听到有人说“闹鬼”的语气,跟说“明天要出太阳”一样稀松平常,昌东欠起身子:“什么意思?”
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
“刮大风的时候,你听,呜呜的,鬼在哭哩。”
“吓死个人咯,那个声音,就在我头顶上,大家要死闭着眼哈,莫睁,就当听不见,睁了就完球了……”
昌东说:“你们住在雅丹群里,雅丹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因为土台的形状太离奇,风吹过来,气流在里头遇阻回旋,就会出怪声,这跟吹笛子、吹埙,一个道理。”
一时静默,灰八说:“嗐,你跟他们讲这玩意儿……”
他对手下这帮人太了解了,有内地混不下去过来打苦工的,也有当地放牧的,好多人认识的字不超两位数,科学道理远不如鬼故事来得浅显易懂深入人心——有时候偷吃别人两块肉,也要往鬼身上赖。
果然有人不服气:“我还在晚上见过鬼火呢,还有白光,刷的一下,也风吹的?”
昌东说:“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土台里很重的盐分,磷、钾微量元素也多,有时候风大,相撞起来产生反应,深夜里就会有白光闪烁不停,这种现象,在白龙堆更常见……”
叶流西觉得他是白费力气,低声说:“较这真干嘛?反正也听不进去。”
果然,那些人嗤之以鼻,并不给面子,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起,冷冷的:“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外地人的科学道理,我祖上三代都住这噶,说得跟你不一样。”
昌东笑笑:“你们是什么说法?”
“雅丹原本就是城,里头的人不敬神,遭了天罚,城变成了废墟,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头,他们心里有怨气,一直在地下哭,刮大风的时候,哭声就会传上来……我爷说,关上门,莫睁眼,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嘞,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这说法昌东听过,有些书里也会引用,属于当地的民间传说,他也不想再争辩了,再多说,这些人估计就要抱怨了:“谁要听你叨叨,莫睁眼不就得了嘛。”
他往睡袋里缩了缩,阖目睡去,魔鬼城呜咽的大风,听习惯了,跟催眠也差不多。
***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得最舒服、睡袋里也捂得最暖和的时候,听到身边有动静。
往常,昌东并没这么警醒,但走线时,神经绷得跟平时不一样,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身体里自然有根弦,会对异动生出感知。
他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到叶流西正从睡袋里爬出来。
昌东含糊地问了句:“你干什么?”
叶流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低声说了句:“我去上厕所。”
周围的打呼声此起彼伏,人人睡得都香甜,让昌东几乎羡慕。
“非去不可吗?”
叶流西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不然我爬起来干嘛?”
昌东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从睡袋里坐起来。
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解放初吧,有科考队进沙漠,一个女队员晚上说要去上厕所,一走就再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有人猜测说,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脱下裤子往那一蹲,就被吸进去了。
大概受这影响,带线的人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晚上想出去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尤其是女队员,不能落单。
叶流西当然不知道这规矩,见他也起来,觉得难以理解:“你起来干什么?”
“我陪你去。”
叶流西摁住他肩膀:“不行,我上厕所,你跟去干嘛。”
简直开玩笑,他跟去了,她还上得出来吗。
“我会站远一点……”
“那也不行,你睡你的觉。”
“那我也想去上厕所行不行?”
“不行,”她手上用力,把他的肩摁压得生疼,“我先……”
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盯住昌东背后的帐篷,面色不大对。
昌东转身去看。
那一面的帐篷,外头起了光,幽绿的荧火颜色,一团一团,在飘,风沙那么大,都没能把它们吹散。
帐篷布渐渐打亮,像老式的电影幕布。
一众或重或浊的呼吸声里,叶流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这……这个是什么,鬼火吗?”
有鬼火也不稀奇,这玩意儿又名磷火,有死人骨头的地方,就可能会有,因为人骨中含磷,说穿了是个化学变化——早些年偏远的农村,干燥的夏夜里,时常能见到。
但问题在于,怎么会都集中在一面帐篷外呢?
叶流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昌东也看到了,空荡荡的幕布上,自下而上,出现了一队驼队的剪影,斜着一长溜,往帐篷顶的方向走。
也不能说是剪影。
昌东太熟悉了,虽然那些笨重的骆驼都只是黑乎乎的轮廓,但上面骑着的人,却是皮影人。
从皮子的透光度来看,应该是小黄牛皮,反复水洗、推磨过,平展光滑,后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所以和幕布贴合得没有丝毫空漏和气缝,工笔重彩,牛皮胶混着矿植物颜料,颜色华丽饱满。
头茬和躯干四肢都是缀缝的,太过灵活,领队的那个忽然转头——如果背后有挑线手,应该是使的翻腕挑线手法——转头之后,眼睛像是看着昌东的,眼眶里的那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
再然后,幕布就全黑了,前后也不过五秒钟。
昌东僵了不动,脑子里轰轰作响。
是皮影吗?是,典型的陕西东路皮影技法,形体较小,重刻工。
不是吗,也说得通,幕布上没有若隐若现的线杆影,说明没人挑线——什么样的皮影人能自己动,还向他转眼珠子?
半晌,听到叶流西的声音:“是……是我眼花吗?你也看到了是吗?”
昌东低下头,下巴蹭到她头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挨过来的,当然,也可能是他挨过去的。
恐惧会让人不自觉地想抱团。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半天才呼出浊重的一口气,接着听到她的心跳声,还有他的,都越跳越紊乱:两个人的反应都滞后,一切消失了,才知道后怕。
他低声说:“看到了。”
帐篷的掀帘忽然被风吹张了一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往门口看。
为了扛风,帐篷门的材质往往都重,常用厚毛毡子,底下还裹坠重物,但这也架不住有时风太大,会把门角掀开。
靠门睡的一个人不耐烦地哼哼了两声,又翻了个身。
昌东问:“你想出去看看吗?”
——关上门,莫睁眼,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嘞……
叶流西说:“……那等会。”
她从睡袋边上,把自己的刀给摸出来。
昌东知道她的脚现在不方便借力,半扶半架着她,小心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这些人大多还睡得香甜,有时候,过于清醒,耳聪目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
掀开门帘出来。
也许是因为雅丹土台太黑了,反而衬得空地处的夜色有点被稀释了的白,风声没有先前大,昌东拿手电往帐篷周围照了照,没有脚印。
叶流西打了个哆嗦,心里有点发毛,回望那个黑魆魆的大帐篷,忽然觉得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至少人多。
她对昌东说:“我们回去吧。”
昌东点头,架着她往回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你还要不要上厕所?”
她都忘记这事了,让他这么一说,下腹好像又有压力了。
叶流西转头看那些形状狰狞的雅丹,心里天人交战:她显然得走到一个较远的雅丹背后解决问题,但出了刚刚那件事之后,她不想冒任何风险。
“还有多久天亮?”
昌东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日出时间:“大概还有两个多小时。”
叶流西艰难回答:“还是先回去吧。”
她决定再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