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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再过五分钟,NBA的决赛就开始,这电视就该让给我看了,”全荫彤的外孙,一个十六岁的爱打篮球的高中生刘晓天对全荫彤说,“您上我屋去用电脑看吧。那个《桃花扇》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的人都是吃饱了没事儿,拉着长腔,半天哼不出一个字儿来,唱出来了也不知道他哼的是嘛玩意儿。烦死人了,您居然就能听得进去?”
“那是我们的国粹——其实,你们也该有些了解才好。”全荫彤嘟囔着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到外孙房里去接着用电脑看他的京剧《桃花扇》。他知道,别看他在机关以副处长的身份代行处长之职好几年,同事见了他总是相当恭敬。可是回到了家,在权力排行榜上就掉到了末尾。家里的小王子——外孙是当然的第一把手,然后是他的女儿,第三位是他的老伴儿,全副处长忝陪末座。他也习惯了。
全荫彤刚到退休年龄,就从副处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以处级干部的待遇当上了调研员。组织部长告诉他,他来机关,勤勤恳恳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也该放松一下了。处里面,还有好些个年轻同志,能力都不错,也需要位置安排。调研员嘛,现在还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平常也可以不用坐班。除非是处长有事找他,来不来机关都行。工资和奖金、补助,都会按时打到他原来领工资的银行卡上。
他知道,按照编制,他所在的这个处,只能有三位副处长。局里等这个位置的年轻英俊,其中不乏局长的亲信,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赶紧识相点,给人家挪挪位儿,他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哦,这一天终于来了,该做点儿自己喜欢做的事啦。他不是官迷,没有什么失落感,倒是愿意在了却繁杂的行政事务之后,读点儿书,研究点自己爱好的历史和京剧。
现在,他已经沉浸在《桃花扇》的剧情的高chao之中。在经过了大灾大难之后,李香君终于和侯朝宗见面了,可是当看见侯朝宗穿着一身满清的服装,她的生命和灵魂立即完全的崩溃。全荫彤跟着李香君的唱腔哼着:
……公子啊!只当我是路旁人,
……不必相认,不必相认,
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
……
他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是啊,中国的历史,发展到明朝的中后期,在当时的世界上,无论是在文化,还是在经济、军事上的实力,拿句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绝对的超级强国,没有之一。可是,在这以后为什么就一蹶不振,三百年来受尽了别的国家的欺凌呢?
“老全,你怎么的啦?”全荫彤的妻子章才芝进屋,看见他两眼痴痴地盯着电脑显示器的屏幕,眼睛里充满泪水,吓了一跳。
“没什么,”全荫彤说,“才芝,你听,杜近芳的这两口唱得多好:不必相认,不必相认……我每次听到这里,心里就被震撼得不行。这不就是说,从侯朝宗穿上了满族的衣服开始,明朝的山河破碎了,中国的自己发展的历史也被断送了吗?”
“那倒是的,”章才芝说,“明朝的中后期,中国是不是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中国的文化能不能自己造成社会的进步,如果没有外来文化能不能使自己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都是学术界在热烈讨论的问题——咳,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现在需要活动活动。吃完了饭你就坐在那儿看电视,还那么投入,血液都集中到大脑里去了,对消化是绝对不利。走,到院子里溜达溜达去。”
老两口关照了一下看NBA球赛的外孙和在厨房收拾碗碟的女儿,出了单元门,在小区的碎石路上慢慢走着。全荫彤低着头,不说话。
“你还在想中国社会能不能自己发展资本主义的这个问题?”章才芝问全荫彤。
“是啊,”全荫彤说,“我在想啊,明朝晚期,朝野两方面,志士能人都很多。就是崇祯皇帝吧,也是个勤劳的,好想有作为的明朝难得的好皇帝。怎么就不能让中国人避免明末清初的那一场浩劫,开创一个正常发展的天地呢?这里面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这可是个大问题,”章才芝说,“史学界研究这个问题的,可不止一个人。从梁启超开始,就在研究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从当中学生起,就在想这个问题。慢慢来,反正你已经退居二线了,有的是时间。我们到街上的超市去买点儿水果,家里的橙和苹果都吃完了。”
章才芝从著名的北方大学历史系毕业,做了一辈子中学历史教师,和全荫彤结婚已经快四十年了。丈夫虽然是学理工科的,业余时间却喜欢读历史书籍,特别是对明清之交的那段历史有兴趣。谈历史,成了他们夫妇之间的经常话题。她知道他想什么事情都很专注,一根筋穿到底,不会拐弯儿。她要拉着丈夫去超市买水果,就是要让他换换脑筋,用脑过度,会影响健康。再说全荫彤的血压一直都比较高。
章才芝和全荫彤从超市里面出来,全荫彤提着装着水果的购物袋,章才芝挎着老伴儿的胳膊,看见斑马线上的绿灯亮了,过街回小区。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红色的跑车,从全荫彤的那一侧冲着他飞奔过来。他看见跑车的时候,已经晚了。全荫彤全身被撞得飞了起来,买来的水果撒了一地。
全荫彤的耳朵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感觉自己像一个春天里的风筝,迎风冉冉升起,没有痛苦,也没有紧张。头顶上是瓦蓝瓦蓝的天,周围和身下是朵朵白云,从身边慢慢地飘过,像坐在飞越太平洋上空的波音747客机之中。
他就这样一直飘啊,飘啊。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他从高高的天上缓慢地降低了高度。身下是一个村子,山坡上大约有百十间瓦房,还有几十间茅草棚子。村子的边上,有一方平整的场地。一条小河,从西边过来来绕着大半个村子,流向东北方向。
全荫彤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在一户庄院的房顶上。
房间里面,乱成一团。一个中年女人在呼天抢地地哭:“小山子,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你的娘就走了?都说你这次一定能考上秀才,怎么不等等报喜的呢?”
又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哭嘛哭,小山子没有走!他是牵牛星下凡,不入轮回,没有王母娘娘的召唤,是不会走的。他一定是被王母娘娘叫回去吩咐事情去了。傻婆子,你再哭,小山子就不会回来了。郎中,你说是不是?”
“医者只能治病,不能知命,”一个老头儿嗫嚅着说,“我看大公子的瞳孔都已经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