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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张旺参了军,门上挂上了光荣牌。
珍珍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送走了她的兵哥哥。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去当边防军,十里相送难分手,天上云遮月,地下风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脚,我俩的情话没说够;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阿哥是个好青年,千里边疆显身手,晚风悠悠吹,小河静静流,阿哥阿哥听我说,早把喜报捎回头。”
这首风靡大江南北的军旅歌曲,就是珍珍送旺旺时心境的真实写照。
娘没有去送儿子,她站在门口,目送着儿子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她甚至没有掉眼泪,村里的女人都说她心硬。
旺旺对珍珍说:“我走了,我的娘和爷爷都给你照顾了。”
珍珍说“这话不用你交代,娘和爷爷也是我的,你就放心走吧。”
旺旺一走就是三年,娘把思念压在心底,埋头干活,她说:“这有活干了,就不胡思乱想了。”
这一天是1968年的端午节,“端午日头毒,烤脸烙屁股”,中午时分,天气越发的闷热,太阳就像个大火球悬在人们的头顶上,紫外线像无数的钢针刺得人睁不开眼,黛蓝色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云幔,将流动的大气包了起来,南太平洋上的凉风一丝也过不来,整个北半球就是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异常,叫人喘不过气来,坐在屋里不动弹,汗水也会不停地冒,这样热的中午,人们一般都不下地,大人们坐在门楼下扇着扇子乘凉聊天,或者躺在井台上的大树下歇晌,孩子们三三两两的拿着粘杆捉马知了,或者穿着裤衩在河边的浅水里嬉水,当然了,也有极少数的人不怕热,还在顶着烈日干活,这中间就有旺旺娘。
午饭后,旺旺娘端盆凉水洗洗脚,就回到屋里想睡一会儿,可是屋里太热了,睡不着,就想心思,越想越难受,干脆起来了,坐在门楼下歇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换了衣服,戴上草帽,拿一把粪杈去翻粪,她如今不再是缝纫社的设计师了,而是积肥队的清洁工。
旺旺娘喜欢一边干活一边想事情,她说:“这有活干了,就不胡思乱想了。”只是说说,她其实就是心思缜密,就是爱一边做事情,一边想事情,她是想想好事,再想想坏事,想到好事笑一笑,想到坏事叹叹气。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美好的一幕:
这一幕发生在三年前的中秋之夜,康怡敏独自坐在洛河边的大柳树下赏月,每逢佳节倍思亲,康怡敏望望月亮,想想儿子,看看河水想想丈夫,凝视着胳膊上的金壳手表,思念着远方的情人,想到动情处,禁不住流下眼泪。
“怡敏姐,有任务了”刘翠枝叫着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匹布。
“看你风风火火的,有任务怕什么?明天加把劲儿就行了。”
“今天晚上就得完成,看来又得通宵了。”
“通宵就通宵,咱又不是没干过通宵?”
处于设计师的本能,康怡敏用手摸着布匹,手感很好,再看看质地,是最好的真丝绸,说“这样好的布,在洛阳的百货楼都买不到。”
刘翠枝说:“这是省长特的从郑州的百货楼买的,据说是出口返内销,你知道这衣服是给谁做的?”
康怡敏摇摇头:“不知道”
刘翠枝说:“是给国家主席做的。”
“啊,这是真的?”
刘翠枝说:“接上级通知,明天上午,省长要陪着国家主席到咱上下寨参观。”康怡敏说:“国家主席要来,这是多大的面子呀,得给主席送点啥礼好呢。”刘翠枝说:“省长说,刘主席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无论出国访问还是下来视察,从不收礼。”康怡敏说:“咱中国可是礼仪之邦,咱这乡下人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会请客送礼,这是正常的人际交往,无论如何都得给主席送点礼品做纪念。”刘翠枝说:“李支书就是这样说的,我们党支部有规定,凡是到我们上下寨参观视察的,无论级别高低,都赠送一件我们缝纫社做的衣服,刘主席也不例外吧,省长说,这么说的话,我也跟着沾点光吧,省长给交际处打了电话,交际处送来了这匹布料,怡敏姐,你得把看家本事拿出来,咱要做出最好的内衣,赠给国家主席。”
康怡敏说:“这有啥说的,咱就好好做吧。”
康怡敏笑一笑,脑海中又浮现出美好的一幕:
刘主席从河南视察完工作,回到了北京的家中,夫人上前迎接了他,他笑着将一个包递给了夫人,夫人打开一看,是两件新衣服,有点惊讶的说:“老刘,你咋大方起来了,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这一件女式内衣是给我买的吧?”刘主席一边洗脸一边笑着说:“不是买的,是下面送的礼”王光夫人不相信:“老刘,你可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中央有纪律,领导干部下去视察一律不准收礼,你可不能违**纪国法呀,你是主席,这口子一开,可就堵不住了,我把它上交吧。”刘主席说:“我到河南的一个乡村视察,村民十分热情好客,非得送给我一件衬衣做礼物,不收不行,说这这衬衣是他们村办缝纫社自己做得,盛情难却,我就收住了,我已经向组织报告了,也到礼品司做了登记,总理说让我留下,过一段有一个出国访问,是去南洋几个国家,礼宾司正在准备服装,这件衬衣做的不错,穿出去不丢面子,能省就省吧,这里还有一件旗袍,是给你的,你穿上试试,合不合适。”夫人高兴地打开包装,是一件很普通的旗袍,布料就是市面上大量批发零售的花洋布,她进了内室试穿,透过穿衣镜,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她左瞧瞧,又看看,脸上洋溢着满意的喜悦,又走出来,让丈夫欣赏,刘主席也睁大眼睛,仿佛第一次相亲似的,这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真是有点道理,他第一次发现夫人竟是这样的秀颀、雅致,美的有点炫目,他点着头说:“不错,不错,陪我出国访问就穿它吧。”
夫人拿着衣服端详着,渐渐的陷入沉思,她觉得这衣服好像有点熟悉,可是又想不起来,丈夫知道,夫人出身高贵,又受过高等教育,到欧美留过学,见过大世面,审美水平很高,这出自乡下缝纫社的衣服,无论从质地还是做工,都肯定达不到夫人的审美期许,就说:“这件衣服是有点普通,如果你觉得有失国体的话,就到礼宾司再订制一件,南洋各国是资本主义国家,那里的人们很讲究穿衣打扮,你是代表国家出访的,要把新中国最美好的妇女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件衣服,你可以在平时穿。”夫人说:“这件衣服穿出去,一点不失国体,我有点不相信这是乡下缝纫社做出来的,你看这设计得多么精巧,这腰翘,这垫肩、这领口,就是礼品司的顶级大裁缝,都做不了这样好,还有这蝶形盘扣,只有南京的康礼制衣厂,能做得了,还没有这针法细密,再看看这领口袖口的苏绣绲边,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它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夫人叹口气,眼圈红红的,丈夫看见自己的夫人睹物思人,也仔细端详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确实不错,怪不得礼宾司的大裁缝说:“这件衣服就是给主席量体订做的。”真了不起,就是一个乡村裁缝店,竟能让世界级的顶级大裁缝赞佩不已,刘主席对夫人说:“这个村子被誉为中州第一村,那里的生产条件好,经济文化都获得很好的发展,尤其是妇女工作做的好,你不是想做些调查研究吗,你去吧,不光是调查研究,还要虚心学习。”
夫人来了,带了一个工作组,来到了上下寨调查研究参观学习。
这一天是星期天,她让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自由活动,她独自一人走进了缝纫社,或许是天意的蓄意安排,缝纫社里也只有康怡敏一人在加班,夫人走进去的时候,康怡敏在埋头做活,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刘春凤,就说:“臭鼬,你今天不是去给俩锁送被子吗?咋又回来了,你不用来了,这活不多,我一人能做完。”没有应声,她又说:“明明有脚步声嘛,咋不吭声呢?”来客笑着应一声:“我不是臭鼬,我是北京来的朋友。”康怡敏这才抬起头,凝视着对方,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就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女人,“你是?”康怡敏惊异的望着她,夫人也豁然开朗,脑海中灵光一显她想起来了,马康怡敏,就是她,我的表妹。
夫人笑吟吟地说:“我是董朴,你是康怡吗?”
马康怡敏扑上去,两个人紧紧拥抱:
“你真的是朴姐?”
“你真的是怡妹?”
两个劫后余生的表姊妹泪流满面。
夫人和康怡敏是两姨姐妹,夫人的父亲王槐青早年留学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在康佳?三木公司勤工俭学,得到康易梁的赏识和资助,康易梁的儿子康斯挺和王槐青同岁,两人关系极好,情同手足,兄弟相称,共同娶了留学日本的董氏姐妹,是天津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连襟,辛亥革命后,他们一同回国,康斯挺投笔从戎,王槐青崇尚实业救国,王槐青先得一女大名光美,小名董朴,康斯挺紧随其后,也得一女起名康怡敏,康斯挺为国捐躯,王槐青很是悲伤,就想把烈士的遗骨收养,但是小姨子是个刚烈女子,要踏着烈士的鲜血前进,把女儿托付给了大管家,从此没有音讯,姐妹情殇,寄情后人,董夫人经常去南京看望外甥女,康怡敏也经常到天津探视姨母,朴儿和怡儿这一对表姐妹相处的非常好,王槐青对康怡敏说:“等你中学毕业了,就来北平上大学,大学毕业,姨父就将我们的怡儿和朴儿一起送到美国留学,朴儿喜欢物理,怡儿,你喜欢什么?”怡儿说:“我喜欢服装设计”王槐青说:“那你就不去美国了,姨父送你到法国的巴黎留学,给你找最好的大学,跟着世界顶尖的设计大师学习。”
想到这里,康怡敏叹一口气,是战争毁了她的幸福,她的梦想,毁了她的家,毁了世间一切最美好的情感和事物。”
不过她又笑了,那美好的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
王光美夫人拉着康怡敏的手,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在她的臆想中,表妹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随着康佳公司消失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日本强盗杀害了我们三十万同胞,其中就有她的几十个亲人,还有她最亲最亲的怡妹,她的相册里至今还珍藏着和怡妹的一张合影照,她常常端详着照片泪流满面,谁知道,她的怡妹还还活着“活着就好”。康怡敏也没想到,其实她应该想到,眼前这个鼎鼎大名的主席夫人,竟是她的朴姐,她告诉朴姐:“当年,日军围困南京,我是要去北平的,可是养父说,北平和天津都被日军占领不安全,洛阳没有战事,我就到了洛阳,在这儿碰到了我的最爱,我结了婚,有了儿子,我和丈夫回到这上下寨省亲,日本飞机来轰炸上下寨,我的丈夫被炸死了,我在昏迷中生下了儿子,我没有活路,是上下寨的乡亲救助了我们母子,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如今我过的很幸福,儿子已经长大当了兵,我也有自己的事业,我心满意足了。”夫人点着头:“好了,现在都好了,战争结束了,和平建设我们的国家,我们都有好日子过了。”夫人像小时候一样,胳膊团起来搂住表妹的肩头,康怡敏挣脱了说:“我们都不是小时候了,时光蹉跎,物是人非,咱俩的差距太大了,你是国家主席的夫人,是人上人,俺是一个乡间农妇??????”夫人说:“那又咋样,不管命运把我们甩到那里,我们都是最亲的姊妹,如果母亲知道她最宠爱的外甥女还活着,她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康怡敏携着表姐回到张家大院,进了屋,从箱子底翻出了一件旗袍,给了夫人说:“这是一件旗袍,是我亲手给姨娘做的,在箱子底压了快三十多年,你给姨娘捎回去吧。”抖开一看,表姐哈哈大笑,这是一件大红色的金丝绒的绣花旗袍,夫人自己穿上,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三十年前的母亲就是这样子,雍容华贵,靓丽俏皮,夫人叹口气,“怡妹你说的不错,时光蹉跎,物是人非,你那年轻俏丽的姨母,如今变成了臃肿老态的耄耋老人了,怎么还能穿这样华丽的衣服?”康怡敏说:“那就朴姐你穿吧,你穿上给姨娘看,闺女就是娘的影子,让她知道,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一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夫人高兴地说:“行,过一段我要陪主席出访南洋诸国,礼宾司要给做衣服,现在不用做了。”康怡敏说:“这衣服你可以平日里穿,但是出国不行?你是主席夫人,代表的是国家的形象,这大红色不适合你,而且这腰插儿开的也太高,不够端庄典雅,南洋各国是资本主义国家,讲究穿衣打扮,特别是那些富贵之家的女人,审美水平很高,你要把咱东方女人最美好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除了你自身的气质修养,这服装首饰也很重要。”
夫人说:“主席就是这样说,看来我还真得好好准备了。”
康怡敏把一个笔记本给了夫人,“这是我闲来无事,自己胡乱描描画画,随便设计的几款旗袍,在传统服饰的基础上,也吸收了一些西方的元素,但是咱这乡下人欣赏不来,也不能穿,你带回去交给礼宾司的大设计师,让他们做点参考吧。”
夫人说:“你就是礼宾司的大设计师,跟我去北京吧。”
康怡敏说:“那不行,我家中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儿子就在北京当兵,家中还有一个年老的公爹,他对我恩深义重,没有他我和儿子都活不到今天,如今他老了,我不能丢下他受孤单。”
夫人说:“那有啥,带上老人嘛,你们一家到北京团圆。”
康怡敏说:“那我得准备准备。”
王光美说:“行,你准备吧,我回去告诉母亲,过一段儿就来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