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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也为韩红星的出路操心,父亲的工龄、年龄都符合让韩红星顶替的条件,也做过韩红星工作,说高中毕业生顶替到建筑公司绝对有好工种,可学建筑设计、工程预决算、工程监理等等,也是拿笔杆子的活。可韩红星坚决不去——自己辛辛苦苦地读到高中毕业,最后却沾父亲光到建筑公司上班,说起来都难听!镇里有书念的少的、成份不好的、劳教过的、各种原因找不到单位的人,宁愿做二流子,或者到大街上摆个摊,做被人看不起的小生意,也不愿到建筑公司这样的单位上班。
再有几天小工就不做了,心情好手脚也欢。昨天晚上,母亲告诉韩红星一个好消息,大致意思是:县里急需大学生人才,而上面能分配到县里的大学生又太少,为解决人才荒,决定搞定向委培,凡城镇户口、高考录取线下十分之内的应届生,可以通过用人单位推荐,到大学读书,和正规考去的大学生一样毕业,但必须回委培单位工作,教育局有10个委培名额,母亲班上张阿姨的哥哥是教育局长,已托张阿姨帮忙了。
“妈为这事到大姨家借了20元钱,一共凑了38元,特地请张阿姨到她哥哥家量了床的尺寸,已买条毛毯送过去,人家张局长也表态了,只要有可能第一个就让我们家上,现在只等月底决定人选。”
母亲的话一遍遍在韩红星的思绪中回想。心事很快被另外两个人看出来,当他们知道韩红星因高考仅差5分,还有机会通过委培上大学,也非常高兴,相约如果大学成行,等发了工钱每人拿出5块钱来,到刘向阳妹妹上班的朝阳饭店庆祝一下。
先等来的是发工钱的日子,按照约定,李爱民负责带好吃的,韩红星去领工资,刘向阳用随身带的水壶到酒窖里灌酒。一切办妥,三个人聚到了酒厂西北角的小河边,安全帽当凳子围坐在地上。韩红星将领到的九张大团结每人三张,送到各人脚下,李爱民打开两个纸包,里面是熏熟的精肉和猪爪,各散着诱人的肉香。刘向阳将灌满酒的水壶放在地上,更有一股酒香扑鼻。
三个人对酒本无兴趣,但喝了酒才是真兄弟的文化传承,以及这些天的同舟共济,让每个人都期待这顿酒的到来——从同窗好友到同病相怜,现在又将各奔前程,还有什么比喝场酒更能抒发心中的情怀!没有酒杯用水壶盖轮着喝,没有筷子用手抓肉吃。
早听师傅们说窖里的原浆酒好喝,现在好酒已摆在面前,轮到韩红星喝时,一两的量,闻着醇香,却知道它的辣,仍皱起眉一饮而尽。
鼻腔突然被辣味堵塞,一点透不过气来,进到嘴里的酒如同热火直钻入胃,顺路将嗓口到胃口间的通道洞开,胃中回涌的热流冲口而出,禁不住长“哈”了一声,感觉能将所有的麻与辣“哈”去多半,鼻子也终于能透过气来,却再闻不到酒香,吃一口熏肉才嚼出味来,能掩去口中的麻与辣。
很快,酒的劲头撩得人轻飘,明知已不胜酒力,可轮到哪个端起壶盖时,都一饮而尽。
喝光酒吃完肉,三个人都变得脸红眼热,看着彼此的醉态,大家笑着、闹着,奋力将各自的安全帽扔向远方。
为了替儿子争定向委培的名额,母亲已送了条毛毯给张局长,不过心里仍没底,于是决定再备一份贰佰元现金的厚礼送过去,只要他张局长肯收,就能将事情办成十分的把握。问题是这笔钱从哪来?于是召开家庭会议,寻求大哥、二哥的支持。
“只要能上大学,花多少钱都值!”听了母亲的动员,大哥表态支持。
大哥叫韩红旗,高中毕业后招工在供销社上班,已工作6年,省吃俭用攒有四、五百元,准备结婚时用,听说为弟弟上大学送礼,情愿出钱。
“我也支持一百元,这个钱一定得花。”二哥也毫不犹豫地同意。
二哥叫韩红军,大哥工作那年他也初中毕业,招工时成绩考得差,只能选最差的单位上班。不过二哥运气好,被别人选剩下的单位里有家叫海上联络站,连劳动局负责招工的人都不知道这家单位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在海边,从名字上看可能要出海,都嫌太危险不肯去,二哥没别的单位可选只得硬着头皮去,等到那上班后才知道,这个单位原来是部队设在黄海县的军事保密单位,裁军后划归地方,由设在SH的总局直管,二哥上一个班只三、四个小时,具体工作是看显示屏上的一个光点在不在位,轻松惬意不算,每个月工资近百元,是大哥的三、四倍。等大家都知道这是家好单位时,却已失了进去的机会。二哥收入高又没负担,最近才花了二千多元买辆摩托车。
拿到凑来的钱,母亲将它们换成两张百元大钞塞入信封,当晚就带着韩红星去张局长家。路上,母亲在水果摊前驻足,她听别人传授经验,说送钱时买一些水果,将装钱的信封放在水果袋里最好,但问了水果的价钱后,母亲舍不得买。
韩红星垂头跟在母亲后面,心想如果能多考几分的话,哪用这样求爹爹拜奶奶地将钱往别人家送!舍不得钱让母亲回头,母亲边走边做工作: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银子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没有人不见钱眼开,只要张局长肯收钱,上大学的事就有把握。”
母亲跟张局长并不熟,也没有多少送礼的经验,等到了张局长家门口才生出担心:如果人家连门都不让进怎么办?敲门前先探听门里动静,听里面的声音很大,像是两口子在吵架:
男:“该给的工资都给你了,怎么还跟我要买米钱?”
女:“这个月二妮、三仔开学都得交学费,又遇到两个人情,就那点工资哪还有买米钱?你就不能少抽两包烟,将钱省下来过日子?”
男:“总说我抽烟,每个月工资也就截留那点钱,再给你我连自行车坏了都没钱修。”
女:“不是这个月负担重谁计较你抽烟?”
男“不行将那张存单提前支取,拿点钱出来用?”
女:“不行!攒了多少年才凑成一千的整数,就是明天没饭吃也不准你打那张存单的主意。”
母亲动手敲门,开门的是张局长,见有客人来很是随和,一点看不出两口子正吵架,张夫人也和颜悦色地张罗着倒开水。张局长询问了韩红星的考分,介绍说这次选拔定向委培人员严格按择优的原则,以韩红星的分数被选上的希望很大,不过最终确定名单还得经党委会研究。母亲又说了许多拜托的话,才领着韩红星离开。
第一次与张局长这么大的干部对面,韩红星除了紧张只有紧张,连回答问话都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母亲是何时将信封放到张局长家。
能送出钱母亲很高兴,让儿子安心等消息。果不其然,很快有好消息传过来,张局长通过张阿姨告诉母亲:教育局党委会已确定了委培名单,其中有韩红星,已报到县里审核,没特殊情况就能通过,上大学的事应该是十拿九稳!闻此消息,全家人都激动不已。
高校录取按档次进行,先录本一,接着本二,然后大专,最后是大中专。和往年一样,等到工商、税务、警察、海关这些大中专院校录取时,达线的生源已不足,于是按惯例,录取分数线往下降2分,那些原本差2分之内的落榜生获得了被这些学校录取的机会。
韩红星离分数线差5分,跟降分录取这件事搭不上边,可各单位定下的委培名单里,都有人因降分而被高校直接录取,这样,各单位的委培名单都得重新确定。
经过高校补录后,依韩红星的分数更应该有委培资格,可命运弄人,上次确定名单时,知D县里有委培计划的人还少,再确定人选时有更多的人来争这些名额,使得选拔标准也发生变化,由“择优”的原则变成了“系统内职工子女优先”的原则,改了规则后,无论张局长如何斡旋,也不能让不是教师子弟的韩红星进入到委培名单。
张阿姨第一时间退回了毛毯和贰佰元现金,母亲再三推让,最后只收回钱,仍托张阿姨将毛毯送给张局长,否则过意不去。
没能替儿子争取到上大学的机会,母亲只能接受现实,让儿子等待招工。正好才从厂里买回一大堆栽衣服剪下的边角料,便让韩红星在家里搞加工,根据各种边角料的形状将它们剪成同一规格尽可能大的方形或棱形布块,然后由母亲将原它们拼成整块,再缝成围裙。这种围裙卖5角钱一条,扣除各项成本可赚3角钱。如果直接买布做不仅成本高,也没有块头布拼凑起来的有卖相。
加工好的围裙批发给路边的商贩,货到付款。有一次,韩红星送货时亲眼看到自家卖5角的围裙,被小贩一转手就卖成一块钱,回家后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并感慨路边的小贩来钱快。
母亲听了不以为然,正色道:千万不要去羡慕那些小商小贩,拖着一板车货整天守在路边,没一个人瞧得起,不是被逼得没办法没人走这条路,说不定哪天再搞运动又要被批斗!你可能不记得那些人挨整的情形了,揪到理发店里,头发剃出个十字号,胸前挂个投机倒把的牌子,被押着到处游街,我们家弟兄三个,大哥、二哥都有班上了,只有你待在家,也不担心找不到工作,有份工作多体面!只有牛刚那种人才去当小贩。
母亲提到的牛刚是邻居,住东边隔一户人家,二十八、九岁了还找不到对象,他小时候就淘气,逃学、欺侮同学是家常便饭,因为成绩太差,初中没毕业就休学,整天在街上混,穿花格衫嗽叭裤,还留长鬓角,满街人看他不顺眼。
几年前严打,街道分到的严打对象凑不起数来,便组织大家揭发坏人,有人说曾在街上见到牛刚耍流氓,将点着的小鞭往姑娘堆里扔。因为此劣行,在严打统一行动的那天晚上,牛刚被街道里通知去开会,等到了地方立即被五花大绑押上卡车投进看守所,虽第二天就放出来,但已变成有前科的人,根本没法找工作,实在没办法,只得从外面倒腾些皮鞋回来,弄个板车摆街边卖。
相比之下,母亲最顺心的是自家的小孩都省心,最自豪的是从没让自家的儿子挨冻、受饿。
母亲不舍得让三个儿子过一天苦日子,可她自己却历经生活的艰辛,以至于现在回想起往事还伤心落泪。韩红星无数次听母亲回忆过去的情形:成家那会儿正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为穷,怀上大哥后被爷爷、奶奶强行赶出家门,离家时唯一的财产是一口被爷爷从家里扔出的铁锅,由你爸背着,一步步挪到有今天这个家。
小时候,每次听到母亲这么痛苦地回忆,韩红星总跟着流眼泪,有一次忍不住去奶奶家,质问奶奶为什么这么绝情地将父母赶走,根据奶奶的说法再追问母亲,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时候,黄海镇人没粮食吃,乡下的外公舍不得母亲,有一次带点小米偷偷塞给怀孕的母亲,母亲实在饿得慌,也舍不得父亲干着体力活却没米吃,就趁着深夜用这点小米熬了两碗粥,和父亲躲在一边吃,没想到还是被爷爷、奶奶发现了,认为是大逆不道,盛怒之下将没吃完的两个粥碗夺下来,连同煮粥的锅都扔出门外,并说有本事吃独食就有本事不要这个家。
就这样,父亲和带着身孕的母亲在一个寒夜里被赶出家门,碗摔碎了只能捡起那口锅。
父母刚开始只能寄居在好心的工友家,等大哥出生后在现在住的地方先只搭个草棚遮风挡雨,后来才有了三间草房,算是有了家。从没有吃、没有穿,没一双碗筷到有个家,并将三个孩子抚养大,全靠父亲在工地做瓦匠和母亲搞副业维持,个中的艰辛难以言表!用母亲的话说是甜水里长大的韩红星永远无法体会的。后来,母亲被介绍到镇里服装厂当了缝纫工,大哥和二哥也先后工作,家里的日子才真的好过起来。前年,凭家里的积蓄,又在亲戚间借了些债,花四千多元将三间草房翻盖成一座两上两下的楼房。
黄海镇能住楼房的人家不多,母亲再回顾往事,想想也哭,看看也笑。.那两碗粥该不该那样吃?韩红星觉得没有疑问,但母亲刻意隐去被赶出家门的缘由,感觉母亲是有心结的,为了证明靠自己能过得更好,母亲花费了二十多年的辛劳和泪水,终于拥有了黄海镇最好的房子,母亲终于笑了!笑得很幸福、很开怀!韩红星无法理解上代人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