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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有敌袭?”魏冉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连忙大吼一声,“停止前进,全军戒备!”
不久之后,来自殿后部队的战报再次送来,他们果然遭遇了伏击。
“约未时上三刻(13:45),北侧山中忽然出现了一队为数百余人的盗匪,他们用弓弩狙击了斯离将军,点燃山林,造成了我军的混乱。”
听到这个千夫长的描述,魏冉气得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斯离人呢,抓住盗贼了没有?”
千夫长恐惧地望了望魏冉,艰难地道:“斯离将军,被敌人狙击,死了!”
“什么,斯离死了?他怎么敢!”
魏冉怒极,却是心头大恸。斯离较胡伤年岁更长,与魏冉相类。他虽不似胡伤那般,为穰侯一手提拔,但两人亦是交情匪浅。魏冉之所以让斯离殿后,不仅因为斯离沉着稳重,更是魏冉信任他能力的明证。
“敌方有个神射手,一箭就射中了斯离将军的面门。我们……根本来不及为将军挡箭。”
“斯离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去把斯离的尸体给我带回来!”
千夫长领命而去,魏冉在原地转了两圈,也很快就做了决定。
“召集一百名锐士,随我前去踏勘地形。另外把胡伤给我叫过来,他探的路,他要负责!”
等胡伤从前军中抽身过来的时候,魏冉已经带着一百名锐士重新回到了谷口。
此时,斯离所部的殿后部队正从谷地中急速撤出,慌乱之下,素来训练有素、以军纪严明著称的秦军竟也显出了狼奔豕突的一面。不少士兵都是灰头土脸的,山林中仍然有烈焰熊熊,不住地传出阵阵惨嚎。
魏冉想要进入山谷,但被大火所阻,气得把马鞭投到了地上。不多时,胡伤带人赶到,立刻分派人手救治烧伤的士兵。
到暮色昏昏之时,谷地中火势仍未熄灭,魏冉、胡伤只得回到大营中休憩。
次日,胡伤清点斯离部的殿后人马,发现少了近三千人。直到第三天傍晚,才陆续有一千余人归队,至于那失踪的一千多人,多半已是命丧火海。
清晨,魏冉再次带百名秦军锐士前去踏勘,他们踩着山火肆虐后的灰烬登上了北侧的山丘,终于在斯离遇害的附近发现了盗贼的踪迹。
“妈个鸡,这伙盗贼多半不是盗贼!哪有盗贼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
魏冉指着地上那一列列的脚印破口大骂。
“快,去找我军遇害的士兵尸体,找找他们身体里的箭头!”
锐士们很快就在烧焦的尸体里发现了铜制的弩箭和铁制的三棱箭头。其中有数具尸体都是脑袋上插了一箭,被大火烧得只剩焦黑的枯骨。
斯离到底是哪一个,已经分不出来了。
魏冉当即下令收集弩箭和箭头,将谷中所见的尸骨安葬。
“禀大人,看弩箭上的标记,是出自韩国的。”
“韩国?韩王好大的胆子!”
魏冉狠狠地啐了一口,带人循着盗贼们的脚印一路往北跟上,翻过北山来到了大河边。
脚印和蹄印竟然都没了!
“找!给我找!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他们的踪迹,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很快,士兵们就发现了河岸边的一个临时码头。
这个临时码头是用装满了沙土的麻袋在浅水区堆起的一个低矮平台,平台旁边有很多模糊不清的脚印。
“禀大人,盗贼可能乘船逃走了。”
“竖子欺我太甚!这笔账,老子记住了!”
魏冉终于明白,胡伤先前的探查完全没有问题。若是盗贼们埋伏在山林中,想必一早就被胡伤所部的斥候发现了。
问题出在,他们全部都没有想到那伙盗贼竟然会走水路伏击秦军。他们乘船而来,下船之后伏击斯离所部殿后人马,然后又乘船而去。
怪不得他麾下十余万秦军,竟然根本没有发现一丝预兆。
在魏冉还在搜寻盗贼留下的痕迹时,盗贼们已经坐船从大河转进鸿沟,距离大梁仅有一日路程了。
白氏的商船之上,身材高大的梁啸坐在船舷边的甲板上认真地校准手中的长弓,那长弓形状甚是奇特,更奇异的是通体血红,让人看见了忍不住心头发憷。
披了件狐裘大氅的庞煖提了壶酒来到梁啸身边坐下,盯着那张红色的巨弓道:“我听到过一则传言,说是楚国的神射手养由基、潘党二人曾经比过一次射艺。”
梁啸“哦”了一声,依旧专注于怀里的宝弓。
庞煖又道:“据说,那一次比试中,养由基和潘党二人皆是三射三中,但养由基洞穿七札,足足射穿了七层甲,却是潘党所不及的。”
“难道你要说,这弓是养由基用的?”
“当然不是。传说潘党在比试失利后,觉得自己用的弓不够好,便深入云梦大泽,寻找良材宝具来制作新弓。他历时三年有余,终于斩杀蛟龙,以龙骨为弓身、以蛟龙筋为弓弦,做了一柄宝弓,名叫落日弓。”
梁啸听得悚然一惊,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嬉笑道:“我是楚国人,都没听说过这种事,你一个赵国人,哪里知道的?这把弓的确是叫落日弓,但什么龙骨龙筋之类的,我才不信呢。”
庞煖道:“我的老师鶡冠子,是楚国人。他所学驳杂,知道的逸闻轶事可是比你多太多了。”
“所以你这是给我送酒来了。”
梁啸刚放下弓,就迫不及待地从庞煖的书里夺过酒壶,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庞煖脸上的刀疤扯了扯,嘴角有了微笑:“我是觉得,你这么好的射艺,就只甘心做信陵君的门客?要不要到骠骑营来,做骑射的总教习?”
“你不也是信陵君的门客?”梁啸吐槽道,“你老是想让我去当兵,说过了嘛,当兵太麻烦,老是被人管,我才不要。”
庞煖又微笑道:“那么,作为客座教授呢?”
“别,你别笑了,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我的小心脏看不下去啊。”
在梁啸毫不留情地吐槽之下,庞煖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又问:“此番伏击秦军,狙杀斯离,你可有怨言?”
“有什么怨言呢,我是信陵君的门客,当然要为他做事。”
“难道你就不论事情的黑白,甘心只做他手中的剑?”
梁啸想了想,淡淡地道:“甘心。”
饶是庞煖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仍感到惊讶:“为何?”
“因为在那个人的身上,我看到了墨门早已破灭的梦想。”
庞煖愣了愣道:“是兼爱非攻,还是天下大同?”
“兼爱非攻只是口号,就算是老师也曾经说过,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不公,就会有压迫。战争,只是这种不公和压迫的一种外在形式。”
“你既然明白就好,信陵君在领内虽然惠施于民,但他用来施恩的财富,却是从别处掠夺而来的。而且,现在他仅有信陵一地,也许还能够保持对庶民百姓的关照,但他权力日重、位置愈高之后,还能跟现在一样体贴庶人吗,还能跟现在一样仁慈爱民吗?”
梁啸摇了摇头,说道:“这只是表面的东西,所谓体贴庶民,包括之前他亲自主持春耕仪式,都只是作秀。信陵君让我看重的地方,是他的心。”
庞煖冷笑:“人心难测,信陵君更是少年老成、心机深沉,你确定没看错?”
“不会错的,信陵君的心里,尊重‘人’的权利和价值,就算是一个乞丐,他也不会蔑视乞丐的落魄,就算是绿楼里的风尘女子,他也不会诘难她们为了生活和享受而出卖身体。你知道那个他从邯郸救回来的女人吧,名叫阿紫的那个。”
庞煖点了点头,说道:“赵女多情,她似乎很喜欢信陵君。”
“我听老九说,公子当时为了救这个女人,跟平原君决裂,还遭受了邯郸士林的嘲笑。要说作秀,从来都有为了争取士人的心而矫揉造作者,就好像孟尝君、平原君。但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公子不惜与邯郸城的士人反目,却是堪称惊天动地的大事。”
听着梁啸的述说,庞煖渐渐沉默了。
“世间的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就拿这次伏击来说吧。暗杀别人,当然是不对的,但若是把秦军侵略魏国的罪行算在其中,就又是正义的了。我很懒,没兴趣计算那么多,但正因为公子早就已经展露了他的胸襟和才华,早就用行动证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作为王,来主宰天下。他身上背负的,不仅是魏国王室百余年来的希望,更是一个天下太平、人人平等的梦想。所以,我甘心做他手中的剑,为他披荆斩棘,倘有人挡路,我即杀之!”
梁啸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并没有多少激动的颜色。
庞煖看得出来,正因梁啸的平静,他的这番话才更是肺腑之言,才更具有说服力。
此时,庞煖的眼中亦燃起少有的亮色,他站起身来,望向鸿沟的茫茫水面,喃喃自语地道:“信陵君渊博如海,真是难以想象他还只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倘若魏国真的能够在他手上复兴,那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