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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且奔且喊,喊过两三声之后忽然闭了嘴,发现自己喊的内容不大对劲。回头向后望了一眼,后方并没有追兵,村巷依旧是空空荡荡,只有最近的一扇院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眼睛惶惑的凑在门缝后方,是个战战兢兢的偷窥者。
无心停了脚步移动目光,要和门缝中的眼睛对视。那只眼睛立刻着闪开了,摇摇欲坠的柴门也立刻关了个严丝合缝。与此同时,在几条巷子外的民兵小队闻声而来,因为认出无心是从县里来的干部,所以格外的紧张:“同志,怎么了?”
无心慢慢掸手指向了巷子深处的小翠家:“那边有敌人在搞破坏。”
民兵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们干什么了?”
无心思索着答道:“我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家的人……抢了我的上衣!”
民兵有点儿傻眼:“啊?他家还敢明抢?两个老不死的真是嚎丧嚎迷了心。同志你不要怕,我们这就过去一趟reads;!”
话音落下,几名民兵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向前方。及至到了小翠家门口,两扇院门大开,为首的民兵大踏步的走进院子一瞧,登时发了傻:“不对啊,他家的小翠,不是明天埋吗?”
其余众人紧随而入,因为房屋只有两间,所以一瞬间就搜查完毕了。小翠没有了,老两口子也不见了。暮色黯淡苍茫,天边却是一片胭脂红。民兵们面面相觑的站在院内,有人说道:“那两个老x不会是埋人去了吧?”
听众之一打了个哈欠,把脑袋伸出院门向巷子口望:“县干部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去歇着吧。要不然怎么办?到坟地里找人去?”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旁人的附和:“对,明天再说吧。明天让队长拿主意。”
在民兵们意意思思的往外撤时,无心已经见到了陈大光。把今夜的见闻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他最后告诉陈大光:“夜里睡觉惊醒一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陈大光差一点就想邀请无心与自己同眠了,不过转念一想,又怕自己露怯丢人:“无心哪,如果有事的话——我是说如果,能有什么事?像在县里似的,死人复活了找活人报仇?”
无心被他问住了:“我又不是鬼,不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吧!”
陈大光沉吟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在上床之前偷藏了一把柴刀。只要敌人是有形的,无论如何凶悍狠厉,他都有信心把对方剁成肉馅。
无心对陈大光尽过了心,忙忙的出门进门,回了自己所住的小院。推门向内一瞧,他发现苏桃刚刚洗了头发,此刻正坐在炕沿上满头满脸的擦拭水珠。一手挽着沉甸甸湿漉漉的长发,一手托着条半干的白毛巾,她含着,仿佛带不动头发一样,偏着脸儿去看无心。外面的的确良衬衫和里面贴身的小背心都脱掉了,她身上就只剩了一层薄薄的汗衫,领口袖口都洗得失了形状,松松垮垮的勾勒出了她的身体线条,前胸鼓着影影绰绰两只毛桃。
房内亮着一盏油灯,无心一边关门,一边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水汽:“洗头发了?”
苏桃仿佛时刻防备着外人窃听似的,小声答道:“嗯,可算洗成了。昨天我一解辫子,闻着头发都馊了。”
然后她放下毛巾一甩头发,粉白的面孔半隐在潮湿乌黑的长发之中。抬手把乱发掖到耳后,她抬脚往炕上缩:“我给你留了一盆水,在地上呢。”
无心走去拿了她的毛巾,而她就自动的转身背对了炕下,自己垂头用一绺头发去逗白琉璃。无心很潦草的洗漱一遍,又拧了毛巾浑身擦了擦汗。末了一口吹灭油灯,他关门上炕,拍了拍枕头说道:“桃桃,今晚我们一头睡。”
苏桃愣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多问。四脚着地的爬到无心身边躺下了,她不假思索的枕上了无心的手臂。抬眼望向对面的无心,她忽然开口问道:“无心,多大年龄才能结婚呀?”
无效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和她合掌:“多大年龄?我不知道,不是十八就是二十,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二,总之非得是大姑娘才行。”
合拢手指握住了苏桃的手,他微微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怎么?陈大光又催你和我扯证了?”
苏桃晚上根本没见陈大光的面,然而也没有辩解,只在心中暗算。取个中间值吧,就算是二十。她离二十岁还有五年的光阴,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讲,五年真是漫长的几乎吓人。
试探着把额头抵上无心的一边锁骨,她低声又问:“无心,破房子里的波斯菊,现在是不是已经开成片了?”
无心推着她的肩膀,把她翻成了背对自己的姿态。全神贯注留意着房屋内外的动静,他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当然。”
苏桃是个悲观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年后去扯那一张结婚证。回忆着暮春时节他们住过的废墟和废墟上要开未开的波斯菊,她满心苍凉的闭了眼睛。小腿上面有一点分量在动,是白琉璃摇头摆尾的要凑上来了。一个温凉的圆脑袋触了触她的手心,她轻轻动了手指,在白琉璃的脊背上摸了一下。
屋中越发黑暗寂静了,可以听到隔壁的房东夫妇在打呼噜。炕是三面靠墙砌在了窗下,无心睁眼望着窗外,先前进村时不留意,倒也罢了;如今心里起了提防,才发现此地的风水阴气很重。黑水洼整个儿的坐落在群山之中,大山遮天蔽日的围成一圈,让黑水洼阳气不通阴气不动。当然,偏阳偏阴都不是大事,小问题而已,既不伤人也不害命;可是村里新添了厉鬼,阴上加阴,就有点不好办了。无心用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住了苏桃的腰,同时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天幕之上无星无月reads;。忽然一股子异常的气息惊动了他,他狐疑的坐起了身,感觉门外似乎是来了妖精。
妖精属于阴邪一路,和人相比,它们倒是和鬼更亲近。无心对着白琉璃使了个眼色,然后下炕穿鞋,悄无声息的往外走。越是靠近门口,妖气越重,但是此妖气与众不同,十分清新,不带血气。推开房门向外一瞧,他看到院墙头上果然有活物,乃是一只灰扑扑的大猫头鹰。
猫头鹰很常见,是种昼伏夜出的动物,美也不是很美,坏也不是很坏,等闲无人去招惹它。猛的发现有人出来了,它蹲在墙头一动不动,只发出了一串凄厉喑哑的叫声。
一般来讲,村民对它都是视而不见,因为嫌它不是个吉利东西。它一出声,更是预示着要出人命,然而无心并不理会它的警告。蹑手蹑脚的一直走到院墙前,他昂首挺胸的和猫头鹰对视了。猫头鹰是大眼睛,他也是大眼睛。双方大眼贼似的对视良久,末了猫头鹰眼中的光芒忽然一收,又侧了身抬起一只翅膀,掩住自己凶恶的尖嘴。乌溜溜的大眼睛漾起一层亮晶晶的泪光,它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嘴脸。
无心弯腰把鞋脱了一只,抡起手臂对着猫头鹰就是一鞋底子:“少对我装可爱,你给我往远走!”
猫头鹰被他拍得一晃,立刻拍着翅膀飞了。原来此猫头鹰活了上百年,当真是带有几分妖气。为妖作怪的东西,都爱往阴气重的地方走,因为利于修行。如今它有所知觉,趁着夜色飞来黑水洼,想要吸取几分鬼魅的精华。不料刚在一家墙头上停稳了,便和无心对了眼。它虽然也有尖嘴利爪,但是胆子奇小,以和为贵。无端的挨了一鞋底子,它不敢恋战,扇着大翅膀飞到别人家去了。
无心回了房,守着苏桃熬了一夜,莫说是鬼,屁也没有等来一个。翌日天明,朝霞如火。赵广和听说小翠家无端的没了人,县干部还被小翠的爹娘抢走了一件上衣,便气势汹汹的带着人杀了过去,把小翠家抄了个底朝天。
吃过早饭之后,陈大光打着哈欠,开始和赵广和谈工作。谈了没有几句,小雨下起来了。
下小雨的时候,谁也没当回事。不料小雨越下越来劲,居然很快转为中雨,又转为大雨。大雨一下,黑水洼向外的交通就算是彻底断绝。陈大光出不去,原定中午从喇嘛山出发的其余干部也进不来。
无心和苏桃百无聊赖的混到傍晚,倒是足足的休息了一整天。夜里雨水停了,大队部里亮起了电灯,赵广和召集了村里的宣传队,要让陈主任看看自己的宣传水平。村民一天没出工,吃过晚饭后听说有节目看,三三两两的都凑来了大队部。而宣传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训练有素,直接就把大队部的一间空屋当成了后台。
赵广和先是陪着陈大光看样板戏,看着看着他起了身,偷偷进了空屋。屋中留着个小媳妇,正在对着镜子安装假辫子。赵广和和她亲嘴摸乳的嬉闹了一番,眼看就要成就好事了,小媳妇却是推了他一把,说是憋着尿呢,得先去趟茅房。
赵广和放她去了,自己掩了房门等待。屋子里的气味不算好闻,妇女和妇女也是不一样的,未必人人都是香香肉,尤其到了响,更是有的一身汗香有的一身汗臭。不甚自在的抽了抽鼻子,他眼角忽有红影闪过。犹犹豫豫的扭过头,他睁了眼睛向后瞧。
在赵广和等待之时,小媳妇匆匆忙忙的撒了尿。系好裤带跑回空屋,她一推门,就见赵广和正在扭头向后瞧。
回身关了房门,小媳妇笑问:“看什么呢?你再不动,台上的人可要唱完回来了。”
话音落下,赵广和木雕泥塑一般,依旧一动不动。小媳妇看他固执的出奇,索性上前拽了他一把:“有什么好的让你看直了眼?”
赵广和应声而倒,向前仆上了小媳妇的胸腹。而小媳妇居高临下的看清了,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赵广和满脸是血,眼睛鼻口都被成了血窟窿,哪里还有活气?
惨叫之声穿透墙壁,直达前台。民兵队长一个挺身先起来了,扛着一杆步枪就往大队部里猛冲。余下观众面面相觑,未等有所反应,大队部内响起了民兵队长的吼声。
旁人不知所谓,陈大光却是心里隐隐的有一点数。扭头和无心对视了一眼,他稳如磐石的坐着不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享受到他的保护,他的螳螂拳只为自己而出。
台上的歌声停了,半空中起了几声猫头鹰叫。观众们一起打了哆嗦,知道这叫声有多么不祥。民兵队长拖着步枪跑出来了,变脸失色的叫道:“赵队长死了!有人杀了赵队长!”
大队部院里的电灯忽然熄灭了,不止一个人联想起了无故失踪的小翠一家。陈大光不能不发话了,命令民兵点起火把,他大包大揽的要亲自去后台查看现场。
无心被他点了名,必须跟随,苏桃则是和其余几名同行的县里干部站在前院。及至见过了赵广和的尸首,陈大光随口说道:“阶级敌人真是丧心病狂——”
话音未落,无心用力一扯他的后衣襟。他当即闭了嘴,怀疑自己是说错了话。转身正要往外走,他忽听无心发出疑问:“谁把房门反锁了?”
陈大光心中一惊,同时抽了抽鼻子:“无心,你闻没闻到臭味?”
无心记得自己随着陈大光进屋时,民兵队长就站在门口,并且还为自己开了房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开口答道:“陈主任,我闻到了。”
空气中的确是夹杂了一股子腥臭。无心越想越是不对,一脚踹向门板,他高声呼喊民兵队长:“小李,开门!”
陈大光扯开无心,正想飞出一脚。不料就在他运力之时,脖子上忽然森森的一凉,抬手摸时,他怪叫一声,因为摸到了几根黏腻纤细的手指。无心回过了头,就见一个身穿红袄的女人站在陈大光身后,双手紧紧锁住了他的脖子。女人的披头散发之中显露出了面孔,面孔竟是一片模糊,整张脸都覆上了凹凸不平的白色蜡油!
“小翠!”无心大声喊道:“我们是外来的人,没有害过你,你快松手,入土为安吧!”
小翠纹丝不动,两只手缓缓合紧。而陈大光虽有一身的武艺,但如今被人扼住了喉咙,自然也是施展不出。无心情急之下,不得不把手指送到牙关狠狠咬下。然而未等他咬出自己的血,陈大光挣扎着拔出了腰间手枪,对着身后就扣动了扳机。无心见势不妙,当即向后一窜。而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小翠的头颅彻底爆炸,红的白的黄的从天而降,溅了陈大光一头一脸。颈上的双手立时松开了,陈大光一摸脸回了头,只见无头的尸首晃了一晃,随即竟然一路后退着疾行,伶伶俐俐的越过了后窗户。
陈大光不敢细想对自己头脸上的液体,作呕之下怒发冲冠,拎着枪就跳窗户追上去了,一路且追且骂:“□个贼娘的!老子又没日过你的骚x,你和老子做什么对?”
无心留在房内,反正手指上已经见了血,索性蹲下来先在赵广和的额头上画了一道血符镇住魂魄。然后他起了身,打算跳出窗户去追陈大光。可是未等他动作,身后忽然起了轻轻的一声“嗤啦”。
他向后转过了身reads;。空屋子有岁数了,门旁还有一扇老式的木格子窗,没镶玻璃,只糊了一层报纸。报纸刚刚被人捅了个窟窿,窟窿后面是民兵队长的一只眼睛。
眼睛和无心对视了一阵,随即向后移开了。取代眼睛的,是一根漆黑的枪管。
未等枪□出子弹,无心像个鬼影似的,一瞬间就窜出了后窗户。
在黑水洼一片大乱之时,黑水洼附近的一座高山上,小丁猫席地而坐,正在摆弄一张白纸。顾基挎着手枪,顶天立地的站在一旁。他的亲人,算起来都是死在了小丁猫手里,而他自己无依无靠,只有小丁猫还肯要他。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他离不开小丁猫。
对于小丁猫,他既然没法去往死里恨,只好走上另一个极端,往死里爱。忠心耿耿的站在小丁猫身边,他看小丁猫用手指在纸上画了个阴阳鱼。手指没颜色,画了等于没画。盘腿坐稳当了,他把白纸放在面前的草地上。双手捧着脑袋弯下了腰,他闭上眼睛静默许久。四野无风,白纸却是自动的转了个圈。
一名青年轻轻走到了他的身后,弯腰说道:“丁同志,马婆子来了。”
小丁猫直起腰睁开眼睛:“带她过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婆子,拄着一根木棍走到了小丁猫面前。小丁猫抬头问她:“交待给你的事情,你做了吗?”
马婆子挤着一脸的皱纹,仿佛是很惶恐:“做了,做了。我这几天一直在大队部食堂帮工,你给我的纸符,我烧成了透透的灰,全混到菜里给他吃了。”
小丁猫又问:“那丫头的爹娘呢?”
马婆子答道:“他们两个人都信我,解放前他们家老爷子中过邪,就是请我给他禳治的。昨晚他们就都跑了,他们自己也是愿意,说姑娘没了,他们活着也没盼头。要是能给姑娘报了仇,他们死后下地狱也心甘。”
小丁猫点了点头:“好。如果我成功了,会让你彻底的翻身。你回去吧,没事不要露面。”
马婆子千恩万谢的走了。而小丁猫仰头做了个深呼吸,看到一只大猫头鹰蹲在树上,正在鬼头鬼脑的四处张望。